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葛生(下)
(五)
水面的渡舟,活像一群擁擠的灰色大肚水鳥,肥嘟嘟,慢吞吞,在兩岸游來游去。雖算不得什麼奇景,但勝在整齊劃一,就有了幾分不尋常的味道。
葛蘭等乘坐的是一隻特大號渡舟「青鸞號」,這隻金色肥鳥七分像火雞,三分像野鴨,毫無仙禽之姿。青鸞號有專屬航道,不與民用關雎混雜,自是速度極快就到了對岸。
葛生、笙戈下了逍遙車,西望國都。
城高九丈,渾然一體,色如青碧,故號青城。中開一門,高約五丈,寬有三丈,上刻黃泉。黃泉之下,窄灘臨水,號潛龍灘。黃泉之上,望闕入雲,號天闕。
渡黑水,登潛龍,朝天闕!此青丘奇景也。
登潛龍,過黃泉,作真仙!此青丘實情也。
青城聚天下之英,八方之珍,四海之奇,糧米山積,酒肉填淵,玉女林立,錦衣垂天,最是奢靡富麗。城中一日,勝外千年。然非國族,誰能入之;然非貴胄,誰能居之。黃泉,即國族與外族之界線也。外族可入陰山,可渡黑水,可登龍灘。然無王命卿書,則不得過黃泉。
自渡口至黃泉,大路凡九百九十九尺,名登仙路,登仙路上下車落馬,唯有步行。登仙路兩側,有絞刑架、釘人樁、斷首台一百單八處。那三十六根釘人樁,血腥刺鼻,哀嚎充耳,屍鬼雲集。有的人早死多時,已被吃光扒凈。有的人尚未死絕,挑食的屍鬼,自天空撲下,或扣出一個轉動眼球,或掏出一個跳動的心臟,好一場饕餮盛宴。
葛生,笙戈,直勾勾盯著這些殘軀。
「我們多一樣。」
笙戈笑了。
「我的眼在看,你的心在看;我用寬容在看,你用仇恨在看,怎會相同?」
葛生的靜默。
「公子,進城去哪裡?」
「大召寺!」
佛女護駕,賀蘭拉車,逍遙快活。集此三寶於一身者,除公子笙戈,誰有此氣魄?既知笙戈,守城軍兵誰敢相阻。
葛生進了城,回望潛龍灘,看最後一眼。
如果你我只能活一個,我希望你好好活著;如果可以選擇,我希望在你身旁離去,帶著你微笑的樣子。
黃泉隱去,青城如壁,進易出難。
笙戈一路繃緊的身軀,終於緩和了下來。他靠著車欄,癱坐著,眼神忽左忽右。慵懶,但蓋不住眼中的新奇。
鶯歌燕舞春無限,香蘭熏得行人醉,不愧是「香城」。
史載,青丘國男子如霧,女子如蘭。即說男子臉上沒有五官面目,只見一片雲霧;而女子卻個個貌美如花,婀娜多姿,妖冶艷麗。滿街的青銅面具,更顯得青丘女子嫵媚多姿。
「青銅面具,太委屈你了。我會給你應得的。」
「我應得的不在城裡。」
「在不在,哪說的清呢,城裡有什麼不好!」
(六)
召,即寺。大召,即大寺,乃青城名勝也。相傳大召建寺有四百餘載,城先於召,召先於城,已不可考。青丘人篤信佛教,自大召后,建召不止,現有「七大召、八小召、七十二名召」,故青城又稱召城。
大召之獨尊,又因其乃青丘王室家廟也。文王崩天,不願為陵,積薪燃火,羽化無蹤。武王繼位,立文王牌位於大殿佛前,與佛同受萬民瞻拜,故大召獨得王室看重。
大召,無活佛,唯有監寺大喇嘛,喚作矇瞽。矇瞽,本非其名也。其左眼矇,右眼瞽,故武王稱之矇瞽,眾亦隨之。矇瞽雖盲,然除武王,餘人不敢欺也。一則傳其乃文王舊人,來歷不明,年歲久長;二則傳其於文王時,即在召中修行,百十年來,功參造化,深不可測。
青丘男子無臉而好美,青銅假面笨而丑,高官貴胄何能忍之?幸可畫臉。城中歌曰:有頭有臉,顯貴達官。有頭無臉,窮苦貧賤。誰為畫臉,矇瞽賜緣。問世界何物最難得,神駒賀蘭,矇瞽之緣。
大召在岸,笙戈躊躇不前。偌大的青丘,能令笙戈正色之地,唯此而矣。
