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局外人
「表哥,你,你什麼時候來的?」小苔也剛剛發現他,一臉驚慌失措,壓低了聲音問道。
阿直一臉迷茫地看過來,眼神在我和小苔,以及隨後跟出來的肅珏面上打轉,片刻后,忽然做出了一個誰都想不到的舉動。
他一扭身,像什麼都沒看見似的轉身離開。
小苔驚魂未定地呼了一口,急急說道:「我爹他們就住在前面,請公子和小姐趕緊跟我從後面的小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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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公子,小姐,從這裡下去,就是下山的小路了。」站在一個不算陡峭的小土坡前,小苔終於停下腳步。
她低著頭,不敢看我們,小聲說道:「我怕爹和叔伯他們一會兒會發現,就先回去了。」
「有勞姑娘相送。」肅珏淡淡道。
小苔衣衫上突然落下兩點水漬,「對不起,蘇公子。」
「不必,姑娘請回吧。」肅珏看也不看她,「若是他們發現動靜趕過來,恐怕更難收拾。」
「公子……小姐,你們路上小心。」小苔艱難說完這句,自語道:「不管公子信不信,我……從未想過能嫁給你」。
這話說得極低聲,我離得近,才能聽清楚。
小苔猶豫了一下,緩緩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放在我的手上。
「小姐,你真好運。」她輕聲說,目光望向肅珏的背影,黯淡的雙眸里忽然綻放出熠熠的光芒。
下一刻,她決然地一扭頭,向著棚屋的方向,頭也不回地跑遠了。
我低頭一看,手上是一個粽子形狀的布包,上面綉著一個字——蘇。
我心中猝不及防生出一陣酸澀。
此事因她而起,可她又是何其無辜,不過是個愛而不得的女子。
不過一面之緣,平凡如她,喜歡上了散發著光芒的貴公子。
她從未奢望過不可得的幸福,也未打攪過別人,只甘願活在自己的臆想中,守著那一點秘密。愛的如此卑微,又如此勇敢,可惜,卻連那個人真正的姓氏,都還不知。
我把那個粽包遞給肅珏——小苔真正想要送的人。
果不其然,他只看了一眼,就信手扔到地上,「走吧。」
我忍住想把它撿回來的衝動,想來小苔應該也早就料到了這個結果。而我,在這樁事上,不過是個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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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沉默著走下那道短坡,下山的小路就在眼前蔓延。可奇怪的是,肅珏卻遲遲沒有跟上。扭過頭,發現他在矮坡中間站著,一動不動。
「你怎麼了?」覺得有些不對,我問道。
好一會兒,他一聲輕笑,「我,下不去。」
我望了望那土坡,又看了眼肅珏,有些難以置信地問:「你……恐高?」
這要恐高到什麼地步,才會怕這不過五六米的土坡啊。
「不是。我的膝蓋剛挨了那莽夫一棍,平路還好,一下坡就疼痛難忍。」他平靜道,「郡主可以先走,我緩一緩,很快就能跟上。」
我這才想起他受傷一事,猶豫了一下,又走回去,這才發現他所言不假。不過一小段路,他額上已經沁出了細密的汗珠,看來疼得不輕。
「哪只膝蓋?」
他看了我一眼,「右邊。」
我嘆了一口氣,自覺走到他右側,「你扶著我,右邊的腿縮著點別用力,應該就能下去了。」
肅珏沒有動作。
「我知道你現在挺疼的,但多少忍著點吧,不然一會兒他們追來了怎麼辦?」我暗自橫了他一眼,盡量耐著性子勸慰。
「怎麼、扶?」他開口。
「把手搭在我肩膀上,就當我是一隻拐棍。」我回道,真沒想到自己還能發揮這種作用。
他頓了一下,終於把手輕輕搭到我肩上,開始小心挪動。那壓在我肩上的部分幾乎沒有分量,與此同時……挪動的速度也幾乎沒有。
這樣下去,天亮了都下不了這個坡。
我無奈之下,只得主動伸出手,捉住他外衫,讓他身體偏移過來,「你就相信我吧。」
他僵了一下,忽然笑了,吐出的氣息吹到我耳畔,「原以為,郡主對珏已是十分厭惡。」
我頭上默默劃下黑線。如此情境下,他居然還能若無其事的說著無關的話,絲毫不急切的樣子,真讓人懷疑,要被抓去當新郎的人究竟是不是他。
「你以為的沒錯。」我面無表情地回道:「不過,現在情況特殊,我們權當互利合作了。我幫你下坡,你帶路回城,兩不相欠。」
他目光停在我臉上片刻,半睞著一雙秀美的丹鳳眼,「好。」
說罷,果真放低了身子壓過來。
好……沉。這廝不會是故意坑我吧?
