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天命(一)
(一)
天命有常,不以堯存,不以桀亡。
…
青丘厲王笙戈,行事飄渺,不可捉摸。他封魯原為左丞,封李華為右相,封三娘子鍾衿為長史,封佛女吳晴為司馬,封憨公子魯隰為治中。女子為六卿,在青丘實屬破天荒,在書生口中,意味著不祥。
瀟洒的衛家,姦猾的申家,龐然的胡家,都成了灰燼。賣牛的魯家,反倒越來越昌盛,父子同朝,一門二卿,何等榮耀。曾經被嗤笑的憨公子魯隰,現在備受推崇,為城中貴胄豪富所喜,「請帖飛如雪,提親人不絕」。
任他們百般自誇,「女兒十八,貌美如花」,「家有金山,富甲天下」。左丞魯原,心有恆定,就是不答應,更將魯隰禁足於府中。魯家祖上遺訓,賤養兒女,拒婚顯貴,忠貞為本,簡樸持家。魯原按祖上所教,最終選了一戶貧農孝女,讓魯隰娶以為妻,眾人徹底死心。(魯隰與貧妻,出下卷)
白色的敕勒川,白色的魯原。雖然發、眉、須都白了,但那只是蒼松掛了雪,魯原依舊如峰挺拔。六十年不間斷的訓練,讓他狀如磐石,硬如百鍊鋼,手中的斬馬刀,倒映著寒光。數十年了,魯原再次,全身披掛,上馬出征。
延伯秦許之妻,許穆夫人衛婉,密報秦許不服笙戈,蓄意謀反。笙戈不信,召延伯秦許來朝申辯,秦許不敢來。厲王笙戈遂發兵討伐,以左丞魯原為大帥,司馬吳晴為監軍,並命涼伯劉武發兵策應。
秦許聞聽青丘、西涼自東、西兩路來伐,大驚失樂,忙召眾大夫商議拒敵之策。
「青丘、西涼多為騎兵,延人少馬,逃則無處;昔日,延與青丘盟,不得建城,戰則無城可守,必敗無疑;為今之計,唯有投降!」
眾大夫言。
秦許大怒,別人皆可降,唯他不可。笙戈聽信衛婉之言,即使投降,他又豈有活路。這個賤婦,氣煞我也。還有這群老傢伙,你們不忠,休怪我不義。
「眾大夫此言差矣!故土不可拋,宗廟不可棄,祖之明訓,豈可違背?青丘、西涼侵我土地,是為不義,延人保家護土,天經地義,只要我等眾志成城,何言必敗?我意已絕,與青丘、西涼決一死戰!」
秦許話如金石。
「不可,不可,以卵擊石,智者所不為!」
眾大夫搖頭晃腦。
「押進來!」
五百親兵,押著老幼婦孺,進了大帳。
眾大夫齊齊色變。
「食君之祿,為君分憂,事到臨頭,卻想逃走?你等若不出戰,我這就將你等家眷全數斬殺!」
禿鷹在天空盤旋,期待著盛大的歡宴。
涼人與延人,狠狠的撞擊在一起,蹦出絢麗的血花。原來,這血是一個顏色。
千人拚死,天地變色。
延人不再是溫順的白羊,變成了兇悍的豺狼,將來勢洶洶的涼人打給節節敗退。
青丘大軍,在不遠處,作壁上觀。
「吳長史,西涼不敵,我們是否即刻出擊?」
魯原雖長,又名為統率,但他從不以此自居,必事事先請示而後行。
「不急,再等等。」
青銅面具,冷酷無情。
「再不出擊,涼人可要死絕啦!」
魯原不忍道。
「涼人本為尋死而來,你看西涼營中,除了婦孺,可還有男子?明天的太陽,不會比今天更好,劉武倒是看的透徹。」
話如冰,無情,卻是實情。
劉武的身邊,只剩十多個族人,延人的刀劍,越來越密,越來越多。
一道閃電,貫穿了延人的軍陣,青丘大軍,一分為二,吳晴率領青鋒軍來戰延人,魯原則率城防軍直接殺向延人老營。
一名黑甲賀蘭騎兵,將劉武救了出去。青鋒軍調轉馬頭,又向延人殺去,她沒有動。
劉武從懷中掏出一卷素絹,黑字,絹紅。
「看在我兄劉純份上,請青丘厲王善待西涼婦孺。」
劉武拔劍自盡。
火光四起,屍橫遍地,禿鷹雲集。
「可曾抓到延伯秦許?」
吳晴問道。
「燒成一團,都分不清了。我殺進來時,他就引火自焚了。」
魯原指著高大的、扭曲的、焦黑的屍山。
「罷了,你統率大軍,將俘虜押回青城吧。不要太凶,待他們好些,這是他們最後的好日子了。」
「請長史放心,魯原是名軍人,不是惡棍。」
延人的老營,空蕩蕩的。
一人一馬一群鴉!
