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文種
第九章
夷光小心翼翼將煎好的葯倒在一早準備好的碗里,分給那些得病的越女服用,其中一碗自是給鄭旦的,她扶起滾身發燙的鄭旦,柔聲道:「姐姐喝葯了。」
鄭旦點頭,就著她的手一口一口喝著苦澀的湯藥,待將最後一口喝完后,夷光替她拭去唇邊的葯漬,道:「趁著這會兒天還沒亮,姐姐趕緊睡一會兒吧。」
囚車裡位置狹小,就算是睡覺,也只能半坐半倚,這還是其他越女怕被傳染,刻意避開的緣故,否則連這點位置也沒有。
在夷光準備繼續去煎藥的時候,鄭旦突然拉住了她的手,後者詫異地道:「姐姐?」
鄭旦澀聲道:「你老實告訴我,我這病真的能好嗎?」
聽到這話,夷光哂然一笑,「姐姐不相信我的醫術?」
「不是,只是……好多人都因為這病而死了,我……」鄭旦不知該怎麼說,夷光看出她的擔心,微笑道:「痢疾雖然可怕,卻並非無藥可救,她們之所以死去,是因為沒人給她們治病;如今有了這些草藥,姐姐一定能夠藥到病除。」
夷光的話令鄭旦安下心來,她抬頭,看到夜空中光明皎潔的圓月,「你瞧這月亮,像不像我們以前坐在門口時看到的那樣?」
夷光順著她的目光望去,輕聲道:「像。」
「明月依舊,可我們已是回不到從前。」淚水無聲無息地自鄭旦眸中滾落,滑過滾燙的臉頰,消失在黑暗中,「夷光,我想苧蘿村。」
「我也想。」夷光輕吸一口氣,壓下瀰漫在胸口的悲傷,反握住鄭旦的手,「會的,我們一定可以回去;所以在此之前,無論遇到多少艱難的事情,姐姐都一定要撐下去,千萬……千萬不要放棄。」
鄭旦定定看著她,半晌,忽地笑了起來,笑中含著點點淚光,「明知道你是故意說來安慰我的,可我還是忍不住相信,是不是很傻?」
夷光沒有說話,只是緊緊握著鄭旦的手,只有這雙手,能讓她真切感覺到自己還活著,還活在人世間。
若是有一天,連鄭旦都離她而去了,她不知道,自己還能靠什麼活著,或許……是尋找失散的父親吧。
在這樣的靜寂中,鄭旦忽地道:「夷光,我想聽你唱曲兒,就你平日常唱的那一支。」
「好。」夷光點點頭,曼聲輕唱,「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清越優美的歌聲在夜空中回蕩,隨風傳入一眾越女的耳中,令她們淆然淚下。
這首越曲,並不悲傷,可在這個時候,卻勾起了她們對家鄉,對家人的思念;此去經年,不知何時才能歸來,或許這一輩子都不能再踏上越國土,淪為一個飄蕩在吳國的孤魂野鬼。
就連一向蠻橫的雅蘭,在這個時候都安靜了下來,默默聽著婉轉清幽的歌聲。
不知是誰先附聲相隨,一個,三個,五個……越來越多,到後面,所有的越女都跟著唱了起來。
幽幽歌聲,訴盡她們的思鄉之情與即將前往異國他它的悲哀……
吳軍也聽到了,但在這一刻,他們都選擇了沉默,雖然吳越有別,但彼此都是一樣人,都有家人,有七情六慾。
這些越女已經夠悲慘了,又何必連這麼一點點自由都趕盡殺絕呢。
遠方的山坡上,范蠡駐馬而立,聽著遠遠傳來的歌聲,是越國的小曲,順著歌聲傳來的地方望去,火光星星點點。
如今這個世道,只有一個地方會聚集這麼多的越女,那就是吳國軍隊,所以他可以肯定,山下就是吳國大軍。
大王……還有施公的女兒很可能就在那裡。
想到此處,范蠡有一種策馬奔過去的衝動,但這衝動,就像拂過臉龐的夜風,轉瞬便消失無形。
他這樣衝過去,無異於羊入虎口,不僅救不出什麼人,反而還會賠上自己的性命。
他早已立下決心,要以身許國,但絕不是這種毫無意義的相許,如若不然,他也不會寧可背負施公恩情,也要逃出皇宮。
他要救的,不是一人一卒,而是整個越國!