憋著一股勁兒,我勉強把肅珏安全「扶」了下來,鼻尖上冒出了汗。
「多謝郡主。」他說著,語氣輕鬆,伸了伸右腿,穩穩站住。
我翻著白眼,將他的胳膊移開,「沒事,就當扛了只豬。」
「郡主好氣度,要是一般的姑娘,沒準會因此賴上,讓我負責。」
「你千萬放心,我絕對不會。」我順著小路往前走。
「看得出,郡主不同於一般姑娘,剛才那麼主動,反倒是珏有些不好意思。」他隨即跟上。
我側臉看著肅珏,深吸了一口氣,「肅公子,你真的知道什麼叫不好意思?」
他一本正經回道:「當然。即便我不算什麼好人,可這事如果不在事先謀划之中,我自然會不好意思。」
我嘴角一抽,頓時明白了什麼叫「本性難移」——算了,還是不說話,悶頭趕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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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霉了一天,總算遇到點好運。我們剛到山腳下,走了沒多久,就遇見了太師府派來尋人的一隊人馬,裡面還有王遠。
一問之下才知,原來王遠去太師府尋我,等到夜深還沒有回來,肅太師知道此事,隱約覺得不對,這才派了人馬到處找尋,奔波了大半夜,才找到我們。
這時候已經快要天亮了,王遠看到了我,幾乎快哭出聲來,「小姐啊,要是拉個肚子把你弄丟了,我可怎麼跟夫人交代啊。」
肅珏那邊也儘快派了一個人回太師府通報消息。他也不知算不算幸運,一天內被兩路人馬惦記著,最終也算平安回來了。
我此時早已疲憊不堪,儘快別了太師府的人,借了馬,跟王遠一路趕回了西望城卿吟家的遠來客棧里,一進屋,就一頭栽進床里呼呼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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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覺醒來,我非但沒有半點舒適,反而覺得更加難受。王遠請來大夫一看,原來是那晚凍出了風寒。
這倒好。本來是來探病司夜的,如今自己還生病了。我只能托王遠想法遞信到宮裡,告知司夜我這幾日不便探望,以免他還沒好利索,復又被我傳染了。
本打算身體略好一些,便回家去,可是轉念一想,司夜那邊只匆匆一面,未曾告別就離開,不太合適。
另外,太師府那邊幾次三番傳話讓我過府修養,都被我婉言拒絕。肅太師也不怕麻煩,派人每日送餐過來,還請了府上的大夫過來問診,著實算得上關懷備至。作為晚輩,於情於理,我總歸都要登門回謝一下父親這位朝中摯友的好意。
我在遠來客棧專門安排的小獨棟里喝著苦藥修養著,不知不覺住了三天,才好的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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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中午,得知肅太師已經回府,我囑咐王遠備了些上門禮,登門致謝。
太師府因位於京城,卻比我家大上許多。進了府門,跟著婢女沿抄手游廊走了好一會兒,我才到了待客的寬廳。
肅太師收到通報,已經穿著一身舒適的綢衫在此候著了。此外,廳中還有一個衣衫講究形貌端容的紫衣婦人,看樣子,應該是主婦黃氏。
其餘除了婢女僕役,再無其他人。我鬆了一口氣,肅玦不在可正好,省的還要費力裝出一副和睦的樣子。
甫一見面,肅太師便關切地詢問病情,我連忙恭敬回答。黃氏在旁容色淡淡,偶爾對我微笑一下,氣質淡雅的模樣,和肅玦口中的惡婦截然不符。
隨意拉過一番家常后,我琢磨著是時候離開了。下人突然通報,說大少爺回來了。
