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執競(一)
(一)
撻彼武王,奮兵講武。披荊斬棘,深入其阻。
旱海之強,五伯之壯。莫不來享,莫不來王。
青丘翼翼,四方之極。糾糾武王,頂天立地。
巍巍武川,松柏丸丸。壽考且寧,保我後生。
…
青丘人多健忘,不知是心胸過於寬廣,還是喝了太多佳釀!
文王之事,遠不可追;武王之事,尚可探尋一二。
武王的兵馬分為兩隊,一隊包圍了文王的中軍大帳,一隊包圍了那座寺廟。
數萬恐懼的青丘人又在外包圍了武王的軍隊。
一夜醒來,熟悉的敕勒川不翼而飛,全族落入這詭異的青城之內。文王躲避不出,武王藏於何處?驚恐的青丘人,六神無主,如湯之沸!
「衛秧,衛秧,武王在哪?現在只是百姓生亂,可再拖延下去,軍隊嘩變,那可就全完了!」
魯邱怒吼著,其聲之大,如川流奔過。
「連軍隊都控制不住,還要你這司馬何用?這話要是讓武王聽到,看他不砍了你的腦袋!」
衛秧錦衣玉帶,眉分八彩,如鶴立群雞,蓮綻污泥。
「行了,別在那顧影自憐了!再不想想怎麼收場,看你這隻仙羽鶴不被那群亂民拔成無毛雞!」
此話說到了衛秧的痛處。他再顧不得愛惜自己的羽毛,帶著魯邱擠進嘈雜、紛亂的人群,去尋武王。
城池再好,出不去就成了囚牢!何況這城處處透著邪異,怎麼看也不算定居的好地方。城牆光滑如壁,莫說門,連條縫隙都無。好在不甚高,放眼望去,距地僅三丈而矣。
武王一生謹慎,狡詐無比。他把文王的親子喚來,對他說。
「文王的兒子,全族的希冀。你來城牆上,看這牆多低。
輕輕跳下去,一定沒問題。」
文王的兒子,名喚作黃岐,溫潤又乖巧,人人都憐惜,怎麼能想到,父王的義子,他的好義兄,反會害自己。
地面如一朵漣漪。
再無黃岐的蹤跡。
武王命眾人,解下腰間的皮帶,緊系在一起,足足百丈長,從城牆拋下,像落在水裡,百丈已盡,仍不到底。
武王怒極。
衛秧、魯邱爬上城牆。
看武王拔劍起舞,勢如奔雷,疾如霹靂。
「就算你神功大成,化腐朽為神奇,又如何破得開天地?」
武王聞言收劍,由動到靜,渾然一體。
「如你所說,卻該如何?難道任歲月蹉跎,雄心逝去,坐死此處!」
衛秧迎風玉立,神采飛揚,笑答。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遁去其一。天地之間,固有一線生機!天下之平,非在一時,武王何急?」
武王之心,唯衛秧可平。
「城中情形如何?」
魯邱見武王詢問,上前答道。
「按武王命令,我已將文王中軍大帳、妖寺盡皆包圍。那妖寺大門緊閉,見我軍圍寺,並無異動。情況不明,我不敢造次,只命軍兵嚴密監視,若有異動,速來報我!」
「甚好!文王舊部,有何舉動?」
左丞仲山甫、右相篤公劉乃文王親信之臣,在族中很有威信,且篤公劉的五百青鋒軍,勇猛異常,如若貿然開戰,我軍縱能取勝,損失亦不小。若有人趁交兵混亂之際,溜了出去,將真相告訴族人…不,是散播謠言,煽動族人造反,那大事去矣。所以,我只是將他們包圍在中軍營內,接下來怎麼做,還請武王定奪!」
「你做的很好,待事成之後,我必封你為右相。」
「魯邱願追隨武王,衝鋒在前,收兵殿後,掃平天下,盪清四海!」
「起來吧。既然出不去,就安下心把眼前事做好,就讓我來會會仲山甫、篤公劉吧!」
「萬萬不可。武王肩負天下之重,豈能輕入險地。若黃岐公子尚在還好,現在公子已去,仲山甫再無顧忌,倘有不測之舉,臣等鞭長莫及啊!」
衛秧急阻道。
「衛卿此言差矣!仲山甫愚則愚矣,然其按兵不動,豈是為一黃岐小兒?青丘數萬頭顱盡懸於我刀劍之下,他豈敢動我!文王既去,余者不足畏也,爾等只需守好營壘,看我除此二賊!」
(二)
「仲山甫,仲山甫,王公臣民,依以為主,天崩地陷,熟視無睹!」
篤公劉方臉闊額,滄眉倒豎,氣急罵道。
中軍大帳一老者安然端坐,長須貫胸,色白如雪。
案上一碗清茶,應是沸水新沏,綻放縷縷輕煙。
「篤公劉,我年屆八十,時日無多,尚且不急。你血氣方剛,急個什麼!」
「急個什麼?敕勒川不見了,文王不見了,一覺醒來就到了這鬼地方,武王那小崽子還派兵包圍了我們,我能不急嗎?」
「哈哈哈…」
「老傢伙兒,你老年痴獃了不曾?」
「痴的不是我,而是你!」
「胡說,我篤公劉雖不如你多智,可也不痴。」
「既不痴,又何急!」
篤公劉一下蹦起多高!
