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並肩

第26章 並肩

陸青半起身,匆忙伸手制止了我的話,凝神四下觀望。

過了好一會兒,待他的手指移開,我才輕輕道:「這裡只有我們。」

「小妹,這裡是皇宮。」陸青搖了搖頭,眼神里浮現了責備之意。

我的面色黯淡下來,沮喪地呢喃,「聖上說水落石出之前,我要留在宮裡。可如果這是他自己布置的一場戲,我什麼時候能等到水落石出,什麼時候才能回家啊?」

來到這個時代后,我一直想著如何離開將軍府,回到自己的家,卻沒想到,有一天,連回到將軍府的家都會成為奢望。

見我如此,陸青眸中墨瞳微縮,眼底的責備化作憐惜。他探身過來,輕輕撫著我的頭髮,柔和寬慰道:「小妹,你一定會回家的,我會幫你。在此之前,你什麼都別做,謹言慎行。」

面面相對,呼吸相聞的距離,我第一次從他總是從容淡定的眼眸里看出了擔憂和急切,也是在此刻才注意到,陸青那張如玉石般皎潔的面龐上透著從未有過的疲倦之色,眼底下沉著濃濃的青影。

這些日子,他一定十分辛苦。

我沉默地低下頭,把爭辯的話艱難咽下。

遭遇如此莫名的事,我自問,讓我完全不去思考,命運任人擺布,如同蒙著眼睛站在路上,乾等著別人來牽引……我做不到。可見他露出這樣憔悴的神色,我又覺得心疼,不忍反駁。

「小妹。」陸青斟酌著慢慢開口,「宮裡的真相不是非對即錯、非黑即白那麼簡單。每一步都會牽扯到不同的勢力,產生意想不到的結果。有些藏在背後的東西,能不能翻出來,什麼時候翻出來,都要慎之又慎。我許諾,一定會查出真相,送你回家。但你也要明白,宮中不同家裡,絕不能任性失言。」

他頓了頓,補充道,「聖上准我留在宮中,我已請旨就住在寒秋殿的偏殿,你,不再是一個人。」

我聞言抬起臉,面色複雜,心情矛盾。即便不想承認,即便不想陸青也「有可能」和我一樣是被禁在宮中,但在這變幻莫測的巨大皇宮裡,聽到有他在我身邊,彷彿一顆定心丸下肚,讓我不知不覺得有些慶幸。

「別擔心。聖上稱與我投緣,才准我暫且留在宮中,並非禁錮。」陸青似是明白我的矛盾,輕聲道。

但願如此。我定了定神,沉思片刻后,還是開口道:「陸青哥,我不想完全置身事外,把什麼事都扔給你,但我能保證謹言慎行,做什麼事都先跟你說,所以讓我和你一起查明真相,好嗎?雖然我可能笨一點,但兩個人並肩作戰,也好過一個人吧。」

陸青眸如墨潭,幽深難測,卻也終於緩緩點頭,「好。」

外面的天色不知何時已然黑透了。桌上的燈芯突然爆了一下,搖曳的光線里,陸青臉上的倦色更加明顯。

「你多久沒好好睡了?」想到他此刻的風儀折損皆是由我而起,我不禁有些愧疚。

「小妹自己一臉倦意,卻來問我?」

確實,我自己也很久沒有正常休息了。兩人不由得相視苦笑。

「好了,早些休息吧。」陸青緩緩起身,離得遠了,看不清臉色,又是一副無懈可擊的清華氣韻,「我就住在偏殿,一切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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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香,現在是什麼時辰了……」我揉揉眼睛,困意朦朧地問。

「韓小姐,奴婢小月,這就服侍您起身。」低低的女聲應道。隨即,一個身形纖弱的婢女雙手捧著洗漱的物什,走上前來。

我睜開眼,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是了,這裡是宮中的寒秋殿,我已經住下十日了,卻還是這麼不適應。

