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聯名信
「舉薦?」陶正一瞬站起身來,一對朗朗星目睜的溜圓,「夫子現在還不知道被關在何處,冤情未盡,這時候舉薦,不太適合吧?」
「你聲音小點,是怕你爹聽不見嗎?」卿吟橫了他一眼,不滿道。
「陽弟在外面看著呢。」陶正迅速回道,但也壓低了聲音,語帶不解道:「韓小姐,你和卿小姐之前不讓我妄動,今天又特意到我家來,告知的辦法,就是舉薦嗎?」
「正是如此。」我理直氣壯地回道。
我和卿吟現在坐在陶家大少爺陶正的書房裡。剛才,為了讓他們明白季蒼夫子的事情或有轉機,所以除了跟文臣之變有關的事省去不談,我把京城那邊得到的,聖上疑心有人故作布置的消息都一一告知。只是格外交代,這些是我為擔心夫子,央求娘不得不幫我打聽所得,絕不可外傳。
陶正遲疑道,「我知道兩位確實在幫我想辦法救夫子,也實在感激不盡,可……」
「我不是幫你,且歌也是夫子的徒弟,我是幫她才來找你。」卿吟毫不客氣地打斷,但轉眼,也有些半信半疑地問道:「且歌,你建議舉薦,而不是上書伸冤,是有什麼好處呢?」
「其一,現在恰逢每年兩次集中收集舉薦信的時段之一,不會引人注目;其二,舉薦,不同於上書。推舉良才不受地域階層限制,可以直接傳信給太師府或國學府,再由他們初步擇取后直達聖聽,而上書伸冤必須逐層判定,往上傳達,第一層便要經過縣令。」我把腦中記著的話順溜地回答出來。
「韓小姐說的不錯。」陶正點點頭,面色仍是疑惑,「這樣一來,聖上確實能很快知道消息。可是……」
「我想到了。」卿吟忽然眸中一亮,「這其實和當年文臣之變時,那幫中庸之臣用的方法一樣。」
「什麼文臣之變、中庸大臣?」陶正不由怔愣,迷茫地問道:「是昭和年間的文臣之變嗎?那是亂臣聯合遇湘王造反,和季蒼夫子的事有什麼關係。難道,你也覺得季蒼夫子和亂臣有關?」
陶正並不知道文臣之變的內幕,我和卿吟卻是知道。而且,卿吟剛才那句話,說的正在點上,確實是我娘之後跟我解釋的原因,只是此事,有陶正在,我不便說出。
卿吟自知失言,和我快速對了一眼,眸中閃過一些狡黠,口中振振有詞道:「你聽錯了吧,我說的是這就像商家應變之道,也不免要用中庸之法。」
「我聽錯了?」陶正有些晃神,繼而歉意道:「對不住,最近思慮太多,剛才可能一時走神了。」
卿吟對我悄悄眨眨眼,繼而揮手道;「沒什麼,看你那憔悴的臉色,就知道最近沒休息好,聽岔了也是正常。」
我在心中默默流下冷汗,她顛倒黑白的功夫也是厲害,希望陶正只是近期心神不寧,才這麼容易被騙。
「那,怎麼像商家應變一樣,用中庸之法?」陶正哪裡知道我倆心中過的這場戲,認認真真詢問道。
卿吟喝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煞有其事道:「你和我家都是做生意的,雖然,你一直在書塾讀書,做你的大少爺,但是基本的經商之道應該還是知道的。做生意嘛,要想做成做大,只靠自賣自誇是不行的,你越是這樣做,越讓人生疑,很有可能黃了買賣。」
陶正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所以呢,有時候,你要反其道而行。你想賣,就不說要賣,甚至派幾個暗手在市場假裝搶買,這樣一來效果反而更好。比如說,上次我跟我爹去一起去做生意,那天……」
「等等,這跟舉薦有關?」見卿吟越說越得意,陶正終於在她停頓的瞬息,連忙插嘴問道。
「我這不是先講一些通俗易懂的道理嗎?免得且歌聽不明白。你急什麼,馬上就說正題了。」卿吟也意識到自己跑題,但仍舊一副振振有詞的樣子。
我附和著點點頭,但笑不語,一來是覺得卿吟的這些為商之道一定是跟她爹一起跑商學來的,聽起來也有趣;二來,我也想看看她怎麼把話圓回去。
「季蒼夫子現在蒙冤被禁,而且也已經關了幾天了。你現在去縣令那裡伸冤,可曾想過這冤屈是誰加諸給夫子的?」卿吟煞有其事道:「你不去上書就罷了,也許不過是官府例行查案慢些,可你一上書,不就是明擺著指責縣令老爺胡亂抓人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陶正剛要辯駁,卻又吶吶止住口。按照卿吟說的,自己要是上書伸冤,可不就是明擺著懷疑縣令不公嗎。
