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他是誰（下）

暮色籠罩峽谷，懸崖峭壁間顯出點點星光。

老人抬起頭，忘向亘古不變的星空，跟幾十萬年前一模一樣。

「我是誰？我是當年仙族的一個將軍。」

仙將應龍，當年威風凜凜的仙將應龍，當年振聾發聵的鼎鼎大名，當年仙、魔、妖、人各族共同歡呼歌頌的英雄。

而如今，留在仙籍上的不過只是輕描淡寫一句話：「仙將應龍率軍破惡神大陣。」

這場破陣之戰帶來了整場大戰的收尾。破陣后，惡神元氣大傷，力有不逮，終於被仙魔聯軍分而擊破。

再之後的事，典籍上沒有記載。如果有那麼一句半句描寫，也不過是天下安定，歌舞昇平。

跟仙族聯盟的魔族呢？魔軍呢？其它仙兵仙將呢？仙將應龍呢？

「破惡神大陣那場仗，打得無比艱險，軍中死傷十之八九。我也受了重傷，憑著最後一口氣撐到最後，要是惡神晚撤退一刻，或者援軍晚到一刻，我就死在戰場上了。」

老人收回眺望星空的目光，夜色加上水汽，魚魚和句芒更加看不清老人的面目了。

「下了戰場，雖然被搶回一條命，我卻昏迷了整整半年。待我醒來的時候，惡神早已被盡數誅殺，仙族對魔族的背叛早已開始，仙族對魔軍的圍剿已經到了尾聲。」

老人嘆了一口氣。雖然看不清楚，魚魚和句芒卻感受到了老人一身的蒼涼與悲哀。

「我在很久以前，仙族和魔族剛剛結成聯盟的時候，愛上了一位魔族少女。我一心只盼著大戰結束后，能與她長相廝守。」

仙魔結盟的大典上，年輕的應龍穿著一身織入星光的銀盔甲，璀璨得晃眼睛，手持一把方天畫戟，長身而立，意氣風發，侍於慶典台下。

魔族大將軍率領幾員大魔將登台參與典禮儀式，後面跟著的一眾小將留在台下，在預定的位置散開立定。

一位魔族少女，青衣布衫，腰間佩著一把長劍，在一片黑玄重甲的魔軍隊伍里，格外顯眼。

應龍看見了少女，看見了她纖細的腰肢像柳枝般在春風中搖擺，看見了她烏黑柔順的頭髮鬆鬆扎在頸后，還看見了她那雙漆黑的眼眸，漆黑的眼眸如同夜空，閃著星光。

他的眼睛一對上那雙閃著星星的眼睛，就再也挪不開。

少女往他的方向走來，越走越近，那片星空越來越近。

眼看就要擦肩而過，鬼使神差的，應龍伸出腳，絆了少女一下。

少女吃了一驚，抬頭看向這位年輕的仙族小將，捉住了小將羞澀躲閃的目光和漲得通紅的臉。

少女停下了腳步，小將的臉漲得更紅了，慌亂地把頭扭向另一邊。

這人好生奇怪，剛才還使壞絆了人家一腳，現在卻羞澀起來，倒像是被少女欺負了一樣。

少女索性就在這個小將身邊站住不動了。

整個慶典發生了什麼事，將軍說了什麼話，奏了什麼樂，大家在喊著什麼，應龍渾然不知。他只知道此刻他身邊站著世間最美的少女，呼吸間彷彿能聞到她的體香，微風中彷彿能感覺到她的髮絲纏繞。

說來也巧，開戰後，應龍和魃被編入了同一支分隊，時常見面，有時也一起執行任務。後來，應龍才知道，少女的名字叫做魃，是魔族大將軍的幼女，亦是一名年輕的魔將。

戰場上的應龍特別勇猛，衝鋒陷陣毫不退縮，加之有勇有謀，很快升為一員大將，授予重用。

他要追求軍功，要打敗惡神，要拿一身軍功去打動魔族大將軍、求娶魃。

他也的確做到了打敗惡神，攢得一身軍功。

但是無法求娶魃，因為魔族大將軍早就死在仙族的背叛和圍剿下，魔族與仙族結下不共戴天之仇。

他從重傷昏迷中醒來，得知一切，不管不顧重傷未愈，四處尋找魃的下落。

只可惜，還是慢了一步。

他找到魃的時候，一名仙將的大刀剛剛在魃傷痕纍纍的身軀上砍下致命一擊。

魃倒下了，從雲端重重摔下，砸出了這片峽谷，噴涌而出的鮮血化作那條鮮紅的赤水。

親眼目睹愛人慘死，應龍瘋魔般地攻擊昔日的同袍、如今陌生的敵人，然而重傷未愈，被制服住困押於這片峽谷。

由於他的赫赫功勛，仙族的當權者不好殺他，只好一直把他困住，一困就是幾十萬年。把意氣風發的少年困成白髮蒼蒼的老人，把家喻戶曉的威名困成偏門殘籍里無人知曉的名字，當初困住他的仙人，也早已消逝在茫茫星海。

這塊峽谷，就是道貌岸然的仙家背後一塊醜陋的傷疤。

「我恨自己是龍，一活就是幾十萬年。又慶幸自己是龍，可以活幾十萬年，守護她身後幾十萬年。」

應龍的真身，居然是龍，以壽命綿長、力量不可估量而著名的龍。

龍在這個世界消失已久，原來還存在。

「這片峽谷為困住我而設，自然能困住你們，困住一切闖入這片峽谷的活物。你們要出去，很難，其實也很簡單。」

句芒和魚魚不由地屏住了呼吸，瞪大眼睛等著老人說下去。

「只要我死了，他們在峽谷里設下的法術就會消失，你們就可以離開了。」

句芒和魚魚愕然，不知說什麼好。

老人輕輕地笑了笑，帶著幾分洒脫，帶著幾分悵然：

「我很快就要死去了。」

他看向對面愣住的兩個人，認真地重複了一遍：「我終於要死了。」

「老人家，您還好好的呢……」句芒囁嚅道。雖然他心知老人不是在亂說，必然是感受到了自己大限將至，但總是不忍心，忍不住想安慰一下。

老人又笑了：「活到我這個年紀，就什麼都看開了，用不著安慰我。不過，還是謝謝你呀。最後的時刻，總算知道了仙族裡不都是些禽獸不如的傢伙，現在的小輩里總算還有幾個良善之輩。」

老人看向魚魚，繼續說：「仙魔小姑娘，或許你不愛聽，但希望你能聽老頭子啰嗦一句。你爹的確是仙，你娘的確是魔。他們在一起，想必很不容易；把你生下來，也是萬分艱辛。你剛生下，就被分成了兩半，一半是仙的你，一半是魔的你。仙的你在這裡，魔的你不知在哪裡。但是總有一天，仙的你和魔的你是要重新合在一起的。是仙也好，是魔也好，有什麼關係呢？關鍵在於你的心是什麼，是善是惡。」

話音剛落，老人化作一片閃爍的光斑，從溫泉那頭飄至這頭，把魚魚和句芒環繞其中，隨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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