我站起身,任由那個叫小月的婢女服侍。記得第一天早上,我自己洗漱完后,看早膳品種數量實在過分鋪張,就順便邀請她一起享用,結果小月惶恐不安,竟然跪在桌邊不肯起身。

那一刻,我體會出她和秋香的不同,終究也不願難為她。她是經過宮中嚴酷規則訓練的人,若是真的適應平等待遇后再失去,也會是一種折磨。

「陸青哥又去太玄殿了么?」我問道。太玄殿是聖上日常「辦公」的地方。也許聖上所說的投緣是真,陸青哥幾乎每日都被聖上召去,協助處理皇權更迭的種種瑣碎。

我倒不擔心他,能說服聖上在最混亂那幾日還派人找我,陸青哥比我要有能耐的多。

只是,新皇忙著自己的事兒,竟似乎忘了我一般,再也無任何消息。據說,皇位繼承大典在我被禁冷宮時就已完成,年號更為「延興」,新皇也正式統領一切朝政。

「回小姐,陸公子早上走的時候交代,若是他晌午未回,請您自行用膳。」小月規規矩矩地答道。

「嗯。」我應道。

陸青住在寒秋殿的偏殿里,每日從太玄殿歸來,會一同用膳,告知我一些宮中人事。

從陸青那裡得知,這幾日里,邊境宵小一直蠢蠢欲動,聖上「特許」我爹鎮北將軍不必參加皇位繼承大典,在邊城軒城守境;另一位在新皇正式繼位時也沒能露面的,是掌管京城西望和近郊兵力的平京將軍成肖,他被臨時抽調,領兵從京城趕去南邊國境,由頭是防止南猛騷亂。

除了一國兩大將軍的處境有些微妙外,更讓宮仆背地議論的是,成將軍的妹妹成丹朱,也就是先皇生前極寵的丹妃。她和成將軍之女玲瓏郡主成希沅,皆在先皇殯天後第二日,尊當今聖上之命一同被送進皇陵為先皇念誦經文,只留了還是個孩童的原三皇子在宮中。

雖然不甚明了,但我想,這樣的安排必定灌注了所謂皇位繼承人代代相傳的謀術。

可我無暇他顧,只求自己能早一日脫身。

按照目前形勢分析,韓家畢竟世代忠良將門,又常駐境北,較之權勢微妙的成家,可能會幸運一些。況且,陸青第一天回來就告知我,聖上准許我在宮內適當走動了。

我答應了陸青,在新的線索出現之前暫不輕舉妄動,以免惹上麻煩。於是,我努力調整心態,按捺下心中的焦急,靜靜等他的消息。

「這附近有什麼看書的地方嗎?」吃完早膳,我在寒秋殿里閑轉了一圈,十分無聊。

「回小姐,奴婢不知。」小月小心地答道。

「韓小姐,這附近便有一個藏書閣。」旁邊忽的傳來另一個聲音。說話的是個叫福全的小公公,約莫十二三歲,長相清秀機靈,滿面含笑。

「說來聽聽。」我來了興緻,連忙問道。

要知道,這宮裡規矩多,現在又是非常時刻,我怕和人打交道時出了什麼岔子,幾乎不怎麼出殿門,實在憋悶的很。

「這宮裡除了國學府內的書庫外,一共有三個藏書閣,天達樓是聖上專用的,經海樓是百官們去的,而這附近的東湖閣,是前代公主常寧公主的私人書閣。聽我師傅講,常寧公主自幼就喜歡讀書,搜集了不少奇珍異書,她從闕國回來后,先皇專門為她築了一所書閣。」

「奇珍異書?」我兩眼放光。我在將軍府時,就苦苦搜尋這一類書,指望著能從書里找出一星半點回到現代的線索,可那時多半收效甚微,得來要麼是正統「教科書」、欣賞不來的文藝才作,要麼是戲本子。沒想到,前代公主竟然有這麼一個書閣,豈不是放在眼前的一座寶藏?

