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許枳

第86章 許枳

年後十五一過,爹他們四個人就要奔赴北境了。

據韓二說,前段時間,境外看似一片平靜,但根據卿家老爺提供的線索密信,嚴查之下,真的抓到了幾個赫久族大朗王派的探子。可惜他們都是死士,當場吞了藏在嘴裡的毒自盡了。

原先抓的年老大那幾個宵國逃兵,聲稱信息都是死去的常光和赫久族接洽的,自己一概不知。這些人經歷了一番嚴刑拷打后,被大哥冷酷地親自下了極刑處決。

這段時間,宵國和赫久族去年驟起的戰爭又驟然緩了下來,幾國間恢復了風平浪靜,卻又過於平靜地令人生疑。

正月十六的早上,我跟娘一起送爹和幾位兄長離開。

爹、大哥、陸青都利落地上馬離開,韓二特意留在後面,磨磨唧唧跟我交代了好些「不要私自行動,有什麼事一定要去信問他」之類的話。我雖然心中嫌棄,卻也欣慰地感覺到,這個俊俏的韓家二公子成長了不少。

欣慰歸欣慰,我最終還是以「要不要再給卿吟帶幾句話」成功堵住了韓二的嘴巴,他果不其然冷哼一聲,嗖得上了馬,才故作瀟洒地跟我們揮手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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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走後,娘照例要去寺廟福堂祈禱全家一年的平安運勢。我想著前幾天囑託書攤大叔幫我留意沂國西南那邊的民間野史,不知道這幾日是否有新書到,便獨自一人順便去看看。

我正在書攤翻找,忽然聽到一陣馬蹄的聲響,循聲隨意看去。

鉞氏鎮上馬車並不少,只是眼前這一輛卻不是常見的那種。這輛軟轎馬車裝飾即便算不上奢華,但足以稱為精緻。轎頂上罩著金絲雲紋的頂套,四角各垂下不同造型的玉石吉祥獸像,車梁銜接各處都包著光滑的黑鐵皮,而垂簾前直至踏板處的木頭上卻是牢牢裹著不知名的褐色獸皮。

我之所以能看這麼清楚,是因為這輛馬車正不疾不徐緩緩行駛在路中間。

車前橫樑上坐著個衣飾整潔的年輕車夫,他雖目不轉睛、認真凝望前方,但實際手中沒有任何動作,任由前面的黑頭駿馬優雅閑適地踱步前進。

即便是出於鬧市行車需謹慎的念頭,這速度也實在太慢了,慢的好像馬車主人不願輕易錯過鉞氏鎮每寸土地的風景一樣,不過,這倒給好奇的人,比如我,一個盡情打量這特別馬車的機會。

在我看來,即便是用得起,連馬車這種東西也要打造的如此精心,主人心思真不是一般的細膩。

那輛馬車越走越近,卻逐漸偏移了一點方向,向著路邊位置慢慢挪動,最後穩穩停了下來。

我隨之目光轉移,霎時意外地發現,對面站著一個認識的人——季蒼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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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正停在他面前,車夫跳下來,垂手站在一側。季蒼夫子顯然明白了,這輛馬車正是沖著自己而來。他面上沒有絲毫異色,也停了腳步,微微笑著,看向那紋絲不動的垂簾。

片刻后,那錦繡垂簾被緩緩掀起一角。從我這個角度,只能看到半隻瑩白如玉的纖巧小手,打著帘子。果然如我所想,這馬車的主人是個女子。

季蒼夫子看到轎內之人時,面上掠過一絲莫測的神色,說不上是驚訝,還是意料之中。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應該是相識之人。

他這一異色,讓我頓生好奇之心,久未調動的八卦神經剎那蘇醒過來。

這絕不能怪我,要知道,夫子才艷獨絕,風姿無二,卻意外的三十幾歲尚未婚配,算是這裡的一大謎題。

就是這麼一位連卿吟見到都會臉紅、宛若天人一般完美的。沒有任何緋聞的夫子,如今被我撞見,居然認識一位顯然家境品味都不錯的女子,還露出洒脫淡泊外少有的複雜神情,衝擊可以說是令人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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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夫子沒有留意,我悄然向他近旁走過去。短短的一段路,還沒走近,那女子竟然放下了垂簾。

「是我讓張簿實那麼做的。」簾內傳出女子的話,音質軟糯,語氣淡漠,融合在一起,毫無違和不說,還很動聽。

張簿實,這個名字,似乎在哪裡聽過?

