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夜半談心?
我這邊尚在神遊,張大一聲「姑娘」打斷我的神思,他帶著些許愧疚。「今夜,就暫委屈你在那邊棚屋裡住一宿了。明日事畢,一定送你回去。」
「這小子怎麼辦?要不要帶回去?」不待我回答,張三插嘴問道。
「不行,要被小苔看到,被他三言兩語迷惑,心一軟會出岔子。」張大思考了片刻,「也送到棚屋吧,他手被綁著,我們又都住在附近,還能翻騰出天來?」
「那好,我等會兒就去找劉麻子配點葯,明天他倆准能乖乖拜堂成親,我們也了卻一樁心事。」張三呼出一口氣。
「辛苦大哥、三弟了。」絡腮鬍子無奈地說。
「阿直。」張大叫過我身邊的小伙,低聲囑咐了兩句。
那小伙點點頭,一臂攙起地上的肅珏,「走。」
肅珏先是踉蹌了一下,然後緊抿著唇用力站穩,眼中掠過一絲寒意。
阿直卻沒看見,他正對著我,憨憨一笑。
我嘆了口氣,老老實實地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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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所謂的棚屋居然是這麼一間黑黑的、什麼都沒有的小屋,我立刻明白了他們如此放心把我和肅珏關在一起的原因——阿直走前在門上落了鎖,看著我,笑了笑走了。
不管我是聽了他們的話,對肅珏這個登徒子不理不睬,還是動了惻隱之心,給他鬆綁,我們都逃不出這間屋子。
屋子正中有一張破舊木床,上面鬆鬆散散鋪著一點稻草,還有一床看不清顏色的被子。
夜深了,風從破舊的窗戶里吹進來,我打了個冷顫,雙臂抱膝蹲在床板上,希望能暖和點。
屋內忽然響起一聲幾乎幾不可聞的低吟。我轉過頭,肅珏靠坐在牆邊,月光照亮了他的臉,也照出了他隱忍痛苦的神情。
他反綁在身後的兩隻手緊緊握成拳頭,繩索成結牢牢系在手腕上。
我雖不是學醫的,也知道這樣的禁錮不但會讓兩個胳膊僵硬疼痛,更會讓血液流通不暢,嚴重的話,甚至可能影響今後手掌和手臂的靈活度。
據說,玉郎肅珏除了學識淵博,琴棋書畫無一不是頂尖的。這樣的一雙手……
我遲疑了片刻,走近他,蹲下身子開始動手解繩子。
他怔了一瞬,忽然嘴角一挑,笑了。
「你不信我,還敢這麼做?」他低聲道。
我哼了一聲,「要不是可惜你的才華,就你這樣的人,我才不會費這個勁兒。」
我沒說出口的是,眼下肅珏腿上有傷,手臂也不靈活,而我早看到屋裡側牆邊立著一根木棍,所以不管怎麼說,也不用害怕。
「我什麼都沒做。」他輕輕說。
我沒有回話,一心跟繩子搏鬥,好不容易把死結解開,一圈一圈拉著。
他背著的手終於得到解放,蹙眉忍著痛活動,才讓僵直的雙臂略微放回原位。
「我好像有點明白了。」他說。
「什麼?」我不動神色地坐回原來的位置,拉開距離。
「你不在聖上揭露真相的原因。」他似笑非笑,頓了頓,「真羨慕你,有做善人的資本。」
「這不需要資本,是天性,不損人利己。」我反駁道。
「你錯了。」他朝對我,面上含著一絲悲憫,「善良的人往往也是施恩者,就像那些施捨米粥的富人一樣,站在高位上,俯瞰底下的人。」
這邏輯,真讓人無語,難不成善良還有錯了?
