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旱海(二)
(二)
「公主,再加把勁兒,就快生了,頭,頭出來啦。」
侍女的聲音,聽著熟悉。
「公主,求求你,就讓我把公子帶走吧,我會逃得遠遠的,絕對不會讓第三個人知道的。」
「阿魯,我不能這麼做。在青丘,一個未婚的姑娘,獨自帶著孩子,是無法活下去的。」
「公主,阿魯不在意的,無論如何,也要給烏拉特王子留個后啊。」
「阿魯,烏拉特和我都流著王室的血,青丘王的榮光,不允許我們的孩子埋名忍辱的活著。我的新丈夫,是受萬民尊敬的領袖,我不能和羞辱一起出嫁,讓世人笑他娶了個有兒子的女人。我已經對不起烏拉特,不能再對不起笙仲。」
「公主,天闕風大,還是讓我去吧。」
公主看著那雙純潔的眼睛,讓她親手把他拋下,那將是永生的痛苦。
阿魯抱著嬰兒上了天闕,久久未下,公主強撐著爬上天闕,空空如也。
我向下墜落,看著你的臉,痴痴的笑著。那是不一樣的臉,傻傻的我,分不清楚。上一次,你陪我墜下;這一次,我孤身而落。
黑河,水黑,不見五指。黑水,別樣的溫柔,包裹著我,彷彿又回到娘胎里。不知是睡,是醒,彷彿聽到阿魯和母妃如是說。
一股力量,在背後推著我,自深淵直抵月宮。那月宮,原是水中的月亮,我伸手去抓,抓碎了月亮,被水流衝到沙丘上。
葛生睜眼看,大漠月正圓。他在月宮裡,月在他的眼。
矇瞽曾說,黑水可度生死,度不了執念,你心平如寂,了無生死,自是不懼黑水。
現在看來,果真如此。
沙漠里的月亮有多大,大到它就在遠處的沙丘上,你只要爬上沙丘,就能摸到它。
即使我能摸到它,它住著一個仙子美如花,但那並不是我想要的啊。
我想要的人在青丘,守著那頭人面獸心的惡狼。
在鬼方,初次相遇;在大召,相依相戀。
那一年,八歲的我,在大召寺藏經閣初顯神通。和碩公主病倒而回,為泄私憤,和國公率鐵騎殺向鬼方。他們自以為做的隱蔽,卻不知青丘的風吹草動,都瞞不過笙仲。
我的無心之舉,枉害了三千性命。
賀蘭神駒馱著父親和我,向西狂奔,屍橫遍野,驚起無數禿鷹。
賀蘭嚇到了你,你像一隻野兔子,從草叢裡竄出,想要逃跑。
我緊緊的抓住你,卻看不清你的臉。
父親說,鬼方的女人,正如青丘的男人,她們的臉不顯現,唯真愛者可見。
我們把你帶回青城。
第一次到青城,你沒有畏懼沒有歡喜,只像個歸鄉的遊子。
你拉著我的手,指著高高的天闕。
我陪你站在天闕上,風吹不斷你的淚。
我忍不住問你。
你說:不清楚,淚自流。
我令父親封了天闕,除少數人不得登此,其實是怕你再流淚,怕失去你。
父親說,家裡並不安全,和國公屠殺必有深意,唯大召寺可斷一切因果。
矇瞽不願,我堅持,他只得同意。他親手做了一幅青銅面具,讓你帶上。
在大召,我們一起長大。你對經書不感興趣,矇瞽便傳了你槍術。我讀經,你習武,便是七年。
當初,我不明白,為什麼矇瞽堅持讓你帶上那幅面具,看見你的臉,我終於知道,什麼叫「絕代風華,必亂天下」。
後悔已晚,青城陰山,狄人若進,難如登天。
本意尋死,死在這裡,或正合宜。
讓我的屍體,像枯萎的胡楊,面朝陰山,一立千年!或許哪一天,你尋到這裡,還能再和我相見。不論那一天,是萬千還是千萬。
可是,孤身的你,如何面對滿城罪惡。何況,你的身邊,還緊跟著一頭惡狼。不行,我得回去,回青城去找你。這眼泉,既把我送出,就能把我送回。
小湖的中心有眼泉,葛生掙扎著跳進泉里。