佛前眾人,一律平等。無仙凡,官民,貴賤,富貧之差。唯生老病死,成住壞空。拜佛之人,無需引導,自成隊列,笙戈等排於末尾,靜心等待。萬相皆緣。緣分,講究水到渠成、瓜熟蒂落,早一分,晚一分,皆要不得。
生命需要等待,靜守,徹悟。
一座山字牌樓拔地而起,上書「佛照青城」,過了牌樓,就進了另一個世界。
青松翠柏,紅牆黃瓦,重檐歇山,七堂伽藍。正殿坐北朝南,縱分五重,依次為山門、天王殿、菩提過殿、大雄寶殿、藏經樓。東有千手觀音殿、玉佛殿。西則是著名的漢白玉吉祥八塔。武王稱其「鎮妖寶塔」,國民則稱其「文王顯義靈塔」,相傳每月十五月圓夜,月照白塔通透,有人影生玉中,演功練武,傳授世人。或言不見,或言見之,終不能明也。
笙戈等非為拜佛祈福而來,進了山門,自有值事喇嘛引著,從小路徑到藏經閣。召中佛事、俗事,自來都是矇瞽弟子打理,現任知事喇嘛已是三代弟子。監寺矇瞽,似乎只有一事,即坐鎮藏經閣。
藏經閣前院,六十四塊青玉鋪地,九橫九豎,往來交錯。其天元處,立一座四面釋迦牟尼足跡碑,碑上坐有一人,矇瞽是也。
此即大召最負盛名的「天地」棋局,俗稱迷局。
入藏經閣,見矇瞽,必經青玉磚破局而出。這六十四塊青玉磚,看似尋常,實則不然。一步踏上,如墜雲霧,即一小世界。六十四個小世界,天旋地轉,時空暗換,豈是易破。欲破此局,唯摹佛足。四面佛足碑,能抵一切歸往。每一面足跡圖,藏一條破局之法。
「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與我食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此詩乃當朝右相和國公之女和碩公主六歲所作。
彼狡童,則八歲笙戈也。
笙戈八歲,隨父笙仲上大召禮佛,人多相失。
稍後,藏經閣「天地」棋局動蕩。
眾喇嘛、眾凡俗齊奔藏經閣,見一小童自「天地」棋局三進三出,三至藏經閣不入而還。
佛音徹響,天女散花,凝金蟬法相。
再見此童,粉雕玉琢,容貌自生。
人群炸裂,喧聲震天。
「規矩不能破,你既不入藏經閣,那便算我輸你三諾,有此三諾,我可應你三件事。」
矇瞽現身,許諾,驅眾,封召。
天凝法相,容貌自生,矇瞽三諾,金蟬童子譽滿青城。
和碩公主,年芳六歲,衣冠不整,倒履求見。
笙戈不納。
和碩不吃不喝,府外靜候七天七夜,倒地不起,被和國公抱回。
青丘落淚。青丘的淚,必用敵人的血來償。三日後,右相家兵突入鬼方,將三千鬼人不分老幼婦孺全部殺盡斬光。
笙戈公子,遁入佛門。
再出世,已十五歲,帶六名黑甲賀蘭騎兵,賜號追鋒,賞逍遙車,名頭更盛。
(七)
外人盡去,藏經閣唯笙戈、葛生二人。
矇瞽自局中顯現。
他更老了。
他真滲人。
笙戈費力的把目光從那張臉上移開。
老喇嘛臉上的雲霧,異於常人的淡雲風韻,黑漆漆如燒屍的濁氣。尤其是明晃晃兩個空洞,透著詭異之力,似乎能把你的魂魄勾出,送進九幽地獄。
「當年之諾,大師可還記得。」
笙戈恨不得劈開自己的腦袋,他總感覺那兩口詭異的黑洞,出現在了自己腦子裡,揮之不去。
「公子想讓老喇嘛做些什麼?」
「臉,給他畫一張臉!」
笙戈指著葛生,五官扭曲著。
「你可願意。」
矇瞽看向葛生。
「他的話就是我的意思。」
「我需要一百個奴隸。」
笙戈點點頭,表示同意。他忍不住的戰慄,身上的錦袍如遭水洗。
矇瞽消失了蹤跡。他再出現時,左手拿著一張跳動、扭曲的麵皮,右手的銀盆盛著酒紅的液體。