「我知道你不懂,你這種從小就被家人疼愛,視作珍寶的人,怎麼可能懂。」
我瞥了他一眼,嘲道:「敢情你能博覽群書,精學才藝,是受了家裡的虐待?肅伯父可真委屈。」
他淡淡一笑,不置可否,「沒進國學府前,太師眼中只有他的江山社稷、正室嫡子,哪裡顧得上我。」
「這麼說,你還挺慘的?」我敷衍回道。
他滯了一瞬,低低道:「倒也不是。」
「雖然我娘很早就離府,但大哥一直在維護我,幫我攔住那個惡婦的刁難,幫我在爹面前求情免於懲罰,還幫我湊錢偷偷塞給我娘。」
他望著窗外,目光悠遠,「記得小時候,有一次,我拿了書房的硯台玩,被大娘黃氏看到,就去我爹那裡告狀說我偷東西。我想解釋,可老頭子根本不聽,罰我在大雨地里跪了半夜,最後還是大哥不休不眠地求情,才饒了我這一次。呵……就因為一方小小的硯台,我居然險些丟了性命。」
眼前的肅珏有些反常,居然對著我這個絕對算不上朋友的人,擺出了「談心」的架勢。而且看他表面風光無限,不料有這樣心酸的往事。
但,這畢竟是他的家事,我無從置喙,只得避重就輕地說:「你大哥真不錯,好在有他幫你。」
「是啊。」他笑了一下,眸里卻一片冰冷,「可是,憑什麼?」
「嗯?」我有些不解。
「他處處都不如我,憑什麼是他來幫我?說起來,他不過就是正室所出罷了,一個小小的大夫,學識平平,能力不濟,除了那點善良,有什麼值得一家人讚賞?實在是……好笑。」
我心中剛生出的一點憐憫立即消失,「他是沒什麼,不過是用微不足道的善良,救了你一命而已。」
「我是該謝謝他,更要謝謝他娘,不然,哪有我肅珏的今天。」他斜挑眼尾,不緊不慢地說。
我緩緩道:「所以,你煞費心機,謀求權勢,就是為了勝過你大哥?」
「郡主好玩笑。」肅珏笑了,一臉的愉快及自負,「我根本不需要勝過他,因為我從來都比他強。」
他頓了頓,「我做的事,不過是要那個人看清楚,誰才是肅家今後的主子。」
我靜靜看著他,突然間明白了當時想不通的問題——為什麼我們去找肅太師會激怒肅珏,甚至主動告知——自己就是幕後謀划的黑手。
他不是個衝動無腦的人,相反,他能策動丹妃謀反,布下滔天罪局,心智可謂深沉難測……
只是,他有一個致命的心結——肅太師,才就有了那時「不明智」的衝動。
如果我沒猜錯,他想要的,也許根本不是肅家的主子,而是來自父親的注視。
「你覺得這樣做,肅伯父才能看到你嗎?」我忽然道:「從前的事我不知道,但是他得知我們對你懷疑時,關切擔憂之甚,一目了然。」
「關切?你什麼都不了解。」
「如果覺得我不了解,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我直視著他。
肅珏回望我,瀲灧的眼波里含著捉摸不透的情緒。
「你可能不知道,有時候,面具戴久了,難免也會悶得慌。如果遇上一個本就知曉內情的人,我不需謀划形象,反倒輕鬆很多。況且,我們還能一起分享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不是很有意思嗎?」
我嘴角一抽,「你不怕我把你的真面目公之於眾?」
「你不會。」他笑笑,帶著一份可惡的篤定,「你知道的事,足以讓很多人喪命,包括我,還有肅家。可你什麼都沒說,所以……我賭贏了。」
把別人的人性也算計其中,這也是肅珏當時說出真相的原因之一吧。他需要有人分享他那些說不出口的成就,而且吃透了我不會說出去。
我真是再窩囊不過的受害者!
我胸中騰起一股悶火,偏開頭,打定主意——寧可這麼枯坐下去,也不想再和他交流。反正,明天他還完風流債,我就可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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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困意如跗骨之蛆,難以抵擋。不知過了多久,我埋頭趴在膝蓋上居然也睡著了。
迷迷糊糊間,忽然感覺什麼東西凌空壓過來,我立即警覺地睜開眼,猛一抬頭。
「唔!」一聲悶響過後,我捂著額頭,怒視著相距咫尺的肅珏。
他臉色也不太好看,唇角慢慢溢出一點血漬,看來被撞得不輕。
「你要幹嗎?」我下意識地把旁邊躲了躲。這人不是在對面牆邊坐著嗎,怎麼會無聲無息離我這麼近。
他一抬手,用兩根修長的手指揩去唇角的血印,冷冷道:「你現在這幅模樣,有什麼好擔心的?」
我當然知道自己現在形容憔悴不堪,但是昨天四處奔波,卻不能舒舒服服洗個澡安睡,又是被誰牽連的!