人聲、馬聲、蜥蜴聲,沙子焦急的喊聲。
套龍索飛來,套住了葛生的脖子,葛生下意識的抓住了繩索。
泉中吸力極大,一點點將索繩吞下,力能降馬的菊麗瑪被一點點拖向湖水。烏達抓住了菊麗瑪,巨蜥咬住了烏達,雪花白叼住了巨蜥尾巴。二人二獸,齊心協力,終於把葛生拖上沙灘。
老人說:一個人在沙漠里是沒法活的,所有人必須團結在一起,才能生存下去。
「好險,好險,這居然是扎漢宮。」
烏蘭拍著微隆的胸脯,慶幸的說。
渾善達克沙地的北部,有一個恐怖的湖泊,叫「扎漢宮」,發生過無數人畜神秘失蹤事件。它的神奇表現為深度,狄語「宮」就是深的意思,扎漢宮就是邊緣直上直下的深湖。有人曾在扎漢宮冰上開洞,將15米長系大石的繩子投入泉中,卻沒探到底。扎漢宮周圍全是沙窩子,流沙會流進湖裡,大風也會把沙吹進湖裡,可是多少年來,無論天旱天澇,扎漢宮還是那麼深,從來沒有被淤死。那麼多的沙子都到哪裡去了?扎漢宮又小又不起眼,但是和索博爾霍湖一樣恐怖,無論掉進去什麼東西都不見影,從來不會再浮上來。
(三)
烏蘭布和沙漠,意為紅色的公牛,在中層的三大沙漠中條件最為惡劣,故世代為狄王居所。其北至狼山,東至黃河,南至賀蘭山,西至吉蘭泰,南北最長170公里,東西最寬110公里,總面積約1萬平方公里,比銀川市稍大。烏蘭布和沙漠一片死域,唯於古廟遺址、龍墓、神樹營三地可見生命的蹤跡。
古廟遺址位於烏蘭布和沙漠腹地,只有經過連綿風沙,才能到達那裡。廟名色勒廟,也稱為「賽爾廟」,不知始建於何時,更不知被遺棄了多少年。從殘破不堪的斷壁,只能看出這是一片規模十分宏達的建築群,它不像一座古廟,更像是一座古城。這裡到底發生過什麼,因何廢棄,已沒有人記得。
在沙漠極西吉蘭泰鹽池的北部邊緣,裸露有遠古地層,沉積物分佈廣、堆積厚,它是遠古「龍族」世代安息的「墓地」,狄人稱之為龍墓。傳聞那裡有大量白堊紀恐龍化石,其中有著名於世的毛爾圖吉蘭泰龍和大水溝吉蘭泰龍等,而最使人恐懼的是,該地還有四具完整的原巴克骨龍。
神樹營位於烏蘭布和沙漠腹地,因一顆不知生存年份的遠古神樹而得名,狄人烏蘭布和部立營於此。神樹營並非一棵,而是好幾棵,最大的兩棵樹被稱為神樹,其粗大主幹被雷劈過,遂向兩邊裂開,倒在了地上,成為兩棵樹。但神奇的是主幹雖裂,但樹反而更生機盎然,四季常青,非常神秘。神樹下有眼泉,水流出而形成小湖,滋養了一片綠洲。
神樹營是蒼天賜予狄人的綠地,讓他們在烏蘭布和沙漠的中心紮根、繁衍、壯大。幾張羊皮拼接在一起,鋪在最粗壯的樹下,那就是赫赫狄王的宮殿,幾隻調皮的羔羊在上面蹦蹦跳跳。
烏蘭布和部是狄王的直屬部落,頭領稱呼與其他六部不同,除狄王外,還設有長老、少佐,長老、少佐職級等同於行者,現任長老為哈夏圖,少佐為戴青·阿穆爾。
哈夏圖是老狄王的弟弟,受遺命輔佐新王,故未隨老狄王南征青丘,也未搬去渾善達克老營。
戴青·阿穆爾是老狄王的親生子,葛生的義弟。他高大雄偉、面賽金沙,像大漠里最古老的沙丘,無論多大的風,都刮不倒他,即使九匹成年駱駝,也拽不動他。他的雙腳,就是大地;他的雙臂,就是古龍的雙顎。
戴青本要親自去尋葛生,但被哈夏圖緊抱不放。葛生失蹤,戴青絕不能再出事,狄人承擔不起兩個王子的損失。
菊麗瑪等尋回新王葛生,自是受到神樹營的熱情款待。狄人,雖分為七部,實為一家。親人相聚,自是歡喜,但葛生的情況卻令人憂心。
「火焰降生、老王長子、新王葛生,上蒼將您又一次賜給狄人,你的話語就是狄人的律令,你的腳步就是狄人的征途。」