驚喜之後,我又冷靜下來,猶疑問道:「公主的書閣遠不遠,我能進去嗎?」

「回小姐,我師傅曾說過,自常寧公主仙去后,東湖閣除了日常打掃,似乎並無管制。聖上和百官都有各自看書的地方,我們這些奴才多是不識字的,所以應該沒什麼人去。那東湖閣離這裡也不遠,不妨讓小的先去打聽一下,若是沒什麼問題,您就可以放心去了。」見我幾分期待又有些擔憂的神色,福全連忙殷勤獻計。

我眼眸一亮,連連點頭,感激道:「福全,拜託你了。」

「奴才領命。」小公公作了個揖,麻溜地出了門。

過了一陣兒,他小跑著回來了,一見我便眯起雙眼,躬身笑道:「韓小姐,今日東湖閣當差的是我一個朋友,此外再無他人,您要是想去看書,現在就可。」

他話音剛落,我立刻喜上眉梢,走過去,連連拍了拍他的肩膀,「福全好樣的,你快帶路,我們現在就走。」

「韓小姐。」小月在身後怯怯地喊了一聲。

「小月,你就留在這裡。若是陸公子回來,告訴他我去了東湖閣,不必尋我,我看會兒書便回來。」我從她面上神色看出,這個小丫頭並不想隨我前去「冒險」,於是便如此安排。

果然,她只踟躇了片刻,便低頭應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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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湖閣離得不遠,沒一會兒,我跟著福全便到了它近前。說起來,這地方就在寒秋殿的後面,比起本就處於宮中偏處的寒秋殿更要遠離主殿。

東湖閣,聽上去是一座小樓的名字,實際上是一叢略小的殿宇。進了外門,院內一側有一片小林,另一側是一片青草地,中間的小道直直通向一間兩側帶翼,形狀方方正正的建築。很明顯,這裡的風格與宮內慣有的布置格調不太一致。

正殿門口站著一個和福全差不多年紀的小公公,相貌老實,一看到我們,老遠迎上來,躬身道:「奴才六柱見過韓小姐。今日是我當值東湖閣,小姐儘管進去讀書,我晚些再整理不遲。」

福全也嘻嘻笑道:「小姐,您放心進去吧,我和六柱在門口守著。」

我彎了眉眼,匆忙躬身致謝后,迫不及待跨進門欄。

此時,常寧公主是什麼人,有什麼經歷,我並不知曉。只是繞過外室的幾道屏障,看到寬闊內室的瞬間,便被震撼得忍不住張大嘴巴,瞪出眼珠來。

這裡一排排高入殿頂的木架間隔排開,架上一層一層整整齊齊放著或是竹簡、或是絲絹、或是木紙的書籍。一眼望去,彷彿置身浩瀚書海。我許久才平復下來,這裡的藏書比我想象中多出太多,而且都屬於一個女子,在這個時代,簡直就是奇迹。

我面上不由自主浮起一股肅穆之色,徐徐走上前,輕輕用手拂過身側的書脊,心中感慨敬佩,忍不住想象,那個身份尊貴,曾在此讀書的女子會是怎樣不凡的氣韻風度。

很快,我更加高興地發現,這裡的書,甚對我的胃口。

將軍府也有書閣,只是兵書居多;在私塾里,多是聖賢論著或「實用之書」。而我在東湖閣里,草草掃過部分,就發現了各種各樣新奇的書:民俗記載、閑談野史、坊間詩詞、古老歌謠、奇聞趣事、地理圖志、天文命數……簡直就是一個古代圖書館。即便不是為了找線索,能來此一覽也絕對值得。

憋悶了好幾天的我拿起一本《神鬼誌異》,才看了幾頁就立刻被吸引住了,乾脆坐在地上看得如痴如醉。

空氣里浮動著木頭特有的香氣,安靜的宛如喧雜人世間最後一方凈土,實在太適合閱讀。

然而,就在我脖頸微酸,從書里抬頭的瞬間,卻忽然聽見了一聲輕咳,似是被灰塵嗆到的那樣,低沉急促。

我嚇了一跳,下意識地站起身,偏過頭放眼望去,卻什麼都沒有發現。我猛然想到,這裡是去世的前代公主的書閣,加上剛看的《神鬼誌異》的影響,一時間心裡有點毛毛的。該不會是,公主回來看書了吧?

為打破這絲虛無縹緲的懼意,我頓了頓,輕手輕腳地路過一排排書架,向剛才似是聲音起源的地方走去。

孰料,還沒有走近,就清清楚楚聽到一個急促冰冷的男子聲音,「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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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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