第三章
想必許寧死後便重生,然後利用先知便利,想法子在這裡弄了個地契,這買地也有講究,近了必要被官府強徵了去划給寺院,遠了又沒什麽用,如今看來這位子竟是剛剛好,靠山接水,緊著通往府城和縣裡的要道,也不知是他用什麽法子說動自己一貫慳吝謹慎的爹娘買下這裡的。他一貫是個內斂深沉、城府高深的性子,想來定然是籌謀多時。
唐寶如又看往前頭街道,果然依稀可見街道上熙熙攘攘,十分熱鬧,四處瀰漫著年關的喜意,再遠些,接近寺廟山門兩邊道旁,踢球、說書、打拳的一簇簇雲集,燒香的、閒遊的仕女們以及過節來採買的村民們往來不絕,孩童們來回奔跑玩耍,那喧鬧即使在樓上也能依稀聽聞。
唐寶如是個好熱鬧的,一時也有些心癢起來,然而想到前院的鐵鎖和步步緊跟的小荷,她心下也知許寧現下定是不會放她出去的,心下暗自拿定了主意,待到許寧回來,定要和他談和離之事。
她也不知許寧之前如何想的,只是算算離許寧的幼弟許平意外去世,許寧回歸本家也不過半年了。
上輩子,繼許寧的大哥許安早逝後,許平的驟然去世讓許家幾乎完全絕嗣,唯有許安留下的一個幼孫許敬,不過三歲,當不得事,許家二老攜著寡媳、幼孫殺往縣城唐家,哭鬧不休,要求贖回許寧歸宗,恢複本姓。
唐家當然不許,許寧入贅這些年唐家好吃好穿地待著他,又請了先生教養,好不容易調養出一個伶俐俊秀的女婿,人物齊整,又能寫、又能算,十三歲時便已考了秀才出來,如何捨得讓回許家。
兩家吵了許久,許家甚至日日到她家裡的店中哭鬧不休,以致於鄉里圍觀,飯館也開不成,而許寧夾在中間,少不得被遷怒,也不知聽了劉氏多少刻薄難聽話。
最後鬧上公堂,縣太爺宋秋崖科舉出身,一看許家一門老弱孀幼,無力耕作,幼兒嗷嗷待哺,卻無成年男丁頂門定居,又憐惜許寧才華橫溢,寫得一筆好文章,因為贅婿出身,將來即便科舉出頭,到底是個不光彩的出身,前程上終究有限。
於是大筆一揮,將許寧判回本家歸宗,恢複本姓,許家歸還唐家當年付給許家的禮錢五十兩,唐氏女歸為許家婦,為許寧嫡妻元配,將來所生長子歸於唐門,以續唐家後世,其餘諸子歸於許門。若只生一子,則兩門俱開,兼祧兩姓。
當時那一判詞駢四儷六,文采斐然,流傳甚廣,情理兼顧,得了讀書人的拍手稱妙,更是讚揚宋秋崖之義舉。宋秋崖當時還慷慨解囊,借銀給許寧贖身,當年許寧就鄉試、會試一路捷報,仕途通坦,而對他有再世知遇之恩的宋秋崖也一直被他奉為恩師,感恩戴德。
唯有唐家卻扮演了誤人前途,目光短淺,貪圖小利,強留贅婿的丑角。而她則漸漸身分尷尬,見識低微,再也配不上他。
唐寶如想到這些,只覺得滿眼錦繡街景都失了色彩,剛剛重獲人生的喜悅蕩然無存,她有些意興寡淡地步下樓,一邊想著如何與許寧和離,那些兩看生厭的日子給她太深的記憶,以致於她如今依然滿腹的怨憤。
唐寶如耐著性子到了晚間,一邊聽著小荷扯八卦,慢慢猜著如今自己的處境。
小荷極為伶俐勤快,即使是閑聊,手上的針線活也不斷,嘴巴又極甜,問一答十,只是小荷卻是許寧到了這邊才典來的,到的時候他們已成婚,為何他們不似從前一樣和她爹娘一同住在縣城老宅里,小荷卻是不知。
雖然唐寶如大概猜到是為了這邊的香鋪生意,然而自己的娘親自己清楚,是個性情爆炭也似,嘴巴刀子也似的人,總懷疑許寧欺負了自己,無條件偏心自己的,如何放心讓自己脫了她的眼底。
如今看來只有等她娘親過來才能想辦法知道一二了。
直到用過晚飯,眼看掌燈了,前店怎麽都該散了,許寧卻一直都沒有回後院,唐寶如有些奇怪起來。小荷看出她坐立不安,笑道:「娘子可是心疼姑爺了,真是姑爺前兒說的什麽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了,我這就去打聽打聽。」
