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血胭脂
從南山鎮北門出來,一路都是綿延的田地。
正值冬月,田地一片光禿禿,棕黑的泥土混著枯黃的碎稻桿大咧咧暴露在不甚明亮的冬日陽光里。偏南方不怎麼下雪,要是能下場大雪,厚厚的把田地鋪上,白茫茫一片,也比這樣光禿禿的好看。
魚魚一路都瞪大眼睛四處張望,看見支棱著枯枝的大樹要驚嘆一下,看見枯水的小河要驚嘆一下,看見天上有鳥兒飛過也要驚嘆一下。
以前的日子,她是過得有多苦悶?
句芒心疼地嘆了口氣:「魚魚,餓了沒?」
她沒說話,肚子倒是叫了幾聲。
句芒抱魚魚下馬,在河邊找了塊空地坐下,從兜里里摸出幾個紅薯,淺淺地埋進土裡用泥蓋住,在上面生了堆火。過了一會兒,撿根木棍把火堆撥開,刨開土,香噴噴的烤紅薯就出爐了。
魚魚伸手就抓,被燙得嗷嗷叫,發脾氣要踢走紅薯。
句芒邊笑邊撿起來,剝了皮吹涼了再遞給魚魚。
魚魚悶頭大吃,連吃兩個,吃得太急差點噎著。
句芒趕忙舀來水:「慢點吃啊,沒人跟你搶的,管夠。」
魚魚聞聞手裡的第三個紅薯,想了想,把紅薯遞到句芒嘴邊。
這魚魚,人雖然傻了,還會心疼人關心自己。句芒感動得不要不要的,輕輕把紅薯推回去:「我不餓,你吃吧。」
魚魚緊緊抿嘴。
句芒一頭霧水,看看紅薯,咦顏色好像不對;湊前聞一聞,呃,這個紅薯壞了。
句芒表示有點受傷,但咱不能跟傻子一般見識,對吧。
吃完東西,句芒又從懷裡掏出那塊小手帕,抖了抖,看小魚游,魚魚也好奇地湊過來。
「這還是你送給我的呢,不記得了吧?哎哎不能吃!快吐出來——你是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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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沒有人煙,天黑后才到了一個只有幾戶人家的小村子。
句芒扣響了村口一戶小院黃泥矮磚房的門,開門的是位老爺爺。
「老人家,我們兄妹趕路,天黑了不方便繼續走。我自己倒沒什麼,我的妹妹身體不好,能不能借宿一晚?」
「好說好說,進來吧。老婆子,有客人!」
不顧句芒阻攔,老爺爺老奶奶硬是煮了湯圓給二人吃。魚魚吧唧吧唧吃湯圓,順便把句芒那碗也吃了。句芒介紹說,魚魚腦袋有毛病,是往京師去治病的,二老唏噓不已。
句芒問:「就二老過日子?沒有親人子女?」
「唉,有一對雙胞胎女兒。上個月她倆說趁農閑,去前頭山陰鎮做工掙點錢,冬至就回來。現如今冬至了,人影都見不著。老頭子腿腳不靈便,我眼睛看不清,村裡也只有幾把走不動路的老骨頭,去不了鎮上打聽,也只能等著。我這幾天心裡都慌慌的,就怕兩個女兒出什麼事。」
「你就是多心,」老爺爺接話,「兩個大閨女,能出什麼事?山陰鎮上幾十年太平,能出什麼事?想來是做工太忙,年底就該回來了。」
一夜安眠。
第二天清早,老婆婆硬給他們塞了兩個燒餅才放他們走。句芒偷偷在大爺兜里塞了點碎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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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到了山陰鎮,找了間客棧安置好,就帶魚魚逛街去了。
愛美真是女人的天性,傻子也不例外。逛到一條賣衣物首飾胭脂水粉的大街,魚魚就挪不動腿了。這家賣布料的,不錯不錯;旁邊賣成衣的,甚好甚好;咦,那邊有賣耳環吊墜的,瞧一瞧……
嗬,女人~傻歸傻,花起錢來一點不含糊,反正她看見喜歡的只管拿了就走,句芒追在後面付錢。
街上最好的位置有間很大的鋪子,門庭若市,人非常多,基本都是女客人。魚魚仗著身材嬌小几下就擠進去了。句芒擠得一身臭汗,不知撞了多少人、被多少人踩了腳,要不是長得好看,早就被一窩女客喊著非禮攆出去了。
好容易擠進去,魚魚抓起幾盒胭脂就往外溜,句芒趕在店夥計叫嚷之前把錢銀塞上,緊趕慢趕往外擠,生怕弄丟魚魚。
好在魚魚光顧著玩胭脂,停在店口沒走遠。
句芒提著大包小包去拿胭脂:「來,我拿著,晚上再玩好不好?」
拿過胭脂,句芒感覺不對勁,湊近鼻子聞聞,心下一凜。
回頭看,鋪子叫露華閣,客人熙熙攘攘,沒什麼異樣;仔細瞧瞧,鋪子里似乎籠罩著一層若有若無的,怨氣?