「那你過來幹嗎?」我仍然一臉戒備。
「看你一直哆哆嗦嗦的,發發善心,給你蓋件衣服罷了。」
我低下頭,這才發現身上半掛著一件寬大的外衫——好像是真的。
「不用了。」我立刻把衣服取下來遞過去,「您自己穿著就好,我一點也不冷。」
「那你就別哆嗦的。」
「我沒有。」我看了一眼被子,顧不上它有多麼髒兮兮,就一把扯過來披上,「謝謝您好意,請回吧。」
肅珏頓了一下,慢慢挑起嘴角笑了,語氣恢復玩世不恭的調調,「不用客氣,郡主只要記得珏有過此憐花之意,就足夠了。」
我一邊忍著被子上的異味,一邊搖頭,「不必了,今後陌路不相識,更能平安無事。」
肅珏眉毛一揚,渾不在意地披上外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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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公子,蘇公子,你醒著嗎?」正此時,門外忽然間傳來一個女子壓低聲音的呼喚。
我們同時望向緊閉的木門。肅珏沉聲道:「是誰?」
外面沒有回應,只有一陣開鎖的聲響,片刻后,門開了。
門外是一個身材瘦弱的姑娘,穿著一身灰色布衫,扎著兩隻圓圓的髮髻,怯怯地站在那裡。
「我是……」她頓了頓,聲若蚊蠅,「小苔。」
我立刻望向肅珏,他臉上露出一種奇異的笑容,「原來真是你。」
「公子還記得我?」小苔訝然地抬起頭,微圓的臉龐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幾個月前,我在茶館歇腳,是你給我端的茶。」
「原來公子真的記得。」小苔面上流露出驚喜的神色。
「不止這些。」肅珏淡淡道:「當時,我看見你腰上掛的飾物有趣,隨口問了一句,你說那是自己做的粽包,裡面放著驅蟲的草藥,包上綉著一個張字。」
「對,我跟公子說,這種東西不但驅蟲,更有祈福之意。」小苔一抿唇,微微低下頭,「還一時冒昧地問了公子的姓氏,才知道……你姓蘇。」
她尚在羞怯,卻不知肅珏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眸中含著森森寒意。
我在旁聽著,隱隱覺出有什麼不對。
「沒想到,公子都記得。」小苔低聲說,面上是做夢一般的歡喜。
「不過是記性好罷了。就算那時遇上的是一條狗,也都在腦中。」肅珏語氣平靜,說出的話卻如同利刃,立刻就把姑娘臉色的歡喜割的七零八碎。
她抬起頭,怔怔看著肅珏。
肅珏也看著她,「張苔姑娘,你能解釋一下,我不過是喝了一杯茶,說了幾句話,怎麼就成了壞你清白的人?」
小苔眼圈一紅,滿面羞愧。
「對不起,這都是我的錯,請蘇公子原諒。」她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哽咽道:「兩個月前,我爹要把我許配給別人,我不願意,才……才編下謊言。沒想到,我偷偷畫的你的小相,被阿直表哥看到。今天………對不起,對不起,害公子受苦了。」
肅珏淡淡道:「姑娘隨口一句話,讓令尊逼得我明日不得不娶。」
「不,不會的。公子放心,我這就是來放公子走的。」小苔立即回道,抬起滿臉淚痕的臉,迅速擦了一下,「只是現在,我爹肯定聽不進任何話。今夜還要委屈公子從小路離開,我之後定會好好跟家人解釋,還公子清白。」
肅珏冷冷一笑,扭過頭,看向我。
這意思再明顯不過。我本來一直沒出聲,被他一瞅,莫名生出一絲歉疚,雖然他算不得好人,但這次,顯然是有些冤枉。
我轉臉朝向小苔:「那就麻煩姑娘了,我們這就走吧。」
小苔一驚,愣愣看著我,「你是……」
原來她滿腹心思,竟是一直沒看見屋內的我。
「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肅珏故意道,語氣裡帶著一絲嘲諷,「不過托姑娘的福,這樁婚事算是黃了。」
小苔果真更加羞愧難當,絞著雙手,兩隻眼睛里又噙滿了淚水。
我心中「呸」了一聲,肅珏這樣做,不管是不是故意損我,已經快把這個單戀他的小姑娘折磨到不行。
「跟你無關,我本來就和他是陌路人。」我果決回道,一邊望向肅珏,「你要是不想走,那我就先走了。」
說罷,當先一腳踏出門去——我可不想再蓋那個臭被子了。
可剛一出來,我就差點嚇得失語,腳步也生生頓住。
不遠處,一個壯實的年輕男子沉默地站在那裡,是阿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