(二)
血紅已空,河水澄清。
神駒追魂搖鬃擺尾,甩掉滿身的水珠,跳出小河,跑向金駱駝,親昵的吐舌問候。
葛生走向河邊,坐下,痴痴的,望著她。
吳晴兒解下黑甲,脫下衣衫,泡在河水裡。她洗了一遍又一遍,卻洗不掉身上的血腥氣。水清映月,月照青銅,青銅之後,藏有嬌容。她站起身,月光如幕,秀髮如瀑,身如玉,體如弓,投入葛生懷裡。別說話,她疲憊的說。淚水,打濕了葛生胸口。
如果可以選擇,我寧願流的是我的血,而不是你的淚;可我不能,用別人的生命,來換你的笑容!葛生的心,在痛。他用細羔羊皮拼成的大氅,把吳晴緊緊裹在懷中,焐在心口。
月亮,從東山爬到西山,從西山落下,東方,一片朝霞。
「帶我的裙子了嗎?」
吳晴從羔皮里探出頭來。
青銅,能遮住你的臉,卻蓋不住那抹羞紅。
「在我懷裡,你自己拿吧。」
葛生笑著,有隻小老鼠,在他懷裡東一頭西一撞。
吳晴穿著她的紅裙,滿足的笑了。多美啊,穿著紅裙的你,像漫天紅霞里的,一朵白蓮花。
「好了,你動手吧!」
青銅藏起了明眸。
「為什麼動手?」
葛生問道。
「給那些死難的無辜報仇啊。我的部族,在屠殺中滅亡。而我昨日,把這滅亡,帶到了這片土地。」
「我欲要報仇,就不會一人來這裡。只要我一聲令下,北方的滾滾黃沙,會直接淹沒青丘,去和那罪魁禍首一較高下!我和他雖不一樣,但有一點卻相同,絕不會傷害你。」
「這樣只會令我更羞愧,我知道這不對,可他的命令,我不能違背!哪怕是讓我去死,我也不會遲疑,可是死的不是我,我卻是傳播死亡的使者。」
「我們只是隨風飄揚的沙,飛飛落落,磕磕碰碰,細小、脆弱的沙,總要最先粉身碎骨,我們想停下,可這風卻不願意。」
「那我們追上這風,豈不就停下了嗎?」
追風,追鋒,公子笙戈快可追風。
賀蘭神駒,向著太陽,飛奔而去,金駱駝,瞄著賀蘭,緊追不捨。
就讓今天,沒有悲傷,只有快樂。
必魯圖峰,在漫漫沙海中,矗立天地間。太陽,在這裡落去。我們追趕太陽,爬到峰頂。峰頂沒有太陽,天地間只有你我。我眼中儘是你,你眼中只有我。
「好像回到了大召寺,同是只有我和你。」
吳晴笑著,眼睛閃爍著星星。
葛生輕輕解下她的面具,獃獃的看著,夢裡多少天,看不夠,一遍遍。
吳晴細膩的唇,悄悄靠了過來,吻在一起。
衣衫飄下沙坡,沙粒瑟瑟的響,賀蘭和金駱駝,翹著耳朵,聽著那動心的歌。
啟明星的東方閃爍。
吳晴從葛生懷裡鑽出,赤著腳,跑到峰下,把長裙疊好,放在他肘下。
覆面,著衣,頂盔,摜甲,罩袍,束帶,上馬,絕塵。
必魯圖峰,葛生望著賀蘭無蹤。他沒有睡,只是不想讓她承擔分別的痛。如果我只能給你一天的快樂,那就讓它完完整整,不著一絲傷悲。
葛生看看天。
恨晨光熹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