「哦。」季蒼夫子平平應了一聲,似乎除了剛才一瞬,再無異樣。

「他總是言聽計從,什麼都不瞞我,包括你的事。」轎內女子嘆息一聲,道。

「你們是夫妻,他自然不用瞞你。」季蒼夫子語氣自然地回道。

「夫妻?」轎內傳來的聲音忽然莫名冷冽了幾分,一聲冷笑后,又淡淡道:「他現在成了階下囚,我一點也不傷心,只是有點失落。」頓了頓,又道:「不過,你放心,我特意來這裡找你,就是為了說一句,我不會放棄,一定還有機會讓你也有相同的待遇。」

「許枳小姐……」季蒼夫子的聲音里終於有了一絲波動,「當年之事,雖是我無心所為,卻也確實對不住你。我遠離南嶼多年,也請你放下執念。餘生漫長,不要再折磨自己。」

「好笑,好笑。」女子這次的語氣卻不是冷,而更像是一種悵然低喃。「拜你們所賜,我這一生,就剩執念了。」

季蒼夫子默默無言。

氣氛靜默許久后,轎中復又傳出一聲低低的命令——「走了」。轎邊垂手的車夫立即登上橫樑,輕抽馬鞭,一改剛才的放任,催促著馬車輕快離開。

馬兒揚蹄起步的最後一刻,轎廂的側簾飛起一角,露出女子線條優美的白皙下頜,也隨即飄出了聲音極輕,語氣卻極冷的一句話,「這是你們欠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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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雖是女子,但是偷聽人談話總不太好吧。」

聽了些似乎很不得了的內容,我腦中正在急轉,突然聽到一句有些無奈的聲音。

夫子泰然自若地轉身,顯然是早就發現了我,不過,神情依舊淡然,並沒有生氣。

我恰好在這個瞬間,猛地想到了那張簿實究竟是何人——不就是那個陷入賄賂案、為圖自保整出天示、還密報季蒼夫子是罪臣後人的開原縣縣令嗎?上次在縣衙,夫子好像提過,那人是他同窗舊友。

我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著實受了震撼,竟然脫口問出:「剛才那人,是張簿實的妻子?」

夫子有些好笑,「偷聽完,還要問問清楚?」

我這才覺察出,自己此時的行徑似乎並不妥當。要是陶正,估計已經面紅耳赤、落荒而逃了吧?

不對,要是陶正,約莫根本不會專門過來偷聽……

我面上一曬,支吾道:「我以為夫子偷藏了什麼紅顏知己,關心……關心一下您的個人生活。」

「紅顏知己?」夫子淡然一笑,搖搖頭道:「太麻煩,我自然是沒有。」

聽聞此言,回想起剛才那女子說的話——「你們欠我的」。我眼眸轉了轉,一個念頭驟然浮上心頭,令我不禁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夫子……該不會是斷袖吧?

這樣一想,好像季蒼夫子的單身之謎以及剛才的對話都變得合理起來。我腦中已然串聯起了一個故事:季蒼夫子和張簿實同窗讀書之時互生情愫,某一天夫子難以承受壓力遠走他鄉,張簿實悲憤之下娶了許枳,許枳發現形婚,記恨張簿實和季蒼,然後借著丈夫貪污之實,拾掇本就因愛生恨的張,將兩人一併報復……

簡直是完美的推理!就是可惜了完美的夫子。

「雖然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但看你的表情,應該不是什麼好事。」季蒼夫子嘴角微挑,淡淡道。

「沒什麼,夫子不用擔心,我什麼都不會說。」我趕緊擺手。我畢竟是現代人,對於斷袖什麼的接受程度很高。

只是,我略微有些不厚道的想到了陶正,他總是在夫子身邊……

「有什麼不能說。」季蒼夫子長眸一睞,略一仰頭,鬢邊兩縷青絲隨之輕輕飄逸,渾不在意道:「你若真想知道,我告訴你也無妨,免得你費力探聽和猜測。」

我半張著嘴,實在沒有料到。夫子居然洒脫至斯,連這種隱痛都不在乎。

「跟我來吧。」他已經轉身,不緊不慢地在前面走著。

我愣了一瞬,連忙跟上,這種正大光明聽人講八卦的機會太少有了,夫子都不在意,我怎麼能錯過?