哈夏圖匍匐在地,老淚縱橫。
「你的音聲就是狄人的律令,你的腳步就是狄人的征途。」
所有狄人都單膝跪地,表示崇高的敬意。
「我不是你們的王,只是意外的過客。」
葛生話如冰,但冷卻不了狄人的熾熱。
「狄王,你是火焰降生,狄人王中的王,千年唯一的真王,帶領狄人回歸的王。十九年前,你在火焰中降生,響亮的哭聲壓過了胡琴,我的王兄拋下狄人最美的月亮,親手將你從篝火中取出,十數萬族人親眼目睹,大尊者親口說:你是火焰降生,天賜之王,帶領狄人回歸的真王。」
「狄王之位,應傳親子,非我能繼。」
葛生不為所動。
「我尊敬的王兄,你乃火焰所生,我乃凡胎所育,天命你作王;父王臨去,留有遺命,令你作王。假如我的生,讓你不安;假如我的死,能讓你安心繼位,帶領狄人完成千年回歸,戴青死得其所。」
戴青說罷,抽出短刃,直刺咽喉。
葛生情急之下,一把抓住刀刃。刀刃割不破他的手心,有火自手中生,燒紅了刀刃。
「火焰降生,帶領狄人回歸的真王。」
眾人撫胸垂首,齊聲呼喊,久久不歇。
「我不能作你們的王,有人在青丘等我。」
「我等願隨狄王南下,掃平青丘,盪清天下。」
「不,我一個人去!」
眾人不言語,只是跪著不起。
葛生面朝青城,結跏趺坐,不飲不食不寢不語。
哈夏圖人老鬼多,眼見不是辦法,便散了眾人,召菊麗瑪等計議。
「狄王自幼倔強,不可強逼,老哈夏圖倒是有一兩全其美之策。狄人祖先律令,沒有說狄王不可去青城,青丘旱海相聚不過千里,若騎賀蘭神駒,往返只需一日,在哪作王豈不一樣,葛生乃天生火種,還怕被青丘的鬼祟污了不成。」
「長老說的倒是不錯,可賀蘭神駒一動千里,又被青丘人視為珍寶,我們哪弄得到啊!」
「賀蘭神駒雖弄不到,但烏蘭布和沙漠有一神物,絕不比賀蘭神駒差。」
「長老,你是指龍墓里的金駱駝。」
戴青聲沉如山。
菊麗瑪等聞聽龍墓,頓時色變。
龍墓,即吉蘭泰北古龍安息之地,和巴丹吉林黑沙漠齊名,是九死一生的險地。故老相傳,龍墓是古龍埋骨之所,古龍精華經歷無數歲月,死氣化生,孕育了一頭金駱駝,雖為駱駝形,卻是金龍之實,故能騰雲駕霧,瞬息千里。這金駱駝從不出龍墓,不入龍墓則抓不得。但龍墓中有沉睡的亡靈,若有外入者,它們就會醒來,從而殺掉所有闖入者作陪。一百年來,所有進入龍墓的狄人勇士,都再沒回來。
「烏蘭布和的勇士們,我戴青·阿穆爾要進龍墓,抓住傳說中的金駱駝,獻給火焰降生、帶領我們回歸的真王,誰願意隨我同去?」
戴青有赴死的決心,有生死不移的堅定。
烏蘭布和的小夥子們,都站了起來,各個頂天立地。他們是狄王的直屬,是肉中骨,是鐵中鋼,是火中焰!
戴青挑選了十五名最勇猛的部屬,肅殺的走向墳墓。
身後,沙響。
菊麗瑪騎著雪花白,烏達騎著巨蜥,追了上來。
英雄們走的瀟洒,卻苦煞哈下圖。
不成功是悲劇,成功又有何喜?狄人不怕犧牲,但並不願意看著族人赴死。
十五日。
遠處的沙丘,閃耀著金光。
那哪是駱駝啊,它比狄人最高大的公駱駝,還要高上半截,簡直是一座移動的沙丘,一座金山。
金山下,三人走著,衣甲破爛,皮開肉綻,那是戴青、菊麗瑪和烏達。
「狄王要去青丘,臣弟等特尋來此良駒,盼狄王早達心愿,平安而還。」
戴青把金駱駝牽到葛生前,單膝跪地,聲啞如沙。
葛生騎上金駱駝,只要輕輕一踢,就能回到她身邊。
風吹淚難落,青城無路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