一直安靜的黃氏忽然從位子上起身,走到門口張望。她原本淡漠的表情瞬間變化,眼角眉梢帶著暖意,口中輕呼道:「可算是回來了。」
「琪兒不過是去村裡給人看病,又不是上戰場,你看看你,大驚小怪的。」肅太師話里斥著,臉上卻是一臉笑意,轉向我道:「肅琪是我大兒子,一個月前去遠郊的村裡給人看病,沒想到今日你來,他也正好回來。」
「肅琪大哥是游醫嗎?」我有幾分驚訝。
「那倒不是。聽人說,有幾個村子最近風寒肆虐,村裡人請不起大夫,互相傳染越來越嚴重,他帶著一堆葯過去,免除診金給人看病。」
我了悟,感嘆道:「肅琪大哥真是心善之人。」
「姑娘不知,我這兒子啊,心太善,見過他的沒有不說好的。」黃氏扭過頭一笑,滿臉洋溢著自豪的神色。
她話音剛落,一個穿著長褂灰衫的青年就出現在門口。
「娘!」他笑著喚了黃氏一聲,又恭敬地對著肅太師行禮,「琪見過爹,恭請安好。」
他轉向我,有些疑惑。
「這是你韓叔的小女兒——韓且歌。」肅太師介紹道。
「原來是韓家妹妹。」肅琪一笑,向著我溫和頷首。
我這才看清他的模樣。
肅琪身形挺拔,相貌和肅玦相似,只一雙眼睛格外不同。相比肅玦那雙顧盼飛揚的丹鳳眼,他的雙眸更像兩顆溫潤的墨玉,襯得原本就端正俊秀的臉龐更顯古雅。
「見過肅琪哥哥。」我連忙見禮,想到他免費行醫的事,心中生出一份敬畏。
「許久沒有見過韓叔,不知他和府上家人一切可好?」
「都好,承蒙挂念。」我趕緊又是一禮。
「妹妹不必客氣,當自家兄妹便好。」肅琪笑著柔聲道,眼眸忽閃一下,「對了,之前聽爹說,你和阿玦關係不錯,今日可是來找他的?」
「不是。」我脫口而出,然後才咧了一下嘴,「我是來拜訪肅伯父的。」
肅琪笑笑沒有追問,轉向肅太師,「爹,阿玦去哪兒了?」
肅太師還沒回答,黃氏介面嗔怪道:「他一個士子能去哪裡,倒是你,怎麼瘦了這麼多,臉色也不是很好。」
「我剛從小河村坐馬車回來,想著你們就直接來了,難免顯得有點疲倦,不礙事的,娘別擔心。」
「趙熙怎麼沒來?她一個做妻子的,也不知道好好照顧你。」
「娘,她已經最稱職不過了,跟著我四處奔波。」肅琪笑著道:「熙兒回去換身衣服,上次您說她衣衫不夠工整,她可不敢像我這樣風塵僕僕就進府來見你們。」
「好了。琪兒也累了,先回去梳洗吧,晚上再過來一道用膳。韓侄女,你也一起來。」肅太師沉聲道。
「你就在府里休整吧。成家了也是自家的孩子,免得跑來跑去的。」黃氏疼愛地對兒子說。
「不了,熙兒還在家等著,我等會帶她一起來。」肅琪笑著回絕母親的好意,又溫和的看向我,「韓妹妹也千萬別走,第一次見面,我們還沒來得及好好聊聊。」
我心中一萬個不想參加這種家宴,但一時找不到由頭,只得笑笑。
「爹、娘、妹妹,那我就先走了。」肅琪一禮,利索地轉身離開。
我不便與他同行,怕他會問些肅玦的事,就只得又坐下喝了兩口茶,準備緩一緩,就趕緊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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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料,不過是耽誤了些微工夫,卻碰上了最不想見得人。
沒等我開口辭別,肅玦又出現在寬廳門口。
他見到我,也是一怔。
「你去京邢司了?」肅太師開口。
肅玦回神,點點頭,卻是朝我問道:「郡主今日是來問這件事?」
「什麼事?」我一頭霧水,「我今日是登門拜謝肅伯父。」
肅玦眸中掠過一絲莫測的神色,揚起唇角,「也是,姑娘家的,那些事情肯定不願想起。」他轉向肅太師,「爹也就別再當面提起。」
肅太師一臉了悟的神情,連連點點,「對,對,是我疏忽了,不提此事。」
究竟是什麼事?我愣愣地看著兩人,像猜啞謎一樣不知所以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