句芒心下狐疑,哄著魚魚回了客棧,晚飯時有意無意向店小二打聽露華閣。
「哎呦,那可是一等一的上好香粉鋪子,省府里的太太小姐都來買的。」
鋪子姓林,祖傳的生意。太爺爺輩的時候開的鋪,興旺一時,傳到爺爺輩時生意漸漸淡了。傳到上任當家林老爺手裡時,鋪子只是勉力支撐。前年林老爺過世,鋪子交給了獨子林之深。林公子接手時,鋪子瀕臨倒閉,幾乎破產。
也是年輕人腦子活,能辦事。去年起,露華閣的胭脂水粉改了配方。初時免費發送試用,小姐太太們一塗上臉,個個粉面桃腮靈動水嫩,妙不可言,個個跟找到寶似的爭著搶著買。鋪子又紅火起來,如日中天。
跟小二聊了陣,回過頭來,一桌菜早被魚魚悶聲吃個精光,連盤子都舔乾淨了。
「這麼能吃!小二,加份烤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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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黑風高,聽著外邊更夫敲著竹梆子拖著鞋子走遠。
三更。
魚魚四爪八叉霸佔了整張床,睡得呼呼正香,不時吧唧吧唧嘴,許是夢見什麼好吃的了,口水淌了一枕頭。
嫌棄歸嫌棄,句芒還是給她擦了口水,掖了被子,然後開窗翻了出去。
一路小心警惕,鬼鬼祟祟潛到露華閣,句芒才想起忘記換上黑色夜行衣了,身上的銀白長袍在夜色中跟明亮的月光交相輝映,要多顯眼有多顯眼。
尷尬地撓撓頭:「第一次,不熟悉流程。」反正也成功到了,不要在意細節。
當街是露華閣鋪子,店夥計白日來鋪子幹活,收鋪后各自回家,不留宿。鋪子後面是外作坊,負責胭脂水粉的分裝和包裝。
鋪子後面是林家內院,住著林家家眷。從店小二處聽來的八卦,林公子前年大婚,跟夫人琴瑟和鳴,感情甚好。婚後,林夫人身子不好,要靜養,林公子便把內院的下人都打發走了。所以,內院幽靜得滲人。
院子最深處是內作坊,據說藏著林家的獨門秘方,聲名在外的露華閣胭脂水粉就在這裡配成的,只有林氏夫婦能進入。
在鋪子、外作坊、內院、內作坊巡了一圈,句芒確認最不正常的地方是內作坊,籠罩著灰濛濛的怨氣,夾著一絲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尋常人聞不出來。
他潛入內作坊,束髮的白玉發扣自動開始發光,像腦袋上頂了支蠟燭,雖然滑稽,但管用嘛。
三面牆都是高到屋頂的滿牆貨櫃,放著各種乾花和各色礦石,想來是胭脂原料。左面貨櫃前有一張大桌子,上面是大大小小的研缽、各種瓶瓶罐罐、天平,應該是製作胭脂的工具。右面貨櫃前的地上排著數十個瓷罐,從深紅、棗紅、磚紅到桃紅、水紅、杏粉,全是深深淺淺配好的胭脂,血腥味就是從這兒來的。
句芒躡手躡腳在作坊里走了幾圈,在左面大桌旁趴下,伸手摸摸桌下地面,摸到一個拉環。用力一拉,地面上嵌的暗門被拉起來了,露出黑洞洞的地道和一截梯子。心裡有點發憷,但還是順著梯子爬了下去。