「你一個學生,無權無勢,還去指責縣令老爺,他不理你都算是好的。」卿吟喝了口茶,做出一副老謀深算的樣子,緩緩道:「可是舉薦就不一樣了。你,或加上季蒼夫子的其他學生,因為折服於夫子品德才智,在舉國推薦之時,聯合向聖上恭敬地推舉人才,這有何錯?況且,夫子的事情都是我們私下打聽的,明面上我們都是不知內情的人,總不至於惹禍上身,危及家人吧。」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卿吟,看她舌燦蓮花,不但真真把話圓回來了,還說的很有道理,讓人得不信。我原本只當她是心直口快,嬌蠻小姐作派,現下不得不對她刮目相看,佩服她的機智靈活。
思至此,我頷首讚許道:「卿吟所說不假。況且聖上現在已知此事,本就疑心有人安排,沒準已有定奪。你一介學生,不如順應身份,以學生的角度,將夫子平素為人、才識品德過人之處一一道來,有理有據,總好過自己也不知道何人陷害夫子,盲目告冤來的有用吧。」
陶正沒有答話,眼神凝滯,似乎是在細細沉思。
我也不準備打斷他,餘光望向卿吟,她施施然地喝著茶。
「咯咯咯,咯咯咯。」寂靜的氣氛中突然不合時宜地傳來了一陣尖銳的老母雞叫聲。
「陶陽,你一個大小子,在這兒學什麼母雞,不成體統!」有男子帶著怒氣的聲音傳來。
「我爹!」陶正驚醒一般,迅速站起身來。
「陶正又出去了嗎?」
我和卿吟還沒來得及問什麼,陶家老爺陶然已然口中大喝著,猛地推開門進來。
他身量中等,穿著華貴的墨綠綢衫,面上尚帶著騰騰的惱意,就在看到我們三個人的瞬間,僵住了。
「爹,韓小姐和卿小姐過來找我,問……問……」陶正連忙走過去,支吾著解釋。
「我和且歌過來找陶正玩,順便,且歌想來請教一點書里的問題。」卿吟笑盈盈地接過嘴,自然而然地回道。
陶然老爺的臉上瞬間換上了一副典型的和氣商人模樣,輕咳了兩聲掩飾尷尬,繼而笑道:「稀客,稀客,歡迎二位。」
他又轉向陶正,「正兒,怎麼不帶兩個姑娘去客廳,閉在你這小書房,真是失禮。」說著,神情莫測地瞥向自己兒子一眼。
向來寬厚老實的陶正,一瞬紅了臉,吶吶稱是。
「陶叔不必介意,我們和陶正都是朋友,沒有拘泥。因且歌近日有些著涼,不敢吹風,才掩著門呢。」卿吟站起身道,故意對我說:「問題請教完了,我們也該走了吧。」
我慢吞吞地起身,裝出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施了一禮,微笑道:「陶叔,打攪了。那我們這就回去了。」
陶然不動神色地打量著我和卿吟,朗聲笑道:「兩位侄女何必急著要走,如果不嫌棄,就在陶叔這裡用飯吧。」
「陶叔,我們倆還想出門逛逛,這次就不用了,下次再來蹭您家的飯。」卿吟笑著,伸手挽著我的臂彎,順勢就往外走。
我也隨即點頭,跟她一同出門。身後還能聽見陶然熱情的聲音:「以後常來玩,別客氣。」那和氣的樣子簡直跟推門進來時判若兩人。
我和卿吟對視一眼,噙笑走出門。沒多久,聽到身後有氣喘吁吁的聲音,扭頭一看,原是當年的小福娃陶陽。
他現在差不多八九歲了,身量不胖,但圓頭圓腦,一雙滴溜溜的黑圓眼睛,看上去憨萌中透著一絲機靈。
他走過來,小聲道:「我哥剛使眼色,讓我告訴你們,他想好了會給你們回話。」
「他使個眼色,你就知道什麼意思?」卿吟奇道。
「他可是我哥。」陶陽得意道:「況且他那人沒什麼心思,好猜的很。」
「那就多謝你傳話了。」我笑著說。想起讀書期間,跟這福娃關係還不錯,從宮裡回來后,今日還是第一次搭上話。這小子長大了,不像以前那麼自來熟了。
「嘿嘿。不過你們下次來找我哥,我爹肯定歡迎的很。」他狡黠地一笑,然後低聲道:「我要回去了,免得我爹起疑。」說罷,蹭的一下就跑開了。
「他爹為什麼歡迎的很?」我有點奇怪。
「你沒留意陶叔的眼神么,怕是以為我們當中,誰跟陶正有什麼關聯。」卿吟笑嘻嘻道:「不然,兩個大姑娘幹嘛登門造訪陶家大少爺的書房。」