今日是書塾休息的日子,季蒼夫子正好是要去書塾取東西,所以,八卦解密場所就隨意定在了這裡。

季蒼夫子說到做到,坐定之後,不待我詢問,就將一段陳年往事悉數說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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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十五年前,季蒼夫子在南嶼時和張簿實不止是同窗,還是寄居一室的舍友。

張簿實比夫子大五歲左右,出身於貧寒農戶之家,母親早已亡故,一家生計全靠家中老父種田維持。

張父辛苦操勞、日夜耕作,只求唯一的兒子能讀書做官,出人頭地。怎奈,張簿實起步太晚,又天資平平,一邊是老父的殷切期望,一邊是自身的平庸現狀,壓力之大,不言而明。書讀了半年,他實在不忍心再讓父親為了自己渺茫的做官希望而辛苦,所以收拾行李,準備回去和老父說明一切,自己種田養活家人。

然而,他這一走,過了二十來天,又面如死灰地回來。幾杯酒下肚后,嚎啕大哭,將一切都吐露出來。原來,張父原本身體就勞損成疾,聽聞張簿實述說后,大怒斥責,一時急火氣悶,居然驟然離世。

失去了家人,又不敢枉顧父親畢生希望自己做官的執念,張簿實無計可施,只得變賣了微薄的家產,回了書院。只是這樣一來,他的日子過得就更加捉襟見肘了,不得不時常外出做苦工,勞累之下,書自然更難讀進去,惹得老夫子更加不滿。

季蒼雖然也是孤兒一人,但他天資過人,容貌才智更非凡品,書院的夫子早就主動給他謀了一份整理書籍的閑差予以接濟。

此外,這個時代有品文之樂,常有人買別人的文章來品賞或者乾脆裝作自己所寫來充面,賣文也就成了一種生意。季蒼也時不時賣些文章,由於文筆極好,所以不愁銷路。相比之下,他的日子比張簿實要寬綽不少。

眼見室友容顏憔悴,季蒼生性洒脫,便將自己所得錢財拿出來放在明處,分給張簿實一同取用。張簿實自然感動,雖然知道季蒼不在乎錢財,但他自己卻有一份書生的自尊心,並不怎麼好意思去拿。

後來,季蒼想出一個主意,自己寫出的文,交由張簿實去賣,所得二人分成,這樣既顧忌了張簿實顏面,又著實能幫上他。

季蒼文章超出他人水平很多,很好賣出。張簿實自此不用去跑苦力,多出時間和精力盡心讀書,免受夫子白眼,因此對季蒼感激涕,不但包下兩人所住屋內所有粗活,甚至不顧季蒼推辭,連研墨、洗衣這等私事也一併幫他做。

本來季蒼性格淡泊,但張簿實感激之下極其熱忱,故而,中和起來,兩人關係即便不算親密,也可謂融洽。張簿實因為生計有了著落,兼季蒼不時提點,讀書上也漸漸開了竅,偶爾也能得到書院夫子賞識。

這平淡日子約莫過了半年,不知從哪天開始,張簿實不知不覺起了些變化。他原本一心為生計前途操勞,絲毫無暇分心其他,卻忽然間注意起自身形象來。不過他雖然不算丑,但較之季蒼,實乃相貌平平,故而常對鏡嘆息。

這便罷了,漸漸地,一向心思坦誠、什麼事都不隱瞞的張簿實似乎也有了心事,時而蹙眉發愁,時而又怔愣發笑。有一次被撞見,他正在辛苦模仿摹寫季蒼的文章,一問之下,張簿實聲稱是無意之下扯壞了紙張,只得再摹寫一遍。

雖然好笑這個舍友居然心思恍惚至此,季蒼也不得不承認,張簿實有書寫的天分,那摹寫的字跡和自己的原作並沒有什麼差別,幾乎以假亂真。

聰慧如季蒼,隱約猜到,這個已二十歲,為家境所拖還未娶妻的舍友,也許是看中了哪家姑娘,才如此失神落魄。但他性子貫來疏離,自然不會去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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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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