一下去,差點沒被熏暈。大約是,腐爛的豬肉在潲水、屎水和血水的混合物里泡了一個月的味道。
底下是狹長的地道,沿邊隔出一排牢房,有十來間,每間只有三尺見方,每間關一個十幾二十的年輕女子,其中一間關了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姐妹。她們有的面目獃滯在牢房裡轉圈,有的眼神空洞坐在地上,有的縮在一角渾身發抖,有的被五花大綁捆著。牢房裡髒得很,大約她們吃喝拉撒都在這裡,所有人裸露在外的肌膚上都傷痕纍纍,有的傷口還在滴血,襤褸的衣服上也有一大塊一大塊的或乾涸或濕潤的暗紅血漬。
句芒出現在牢房裡,卻沒有人有反應,似是看不見他。
地道里一點聲音都沒有,犯人們像是在各自牢房裡演啞劇。
而最深處的牢房裡,癱軟在地上的,赫然是魚魚!
句芒趕忙衝過去,手剛撘上牢房門,背後傳來一聲柔媚輕笑:「嘻——」
一隻白玉雕琢般瑩白修長的手,柔軟地跟絲綢一樣,撫上句芒的肩膀,指甲上的大紅丹蔻嬌艷欲滴:「上仙,救她做什麼。你看我嘛,我不比她美?我不比她更像她?嘻——」
身後美人,一張溫柔的小小圓臉,一雙溫柔的大圓眼,看上去人畜無害,惹人憐愛。
「貓妖?」
「嘻,什麼貓妖,人家是林夫人了啦。」
「你撿來的東西可還好用?」
「好用得緊。」
「失主都找上門了,該還了吧?」
「上仙開口,我膽子那麼小,哪敢不還。」
「膽子小?不小吧,你看你綁架了這麼多無辜凡人女子呢。」
「哎呦,可不是我綁架。她們硬要來脂粉鋪子做工幫傭,我能怎麼辦,我也只能收留她們呀。她們貢獻少少一點血來做胭脂,也是如她們所願,幫脂粉鋪子做工,不是么?嘻——」
「把東西還回來,把這些姑娘放了。」
貓妖湊近句芒,輕輕對他耳朵呼氣:「哎呦好怕哦~我不,你又能耐我何?給你面子你教你一聲上仙,你自己有多少能耐,你自己不清楚?也就剩點變戲法哄傻子的能耐了吧?下午我就發現你和那傻子了,守株待兔等你晚上過來呢。你的拳腳,貌似還不如我這個小妖吧?哈哈哈哈沒那本事就別逞強!」
她雙手突然暴長,捏住句芒像扔一袋土豆一樣往旁邊一丟,十指尖尖化作十把尖銳的紅頂長刀,往句芒撲去。
眼看就要碰到,忽地幾十枝翠綠柔軟的枝條從句芒手中冒出,箭雨一般飛彈過去,一撥擋住貓妖,一撥裹住自己。
「樹枝?句芒上仙,這就是你的本事?變幾根樹枝就能攔住我?哈——」
剛開了個頭就笑不出來了,她發現自己不受控制地開始哆嗦、打噴嚏、流口水、抽搐,有種愈來愈強烈的想就地倒下打滾的衝動,心砰砰砰像要跳出胸腔,同時整隻妖又被噴涌而出的喜悅、快樂、滿足感充斥著,有種飄飄欲仙的爽感。
「啊這這什麼——啊!」
飄飄欲仙的爽感像一隻無形巨手強擰著她往那些枝條上湊,咬住葉子就啃。越啃,那種又難受又迷幻又快樂到極致的感覺就越強烈,感覺越強烈就越想啃,明知問題出在樹枝上面,卻控制不住自己。嘴角不由自主往上翹,控制不住在笑,口水和白沫混著嚼進去的碎葉、青汁從嘴角淌下來,手腳在抖,全身完全癱軟下來。