想要矇瞽畫臉,除了有緣,還需要奉獻一千個奴隸。這些奴隸進了大召,就再未出現過。民間相傳,矇瞽其實是只披著袈裟、吃人飲血的魔頭,凡奉獻的奴隸,都被他活剝生吞了。他給人畫的臉,正是從那些奴隸身上剝下來的。
笙戈本以為是無稽之談,可眼前的一幕,卻讓他的心緊了又緊。
「這.臉.可.是..剛剝…下來的?」
「公子說是即是,說不是則不是。」
矇瞽對笙戈好似失去了興趣,再不看他一眼,專心於手中的活計。他那片攝人的黑雲,就差一絲就貼上了葛生的臉。
真不敢想象,被那片黑雲舔一下會如何。笙戈慶幸站在那的不是自己。
老喇嘛細細的觀摩著,念著莫名的咒語,手中的麵皮掙扎著,不斷被撕扯、拉伸。
忽然,他將那盆酒紅的液體潑向葛生的臉。
那張麵皮嘶叫著,掙脫開矇瞽,撲向葛生,無數張嘴兇狠的啃咬著葛生的臉。
待一切平靜,笙戈笑著打量葛生,真不一樣了,這是一張全新的臉。
「我可以走了嗎?」
葛生問。
「不急,不急。你我相識雖短,卻情同昆仲,你怎麼總想離我而去呢?」
笙戈笑。
「你怎麼才肯罷休?」
「聽聞第三殿名菩提過殿,其院中有井,名玉泉,有「歸實往虛」之效,可照人真容,你我何不相攜一觀?」
葛生的臉為之一白。
菩提過殿和藏經閣又有不同,殿里殿外皆由巴林雞血石鋪地,質理細潤,玉肌明朗,有片紅、條紅、斑紅、點點、團紅各種形態,在陽光下有白雲流水的靈動,賦予整個大殿生命的氣息!
院牆的角落,生長著一株三尺見高的小數,走進了才知道卻是一株菩提。其根深蒂固,枝繁葉茂,疤痕累累,不知經歷了多少沉浮榮辱,寂寞繁華。菩提乃高大喬木,如此小者卻是少見。
菩提樹下,環繞著一窪清泉,就是玉泉了,不知是樹自泉中生,還是泉由樹漿成。如鑲嵌在紅石中的一輪明月,又如承載菩提的一朵白雲,又如美人手中的一面銀鏡,故玉泉又有月泉、雲泉、鏡泉之稱。日中為鏡,可映人影;月中為月,可照三生;無日無月為雲,可通幽冥。
「你我一起吧。」
笙戈、葛生同時望向玉泉。
玉泉如鏡,映人倒影。笙戈還是笙戈,葛生不是葛生。兩朵並蒂蓮,搖曳開玉泉。
「相傳玉泉能歸實返虛、顯現真實,果不其然。」
「真實?何為真實?」
「眼見為實。」
「見何為實?」
「見泉中影為實。」
「既泉中為實,何不入泉尋之。」
笙戈看著那淺淺的玉泉,終不敢縱身一躍。
「泉映你成影,影即你,你即影,我尋你即是,何須尋影?」
「你怎知影即我,我即影。」
「你怎知影非你,你非影。」
「我固然知道彼影非我。」
「我卻不信。」
葛生指地面日照之影。
「此亦我影,可與我同?」
葛生入暗室,取一燭於地,燭照之影甚大。
「此亦我影,可與我同?」
「此皆光照之影,怎與玉泉倒影相提並論。」
葛生以大布覆二人、玉泉於內。
「泉中可有影?」
「此中黑漆漆,我怎知有影無影。」
「有光則有影,無光則無影,泉影亦光之影也,與日影、燭影何異?」
笙戈無言以對。
「我則唯一,影其有三,有四,有五,有無數。影何其多,卻皆為虛幻,實者唯我。你認虛為實,豈不大錯。」
「真實,虛幻?我不懂。論伶牙俐齒,狡言善辯,我不如你。」
笙戈笑道。葛生沉默。
「但我知道,你打不過我。」
笙戈笑著,葛生並無否認。
「我還知道,你說這麼多就是想離開,既想離開因何回來?既已回來,我又怎能放你。」
(八)
生是死的同義,死是生的啟始,誰能解其中的秘密。
青丘的錦繡,我放得下;北狄的情仇,我放得下;非我貪生,只因戀你;非我怕死;只因憂你。
子曰:夫大地載我以行,勞我以生,逸我以老,息我以死。
生之勞,我已知;可死不得息,如之何!