唐寶如啐了小荷一口,卻沒阻止小荷,她還有一肚子的話要罵那殺才呢,就等著他回來談和離的事。看在小荷眼裡,卻以為是小兩口蜜裡調油,一天都捨不得,緊著出去打聽了。回來回道:「前頭姑爺傳話了,讓娘子先歇了,他有些帳要和掌柜的盤一盤,恐是要熬夜哩,娘子可要做些夜宵?」
唐寶如冷哼了聲,心裡想著那賊殺才只怕是不想見自己,反正兩人兩看相厭,也不去理他,自洗了頭臉,卸了釵環上床歇了,只可惜打疊了滿腹的言語和辱罵,竟是白費了神。
果然許寧一夜未歸,第二日起來沒多久,唐寶如的娘親劉氏便上了門,一身寶藍裙襖,頭面俐落,腳步生風,帶了足足一車的節禮過來。
許寧在院子里接著了,劉氏一樣一樣地指給他和唐寶如看,「熏肉二十斤,你爹專門點的配料,我親自灌的,又看著他們用松木燻的,香得很。風雞兩隻,正是最好吃的時候,這邊是臘魚,選大魚做的,活雞、活鴨都是選最好的,另又有上好米面。因著初二是生意最好的時候,你不好回去,節前回去儘儘心便好了。」
許寧一一應了。劉氏看了眼唐寶如,顯然有些奇怪她今日一直覷著自己,面上嘴角含笑,眼睛泛紅,不像從前唧唧噥噥地撒嬌,和許寧也沒有從前那一副兒女嬌態,便又有些疑心許寧欺負了唐寶如,連忙支使許寧去前頭歸置節禮,一邊拉了唐寶如進房,母女倆說體己話,「眼看就要過節了,你這是又和阿寧鬧彆扭了?」
唐寶如眼見著已經過世的娘親如今精神健旺地出現在自己面前,滿面春風,胸中正是心情激蕩之時,只含糊道:「拌了兩句嘴罷了。」
劉氏連忙道:「大過節的要討個吉利,莫要又逞強了,你這張嘴須得把把門,尤其是明天陪阿寧去許家,見著什麽不順心的地方,且只忍忍,莫要給他麵皮上過不去了,等過了節,我再替你教訓他。」
唐寶如聽到劉氏這般說,十分納罕,「娘從前不是只管偏著我嗎,那一家子哪裡有滿足的時候,你還這般貼補。」上一世,劉氏何曾這麽慷慨,反而嚴防著許寧回許家,許家也很少來看許寧,偶爾來一次都是開口想借錢,劉氏警惕得很,擋了好幾次不讓他們見許寧。
劉氏笑了笑,「香鋪和地契都在你的名下,收入毫釐不差都上交到了我這裡來,你爹那邊也多虧他出面去請了名醫來調養,我也不是那等鐵石心腸的,該給他做做面子的也該給,不可作踐了他,倒冷了他的心。」
唐寶如卻是吃了一嚇,連忙道:「爹的病如何了?」
劉氏拍了拍她手道:「這癆病哪裡能這麽快,且得慢慢養呢,如今一副葯就要三兩銀子,難怪別人叫富貴病。大夫也說了,虧得發現得早,底子還在,慢慢吃下去,好好調養幾年,竟是能斷了根的。想起來竟是後怕,當時我們也只以為是風寒咳嗽,還是阿寧堅持去請了名醫來診脈,才知道竟是個大癥候,又多虧他當時堅持開的這香鋪子,才有錢醫治。」
唐寶如眼圈一熱,一時竟有些哽住了,她爹可不是當年咳疾越來越嚴重,轉成肺癆,最後又因為許家鬧著歸宗的事氣到了,越發嚴重,開的飯館哪裡還敢有人來吃,頓時生計沒了。
許家還來的財禮也不夠吃藥的,發現的時候又太遲,最後七尺漢子瘦成一把骨頭。人不人、鬼不鬼地拖了幾年,又因為那所謂的骨氣,不肯受已為丞相的許寧奉養,也不肯進京,最後病逝了,她娘親悲傷過度,很快也過世。她上一輩子最後和許寧鬧成那樣,何嘗不是因為怨恨許寧忘恩負義,害得她爹娘不得善終。
劉氏看她眼圈紅了,連忙擁著她哄道:「寶如莫要著急,如今好許多了,我日日燉著豬肺百合湯給你爹呢。同順齋那兒阿寧也找了個廚師來頂著,你爹有病的事兒也並沒有傳出去,生意也還好。」
唐寶如嗯了一聲,卻帶上了鼻音。劉氏笑著替她擦淚水,「還是眼淚這麽淺,都已成婚了。阿寧把你寵得不像話,香鋪才有一點子收入,他就非要給你典個丫鬟來伺候,我兒倒是個享福的命。」
唐寶如連忙道:「爹那邊可有人伺候?要不要把小荷送過去幫娘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