「啊啊不要……這是什麼啊啊好喜歡……收回去……啊好爽好爽喵喵……饒命啊喵不要啊喵……要要要好開心啊喵喵喵……」
句芒源源不斷放出枝條,枝條織成一個籠子,把她困在裡面。她一邊掙扎一邊不收控制地啃噬著枝條上的葉子,啃著啃著開始抽搐嘔吐,邊嘔吐邊控制不住地啃,最後嘔出一塊暗紅色的發光東西,瞬間化作一隻胖大的橘貓,昏死過去。
句芒拿樹枝夾起那塊發光物,用葉子擦擦乾淨塞進懷裡:「不是很囂張的嗎?區區幾枝貓薄荷就受不了了?我是不能打架,但我有腦子啊,哼!」
牢房裡的「魚魚」,瞬間變成了一撮貓毛。貓妖對牢房裡的姑娘施的聾啞瞎咒也隨即失效,她們懵懵懂懂尖叫的的尖叫,大哭的大哭,暈過去的暈過去,喊救命的喊救命,地牢里被震得灰塵撲籔籔往下掉。
「安靜!安靜!別吵!!我不是壞人!!!」
完全沒用,姑娘們更驚恐了,吵得越來越響。
句芒無奈,只得釋放出一股濃郁的不知名草木香。女孩子們吸入這股味道,很快鎮定下來,進入半睡眠狀態。
「站好,排隊。」
這些姑娘真的乖乖排好隊了。
句芒問第一個姑娘:「你叫什麼,家住哪裡?」
「莫小花,住莫家村。」
句芒揮手變出一枝蒲公英:「握住,你回莫家村莫小花家。」
咻一下,握著蒲公英的莫小花就不見了。
一個接一個,最後是那對雙胞胎姐妹。果然,就是昨晚收留句芒魚魚二人的那對老夫婦家姑娘。
忙活了大半夜,總算把姑娘都送走了。
貓妖也醒了,噢,現在不是貓妖了。其實它早就醒了,但一醒來就啃關著它的籠子——貓薄荷枝葉嘛,哪只貓能抵抗呢。啃多了就暈過去,醒來了又啃,葉子都啃光了,它虛脫地趴在籠子里喘大氣。
「你雖然傷人,但還沒到害人性命的地步。看著你現在就一普通貓,無力繼續作惡的份上,饒你一命,捉老鼠去吧。」
一揮手,籠子不見了,貓喵喵叫著跑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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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芒離開林家,回到客棧,天已蒙蒙亮。
魚魚還在床上呼呼大睡,被子被踢到地上。
他興奮地搓搓手,掏出懷裡那塊東西,那塊東西也興奮地閃了閃。
想了想,倒茶水沖了沖那東西——畢竟是嘔吐物里撿出來的,髒兮兮——然後摁在魚魚額頭上。
那東西一碰到魚魚額頭就變得滾燙,像一塊燒紅的炭火,隨即化成熾熱的強光滲進魚魚額頭,消失不見了。
剛剛還沉睡著的魚魚猛地睜大眼睛,直挺挺坐起來。
「魚魚,感覺怎麼樣?」句芒興高采烈地湊到魚魚跟前。
魚魚愣愣地看了句芒一陣,忽然眼睛柔媚一眯,輕啟櫻唇:
「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