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夫子心事

第87章 夫子心事

兩個月過後,張簿實有日忽然去求季蒼,一同參加晚上的湖燈節。

湖燈節是南嶼的一種風俗。每逢此時,城中大梅湖邊的柳樹上遍掛精巧紙燈,水裡亦有人放蓮燈。若是家境富裕又有情調之人,還能登上自家或包下的遊船,泛舟搖曳湖面,看天光湖色爭相輝映,仿若置身於浩瀚星海,頗為獨特。

季蒼所思無事,便點頭應諾。張簿實舒了一口氣,謝道:「多虧了蒼弟,不然,我一個人難免尷尬。」說罷,早早開始整理儀容,還特意沐浴,並一絲不苟地束髮。

到了晚上,季蒼和張簿實步行到大梅湖邊。彼時,已有不少人駐足在長長的湖岸邊,嬉鬧交談,一派生機勃勃。寬闊的湖面上,緩緩搖著五六艘遊船,船上也是遍布華麗的燈飾,看上去好不氣派。

張簿實好似提前找好了位置一般,當前走著,到了湖邊最大那株三分枝的大柳樹下才站定,只是不去賞樹上的燈,只獃獃盯著近處的一艘大船。

那兩層的遊船除了每個轉角垂檐都掛著精巧六面燈外,船身上還塗著兩道寬闊的金紋,寬紋匯向船頭,形成一個圈,圍著中間一個大大的「許」字。原是南嶼數一數二的富裕商賈許家的船。

那艘船好似要故意展示氣派一般,也不朝中間去,只緩緩在離岸不遠的地方遊動。張簿實獃獃看著,眼睛也不眨,甚至忘了身邊還有自己剛才邀請來的季蒼。

不一會兒,船艙中間的垂簾動了一下,裡面走出兩個人來。看身形,是兩個年輕女子。

船漸漸移動著靠近,不多時,已然能夠看清兩人相貌。身姿高挑纖細的那個身穿銀白錦緞,面容秀美,膚色瑩白如玉,任由身邊梳著雙髻的丫鬟攙著,微笑著向岸上看來。

張簿實原本愣愣看著,突然間,那丫鬟抬手向岸邊這株樹指過來,他呼吸突然加重,面露緊張之色。

「蒼弟,那船上的姑娘似乎看向這邊,我們不妨見禮,以免失了教數。」張簿實忽然說道。

季蒼心中好笑,這理由著實牽強——眼下兩人足下所立之樹,是湖邊最大一株,上面掛了最多紙燈,也最為奪目,船上人往這邊看,自然是情理之中。況且,這樹下不止他們二人,何須貿然行禮。

但他眼眸一轉,又明白了稍許,張簿實近日的古怪模樣,只怕和船上的兩個妙齡女子脫不了干係,雖不知是哪一個,但他今夜找自己來看湖燈,多半是為了看那女子吧。

這樣想著,餘光瞥見張簿實已經端端正正拱手向那兩位女子的方向一禮,過於拘謹之下,模樣看上去竟然有些笨拙。季蒼一揚唇角,壓住面上的揶揄之色,也不拆穿他,隨意跟著抬手一禮。

那船上小姐果真略微頷首回禮。不知身邊的丫鬟說了什麼,她含羞低頭,拿出手中的絹帕捂住臉頰,只露出一雙眼波流轉的明眸,朝這邊看了幾眼,才不勝夜風一般,緩緩轉身,進了船艙。

「她回禮了!」張簿實驚喜之下,連掩飾也無,低聲呼道。

「確是。」季蒼淡淡笑道:「張兄,這湖燈看完,我們可以回了吧?」

張簿實這才反應過來,傻傻一笑。

回書院后,張簿實有些不好意思地主動說起,自己有次在路邊偶然見過轎子里的許家小姐,而且她的丫鬟也時常在他這裡幫她買文品賞。

季蒼對他人私事並不在意,也向來不拘泥門戶家世之談調,所以只笑笑,沒有放在心上。

然而他卻不知,這看似平凡的一夜,卻讓他無心釀錯,莫名牽扯到後面的事里,愧疚之下,只能離開南嶼,遠走他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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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燈節過後十多天,張簿實沒打招呼,就從書院消失。三天過去,又突然回來,面容憔悴,一句話也不說。

他回來沒幾天,城中豪富的許家竟然派人到書院來尋,張簿實悶頭不吭,順從地跟著去了。書院不少人看到他離開,私下裡議論,不知他是否招惹了許家,被人找上門來了。許家家大勢大,他一個小小的窮書生怎麼可能應付得了。