想到這裡,范蠡深吸了一口帶著青草氣息的空氣,下一刻,臉上掠過決絕之意,一勒馬繩,掉頭往另一邊奔去;他要趕在吳軍之前,抵達姑蘇。
在經過接連兩天的日夜趕路后,終於抵達抵達姑蘇,與戰火遍地,民不聊生的會稽相比,姑蘇城簡直猶如世外桃源,城中繁華錦繡,百姓安居樂業,人人臉上都帶著笑容。
是啊,吳國贏了,他們應該笑的,可誰又曾想過,在這勝利的背後,是皚皚白骨,遍地鮮血。
風塵僕僕的范蠡牽著馬緩緩走在人群中,在穿過數條街道后,上來一處高門大院外,隨銅環扣響,硃色大門開了一條縫,探出一個腦袋來,疑惑地打量著范蠡,「你是何人?」
范蠡拱手道:「在下姓范,是你們老爺的故友,煩請通報一聲。」
「那你在這裡等一會兒,我去通稟一聲。」隨著這話,門房將大門重新關上。
約摸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大門再次打開,這一回不像之前那樣只開一條縫,整扇都開了,門房客氣地道:「老爺請范先生進去。」
范蠡點點頭,隨他來到前廳,一名圓臉闊鼻,身形微胖的中年人坐在上首,瞧見他進來,身形一動,似想要站起來,但不知為何又生生忍住了,強按著激動道:「范兄你可來了。」
范蠡眼裡亦有著相同的激動,不過與文種一樣,都沒有表露出來,淡淡喚了聲「文種兄」。
「這裡沒你的事了,下去吧。」在打發門房退下后,文種急忙起身,上前握住范蠡的雙臂,「你可算是來了,這幾日我一直提心弔膽,就怕你有什麼三長兩短。」
范蠡搖頭道:「我沒事,但會稽淪陷,大王也被夫差抓了。」
聽到這話,文種沉沉嘆了口氣,「我都已經知道了如今姑蘇城裡傳得最熱門的,就是這件事了。」說著,他苦笑道:「我料到這一戰會很艱難,卻沒想到輸得這麼慘烈。」
說到這裡,文種疑惑地道:「你當初不是都想好對策了嗎,怎麼還會這樣?」
吳越大戰之前,范蠡曾悄悄來見過文種,他料到吳越之間會有大戰,也將吳國形勢分析的一清二楚。
吳國看似強大,其實因為無節制的大肆擴張,已是外強中乾,初戰之時,或可以強大的兵力牢牢壓制越國,但只要時間一久,無論是糧草供應,還是士兵的狀態還有後援,都會出現大幅度的下降,所以吳國最不願意見到的,就是久供不下。
吳越兩國之間兵力確實存在差距,想要贏吳國,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拖!
按理來說,越國雖然兵力稍弱,可拖個一兩個月並不是問題,所以文種怎麼也沒想到,竟然會輸得這麼快,這麼慘。
至於文種,他是楚國人,後來定居越國,與范蠡一樣,都成了越王勾踐身邊的謀臣。
三年前,君臣商議之後,決定讓文種前來姑蘇,以商人的身份在此地結交各方人士,廣積人脈,並暗中竊取情報送回越國,夫差日夜練兵的情報就是他傳回去的,勾踐接到消息后,決定先發制人,發兵攻吳,可惜,最終還是難逃輸局。
范蠡沉聲道:「吳王善戰,伍子胥善謀,一武一文,我雖想盡辦法,終歸還是沒能拖住他們。」
聽到「伍子胥」三字,文種眼裡露出深深的忌憚,在吳國,或許有人不知夫差之名,卻絕對無會不知伍子胥之名。
「那你現在有何打算?」
在文種的注視下,范蠡一字一字道:「大王不能死,越國不能滅!」
文種喃喃念了一遍,苦笑道:「這十個字說來容易,做起來,簡直難如登天。」
范蠡不假思索地道:「就算再艱難,我也要去做。」頓一頓,他又道:「文種兄可願同往?」
文種微微一笑,「你我素來都是同進共退,如今自當同往;再說了,我來吳國,為的不就是這個嗎?」
「多謝文種兄!」雖然知道文種一定會全力襄助,但聽到確切的回答時,范蠡心裡還是有些許激動。
「別說這麼見外的話了。」文種拉著他落座,沉聲道:「你且在這裡安心住下來,復國之事,咱們慢慢再做圖謀。」
范蠡點一點頭,又道:「還有一事,要請文種兄幫忙。」
文種豪爽地道:「范兄只管說。」
「復國一事可以慢慢圖謀,但大王性命隨時會有危險,得立刻找人勸說吳王留住大王性命,切不能讓吳王動了殺機。」
范蠡心中已是有了主意,當即正色道:「吳王夫差最信任的有三個人,一個是伍子胥;一個是伯嚭;最後一個則是他的弟弟,公子山。」
「伍子胥自不必說;至於公子山,此人性情耿直寬厚,原本倒是一個不錯的人先,可惜,他對伍子胥言聽計從,簡直可說是盲從;伍子胥一句話,足以推翻咱們所有的努力,還會暴露身份。所以,在這件事上,唯一能夠幫咱們的,就是伯嚭。」
「此人看似對吳王忠心耿耿,又是先吳王闔閭的託孤之臣;實則心胸狹窄,錙銖必較,是一個十足十的小人;且他與伍子胥素來不對付,爭取到他,應該不難。」
「你可有辦法接近他?」范蠡這一路上,早已將吳國內政打探清楚,他心中的人選,亦是伯嚭。
文種微微一笑,「如此要緊的人,我怎會放過,從他用的茶酒到他府中夫人小妾穿的衣裳首飾,都出自我的商鋪;等他回來,我就立刻去辦。」
范蠡長揖一禮,肅聲道:「大王能否活命,就全賴文種兄了。」
文種連忙扶住他,「范兄如此客氣做什麼,這本就是我應該做的。」說著,他又道:「子皮一路趕來,必定十分辛苦,我讓下人燒水,你好好洗個澡,這幾日,就住在我府中,我會告訴底下人,你是我在楚國的故友。」
「多謝文種兄。」說著,范蠡想起一事,道:「子皮此名,請文種兄以後都不要叫了。」
文種詫異地道:「這是為何?」
范蠡將越王宮中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沉聲道:「若讓伍子胥知道子皮未死,一定會窮追不捨。」
文種是個一點就透的人,當即道:「我明白了,子皮已死在越王宮中,如今的你,只是范蠡,楚人范蠡。」
接下來的幾日,范蠡一直住在文種府中,每一日都會有探子將吳軍的行蹤傳到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