「急,急,急。老傢伙你可氣死我了。」
「公劉,你且過來陪我喝杯茶吧。」
「茶有什麼好喝的,還不如酒…」
篤公劉沒再說下去,仲山甫的神情有別往日。他乖乖的在几案對面坐下,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慢點喝!」
仲山甫聲如沉鍾!堂堂仲山甫,豈會因杯清茶而動怒,是因篤公劉玩世不恭的態度。
篤公劉不敢放肆,乖乖端起茶杯細細揣摩其中滋味。
「怎麼樣?」
「無滋無味!」
「這就對了。公劉啊,不用急了,時候就快到了,你就陪我喝完這壺茶吧!
這天地雖然變了,但這茶依清如許,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始終如一!
這天地雖然變了,但這人間正氣,始終如一!
這天地雖然變了,我仲山甫,始終如一!
你愛喝酒,我知道。但我怕你以後不能再喝酒了,只有這清茶能陪你。
這茶淡而無味,你怎麼受得了!但只要你每次端起茶杯,就想起我仲山甫陪著你,就不會那麼寂寞了。
歲月悠悠,人生苦長。酒,是人生的快樂;茶,才是人生的真諦。
記住啊,記住啊!」
「大人,武王在帳外求見!」
傳令兵入帳報告。
篤公劉聽到這忘恩負義的賊子前來,難得的沒暴跳如雷。
「公劉,你去帶他進來,不要傷他!」
武王進帳,在文王的座位上安坐下來,他摸了摸尚溫的茶杯,瞅了瞅靜立在仲山甫身側的篤公劉。
「怎麼,不給我沏杯茶嗎?」
「你品不出茶的滋味,又何必讓我辛苦呢?」
仲山甫答道。
「你沒沏,怎麼知我品不出?」
「小公子黃岐呢?」
武王張張嘴,終究說不出話來。
「文王呢?」
武王換了話題。
「文王已逝。」
「如何出去?」
「認罪,懺悔。」
「哈哈哈…老傢伙,你當我是三歲小兒嗎?懺悔,懺悔什麼?懺悔殺了幾個狄人嗎?你,你,還有那老不死的,你們誰沒殺過人?」
「我們誰都沒在戰場外拔出過刀劍,誰也沒把神聖的刀劍砍向手無寸鐵的老弱婦孺!」
「你以為我願意嗎?這都是你們逼我的。弱肉強食,強者為尊,這是上蒼的意志!你們這群迂腐的老傢伙,偏要搞什麼道德仁義、兄弟情深,我乃蒼天之子,必要替天行道,一統天下。」
「叛主是為不忠,背父是為不孝,弒弟是為不義,殺婦孺是為不仁。如此不忠不孝不義不仁之徒,自詡為上蒼之子,我怕這天不敢當你父,這地也不敢當你母!」
「老匹夫!」
武王震怒欲撲。
篤公劉側步橫移,擋在仲山甫前。
武王如紅著眼、呲著牙的豺狼,含恨而退。
「你們是鐵了心要和我作對了。」
「道不同不相為謀。」
「好,甚好。那就沒什麼好講了。二位是自己走,還是我來送你們上路!」
「笑話,就憑你也敢在我面前囂張!」
篤公劉忍無可忍。
「怎麼,笨狗,你敢殺我不曾?來呀,殺我呀!」
武王大笑著,解開衣袍,把乾淨的脖子伸給篤公劉。
篤公劉拔了又拔,終究沒拔出劍來。
「公劉必須活著。不然,我們就魚死網破!」
仲山甫微語千鈞。
「好,但我有條件!」
「說。」
「割舌,挖眼,囚於牢!」
武王狠道。
「不,仲公!我篤公劉爛命一條,死不足惜,拼了這條命,也要保你殺出去。」
「公劉啊,我今日是必死於此啊。用我一條老命、你一雙眼一條舌,換取數萬族人的性命,不是很划算嗎?」
篤公劉驚呆了,他萬萬沒想到,武王敢向數萬族人揮起屠刀?他敢嗎?
「我也有一個條件。」
篤公劉徹底鬆開了握刀的手。
「請講。」
武王笑了,勝券在握。
「帳外的五百青鋒軍有功於國,不能殺!」
「好。只要你命令他們放下兵器投降,我絕不殺一人。他日我走出此城,征伐天下,還需青鋒為刃!」
「公劉,公劉,山高水長,就此別過,來世再聚為友!」
仲山甫拔劍自刎,血染茶紅報國恩。
「天佑青丘,施恩於下。輔佐文王,唯仲山甫。
仲山甫之德,溫而有則。令儀令色。小心翼翼。古訓是式,勤勉不輟。
王命仲山甫,為臣楷模。出納王命,王之喉舌。發布政令,四方影從。
肅肅王命,仲山甫行之。邦國若否,仲山甫明之。
人亦有言,柔則咽之,剛則吐之。維仲山甫,柔亦不咽,剛亦不吐。不侮矜寡,不畏強御。
人亦有言,德輕如毛,鮮克舉之。維仲山甫舉之,愛莫助之。袞職有闕,維其補之。
公劉作頌,穆如清風。仲山甫永懷,以慰其心。」
篤公劉誦之,五百青鋒,慷慨激昂,引吭高歌!
忠魂不遠,盈天不散;忠魂不遠,昊天可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