孰料,兩日之後,城中爆出了一個極其突然、令人難以置信的消息。許家為獨女許枳招了一個上門女婿。

那人,竟然是張簿實。

書院眾人幾乎訝然地合不上嘴。那幾日,大家私下裡討論的都是這件事。不少人嘴裡罵著,心中艷羨——許家小姐據說容顏嬌美動人,撇開這個不談,單就這一份厚重家產,平白落到了張簿實這個才貌平平的窮小子身上,也著實讓人眼紅。

季蒼雖然有點訝然張簿實和許家小姐進展如此之快,但比起其他人,他先一步知曉張簿實的心思,也沒有太過吃驚。當張簿實託人送信,約他在茶樓一聚時,季蒼只當是為同窗舊友當面道賀,便自然而然地去了。

他一進茶樓包間,張簿實小心關上門,撲通一聲雙膝跪地,連連磕頭,讓季蒼原諒自己。季蒼尚在不解中,他便痛哭流涕地敘述了這個離奇好運背後不為人知的始末。

原來,張簿實在賣文的時候,結識了許枳的丫鬟小玉。

因為許枳對季蒼文章的偏好,小玉時常來買,便和張簿實搭上了話,稱自家小姐極為欣賞他那個叫季蒼的好友。張簿實那時還沒見過許枳,除了敬佩這位小姐的眼光,心中更多是能儘快賣出文章,謀得生計的喜悅。

然而事有轉折,一日,許枳因家事乘坐轎攆出城,中途經過張簿實的書攤。她令人停下車馬,讓小玉過來問問有沒有季蒼最新的文章。張簿實一邊幫忙拿著,一邊抬眼小心往轎子方向望去。

巧就巧在,恰在那時,轎廂側簾被風吹起。

許枳正隨意向這邊看來,清麗的面頰轉瞬被落下的轎簾遮掩。張簿實卻驚鴻一瞥,怔愣當場,猶如被攝取了心魂一般,再難忘卻佳人容貌。

那之後,他曾經一直苦於生計的心裡就多了別的思量。

雖然心知自己與許枳家世天差地別,但因著她的丫鬟時常來買文,張簿實自顧自地覺得和她有一份關聯,生出親近之意來。

他飽受相思之苦后,悄悄想出了一個和許枳結識的辦法——模擬季蒼的字跡,假裝自己的好友要表達知遇之恩,托小玉傳信給許枳。

懷著忐忑之心等了幾天,小玉竟然帶來了許枳的回信。信上不吝讚賞之情,字跡娟秀,猶如其人。

本想著就此珍藏許枳的書信,但張簿實鬼使神差之下,又冒充季蒼寫了一封信,述說書院生活閑事。

就這麼一份無趣的信,許枳居然也認真回了。

驚喜之下,頭暈腦脹的張簿實完全忘記了許枳欣賞和回信的目標是季蒼,而莫名有種錯覺,是許家小姐在回應自己的愛慕之情。於是他更加勤於寫信。

許枳並不知情,只因季蒼文章中的坦然正氣判定他是才智不凡、心思磊落之人。兩人書信間你來我往,逐漸地生出了別樣的情愫。

在張簿實一封信中無意表達了曾在街上偶見許枳一面,難以忘懷后,許枳也在紙上羞澀地告知,自己將於湖燈節泛舟湖面,請「季蒼」到湖邊最大的一顆柳樹下,遙遙見一面。

張簿實本就相貌氣質平平,加上許枳的丫鬟小玉認得他,所以一時間抓耳撓腮,既怕許枳失望,不忍回絕,又私心裡想再見許枳一面,故而,乾脆拖著真的季蒼去了湖燈節,如願見到心儀的女子,一解相思之苦。

許枳其實那日一眼就看到了季蒼。他雖然一身簡單布衣,烏髮用木簪隨意綰起,但眉目俊逸超脫,氣質卓卓,立於眾人間,好似鶴立雞群,孑然獨立。

後來,見丫鬟小玉果真指向那個方向,季蒼也確向自己洒脫行禮之時,許枳一瞬心如鹿撞,只覺得從未有過的幸運。就連回了船艙內,她還止不住面上飛霞,口若含蜜,暗自嘲笑自己,竟然如此不矜持,對一個初見之人如此傾心。