「不過是普通朋友而已。」我好笑地一嘆。
這個時代,男女有點交往還真是不易。我原本剛來這裡的時候還覺得自己八卦,現在想來,這裡的人因為早熟,八卦的起源更是理所應當的早了很多,不像現代,動不動就打擊早戀。
「就看陶老爺中意我們兩人哪一個?」卿吟玩心大其,故意擠眉弄眼地說道。
「這又不是老鴇挑人,還有的選?」我無語。
「哎,你一個姑娘家,說什麼老鴇挑人,這可不是我教你的,你千萬別在且行面前說。」卿吟噗嗤一聲笑出聲,繼而挑著眉毛嚴肅交代。
「你雲來院都鬧了,還假裝什麼呢。」我笑著回道。
「你知道了?且行都說什麼了,可不要敗壞了我的名聲。」她急急問道。
「放心,壞不了,你現在在我心中,可是一等一的聰明。」
我這話絕不是恭維。
昨日,娘跟我說起舉薦之法,提到當年外祖父為點醒永昭帝,用的就是這一招。
外祖父沒有上書請願或者伸冤來直言永昭帝的錯誤決定,而是聯合其他人,借舉薦之機細緻言明那些文臣的品德操行、於國之重,才能在人心惶惶的時候,將真話傳到永昭帝身邊。要知道,當年侍官候奇權力之大,甚至能偷偷依據大臣上書封題做初步篩選,也好在他不識字,只能粗略認得自己的名字和請願伸冤幾個字,才讓幾封他本不在意的舉薦信逃出被雪藏的命運。
卿吟定然也在那本奇書里看到過曲線救國的舉薦之法,只是沒想到,她能一瞬領悟,確實聰慧無比。
我忽然忍不住笑了,韓且行要是能娶到她,也許有的頭疼。
翌日傍晚,陶正託人約我和卿吟到他家茶樓二樓包間喝茶。
三人坐定后,他拿出了一封信,揭開兩頁舉薦詳述后,最後一張信紙上密密麻麻寫著約莫二十多個名字,字跡不同。第一個是陶正自己,其後是封無、夏曉,再後面就是我不認得的人,約莫是季蒼夫子後來的學生。
「聯名舉薦信?封無和夏曉也簽名了啊。」我嘖嘖驚嘆,陶正的效率確實很高。
「你們昨日剛走沒多久,我就決定,不管如何,姑且先試一試,於是立刻寫了舉薦信。好在我爹以為我已經放下心思,昨日開始就沒有限著我出門,我趕緊找了夫子所有的學子,他們也都很痛快地聯名簽字。」
從陶正的表情看出,他並不是完全相信這個辦法,但是季蒼夫子那邊一直沒有消息,他按捺不住焦慮,一定要做點什麼才能心安。
「你告訴了他們夫子被開曲縣官員秘密帶走的事情了嗎?」卿吟問道。
「這事尚未公開,是我私下打聽到,所以沒有說。」陶正說道。
我心裡鬆了口氣,卻聽見卿吟一邊吃著茶點,一邊漫不經心道。「那將來萬一有什麼事,你不就把他們都牽扯進來了?」
「只是舉薦信,你不是說,並不會有問題嗎?」陶正面色緊張起來。
「說不準。」卿吟看著他變了臉色,故弄玄虛道。
陶正愣愣地張大嘴巴,捏著那一頁簽名,滿臉的不自在。
「好了,你別逗他了。」我插嘴道:「按理說,我們和他們一樣都是不知情的,還能因為舉薦判罪嗎?」
「你是不是害怕了?」卿吟卻絲毫懶得顧忌陶正的感受,反而煞有其事地問。
「不。」陶正脫口而出,眸中雖有一絲迷茫,但語氣肯定地說道:「即便真有問題,信是我一人所寫,責任自然由我一人承擔。」
他原本相貌端正,此時一雙劍眉之下,星目明亮,滿含堅毅之色。恍然間,又回到了那個當初和韓二爭執不下,維護聖人言論的堅定少年。
我把那張聯合簽名的信箋小心放在桌上平了平,從袖兜里掏出一隻手指粗細的筆筒來。這個筆筒里有一隻小毛筆,筒尖里放了墨塊,只要拿毛筆沾點水,再伸進去,就能寫出字來。
這筆是我為了在外書寫攜帶方便,自己設計后託人做的,平時也隨身帶著。
「你要幹什麼?」
「韓小姐?」
他們兩個這次倒是難得一致,露出了驚訝的表情看著我。
我倒了一點茶水在桌上,潤濕了筆尖,沾了沾墨,道:「我也是季蒼夫子的學生啊,這主意還是我出的呢。」
「我說過,你不合適。」卿吟皺眉,按住我的手。
「這封舉薦信寫的這麼清楚,鉞氏鎮季蒼夫子的學生,我就在鉞氏鎮,聖上也不難知道我曾師從夫子。若是刻意避開,反倒惹人生疑。」我沉聲道:「況且,現在正逢舉薦時機,我以學生身份推薦恩師,又不是以郡主身份伸冤,有什麼不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