青城中名山古迹不可勝數,然青城之巔,非城西千年白塔,非城東佛宗大雄寶殿,非城北青丘王宮,非城南古大學樓,非勝地金山,非武王陵…
欲攬青城月,登黃泉天闕!
君問青丘何處高,青城天闕接靈霄。
「青城攬月,把酒言歡,乘風歸去,今夕何年!此乃青丘第一奇景。你我今生不能共賞一回,實乃一大憾事。」
青城之夜,一夜不晴十年明,今夜恰恰陰雲密布。
是天地同悲,是明月側目?
葛生站在天闕之上,風拂錦袍如翼羽,雲霓忳其而來御,恍如真仙也。
「苦海無涯,回頭是岸;懸崖勒馬,為時不晚!」
笙戈勸道,眼中混雜著激動、期盼、懼怕。
青城像一杯有毒的美酒,既是恩賜,又是懲罰。過黃泉,入青城,只需幾個銅錢;而出青城,過黃泉,則需人命祭奠。故曰,黃泉黃泉,進易出難,死易生艱。意思是說,青城的入口黃泉門,於城外可見,於城內看則是茫茫一片,必須殺人、畜、禽等祭奠,才會顯現,讓你離開。這也僅是一時之法,對於青城本地人、長居的外來人,每次祭奠都只能維持一定時間,祭品的品質、多寡決定時間長短,在一定時間內不回來則會先病後死。故而,青丘大軍出征,必斬殺大量奴隸開路。
除此之外,騎賀蘭神駒亦可出入。
此即出青城之法,再無其他。
「無論青丘人、京人、狄人、伯人,官、民、貴、賤,善、惡、邪、淫,你只要殺一人祭奠,我就任你離去。」
笙戈仍不放棄,搖舌蠱惑。然而,你看哪個小鬼,能說動真佛!
葛生置若罔聞。他凌雲俯瞰,青城如沙,黑河如丫,微斯人兮,何足牽挂?
「雖不見月,想來離月中之時也相差無幾,既然要死,晚死不如早死。此刻鬼門大開,正好請君上路!」
笙戈的忍耐終於用盡了。
「你可想清楚了?」
葛生瞪視著笙戈。
「一直清清楚楚。」
「不要用你的腦子,用你的心!」
「心亦如是。」
「仇恨,只是迷失你的雙眼,尚可挽回;罪孽,那是通向萬劫不復的不歸之路!」
「罪孽?什麼是罪孽?這世界只有一項罪孽,那就是活著。既要活著,還怕什麼罪孽。我要這天,我要這地,我還要你,我要這天地的美好,只屬於我自己!」
天,這是怎樣的一頭魔王啊。我錯了嗎?是糊塗?是愚昧?是貪婪?在你生命猶豫的剎那,千萬別向前,收回邁出的腳,回到原點。那一絲猶豫,是神在人間劃下的安全線。
「我還有最後一個條件。」
葛生說。
「只要不是讓我替你跳。」
笙戈笑。
「牆角的孟家有店,有酒名忘憂,我要喝了再走。」
「這才好嘛,這才好嘛!」
笙戈笑了,笑了那麼久,眼淚嘩嘩的流,沾濕你的衣袖,沾濕我的心口。
「晴兒,來上一壇忘憂酒!」
笙戈朝闕下大喊著,淚零落,落下孟家老酒。
酒更濃,無關淚,只關情。只關情,酒不醉人淚濛濛。
三人,一壇酒,姍姍遲影,仰視月當空!
歸去來兮,歸去來兮!子安知生之非惑邪!又安知惡死之非幼年流落而不知歸者邪!
...
我看著你,縱身跳下,萬丈天闕,魂歸故里!
在生死的,那一瞬間,我似乎,看清了,你的臉!
...
人不見,空餘杯,公子獨歸,我心傷悲。
心已碎,隨人墜,殘生再無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