然而,原本就是因文生情,不料季蒼相貌也是這般出眾,許枳一個養在深閨的小姐,不動心則已,一動心已深,只覺此生非他不嫁。

這夜過後,許枳托小玉送來一枚珠釵,其意不言自明。

張簿實驚喜之後,卻也回過神來,許枳看上的,從頭到尾都是季蒼,根本不是這個幫忙賣文的自己。

他痛苦失落之後,只得繼續假冒季蒼,提筆告知許枳:自己不過是書院一個窮學生,萬萬配不上許家千金,即便自己上門求娶,也只會被趕出門外。

張簿實寫完此信,本來決意就此了斷這樁錯誤。孰料,沒過幾日,小玉遞來的回信里,許枳居然意志堅定,要和「季蒼」私奔。她說只要先做出這個假象,父親疼愛獨女,斷不會再阻撓他們的婚事。

張簿實拿著這封信,愣愣出神,心情極為矛盾。

他感動於許枳用情之深,又嫉妒那個什麼都不知道,卻虜獲佳人芳心的季蒼,只恨不得衝到許家告訴許枳,對你心生愛慕、念念不忘的不是那個季蒼,而是他張簿實。

然而,他也知道,若是他這麼做了,除了被打出許家的羞辱外,許枳也將再不會和自己聯繫了。

一邊是似乎唾手可得的虛假「幸福」,一邊是醜陋不堪的真相,張簿實心中第一次生出了懷恨上天的意圖——為什麼所有好的東西都是季蒼的,為什麼自己就這麼平平無奇,連喜歡一個女子都不能當面告知。

輾轉反側了幾夜后,一個荒唐的念頭在張簿實心中升起——他要繼續冒充季蒼,和許枳私奔!

就這樣,他回信定下了時間。幾日後的一個晚上,許枳在丫鬟小玉的掩護下,悄悄到了約定的地方,見到的卻不是季蒼。

張簿實騙她說,自己受友人囑託前來接她,季蒼早在城外等候。許枳並沒有經歷過人心險惡,毫不懷疑地跟著張簿實離開。

也就是這麼一走,她一腳跌入了萬丈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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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出行沒多久,許家就發現許枳不見了,著人四處來尋。驚慌失措的張簿實,帶著許枳躲進城郊林中的一處廢屋。想著許家巨大財富下的權勢,他心中驚恐萬分,還要心力交瘁地應付許枳關於「季蒼為何還沒有出現」的追問,精神緊繃之下,終於無奈告知她,從始至終與她通信,以及目前和她私奔的就只有自己張簿實一人。

許枳如遭雷轟,她驚恐的看著張簿實,如同看著世間最噁心不堪的東西,轉身就要往外跑。

張簿實一把拉住她,一來是擔心林中有野獸傷了她,二來,怕她出去后,揭穿自己,那樣自己將永無翻身之時。

許枳被他碰到,立刻奮力甩開他。她一顆憧憬幸福的芳心不但碎裂,還伴著如此醜陋的謊言,憤怒之下,忍不住用自己能想到的最惡毒的言語辱罵張簿實。

張簿實本就有深深的自卑和痛苦,傷口驟然被心儀的姑娘撕裂,在許枳居高臨下,面露噁心嘲諷之色的神情里,一時間失去了理智,將她緊緊抓住,然後……強辱了她。

等他反應過來時,許枳已經滿臉乾涸的淚痕,一動不動了。原本嬌艷如花的許家小姐,好似被抽幹了魂魄,只留下一具毫無知覺的身軀,不吃不喝,也不說話。

兩天過後,張簿實不忍心看她這樣等死,含淚將許枳背到了正在尋找許家小姐的下人面前,獨自回了書院,只等著許家報官捉拿他。

然後,他沒有料到,心高氣傲的許枳並沒有跟家人說出實情。而許家老爺從丫鬟小玉嘴裡得知小姐與人私奔之事,雖瞧不上張簿實,但畢竟兩人已經出逃,孤男寡女呆了兩天,為防止風言風語辱沒家門,只得做主承認了張簿實,將他收做上門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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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蒼聽了張簿實一番話,即便一貫從容淡漠,也不禁目瞪口呆。其後,再看眼前痛哭流涕的張簿實,心中生出一份厭惡來,難得地動了怒氣,起身要走。

「蒼弟,你不能走。許枳好不容易跟我說話了,她說只要見你一面,她就認了。」張簿實趴在地上,伸長胳膊死死拉住季蒼衣角。

季蒼卻已先一步把門打開。

門外端端站著的,正是臉色慘白如雪的許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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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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