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名字
童遇安醒來時發現自己的腦袋枕在祁樹的腿上,他低頭看著她的臉。她睜開眼睛的那一刻捕捉到了祁樹來不及掩飾的複雜眼神。他有那麼一瞬間的冷怔,轉而,不著痕迹地移開了視線。
童遇安被祁樹拉著背靠他坐了起來,蓋在她身上的他的西裝滑落腳邊。
祁樹和她貼臉,雙手摟著她的腰身。
他說:「你睡覺的時候像只兔子,很乖。」
童遇安有些愣神,沒有說話。
祁樹只當她是身體不舒服,問:「好點沒?要去醫院嗎?」
童遇安搖搖頭,說:「好多了,就是血壓有點低。」
祁樹說:「這麼瘦,血壓能高嗎?拜託你多吃點。」
童遇安順從地點點頭。
祁樹吻著她的耳朵,說:「今天別回去了,在我那睡吧。」
童遇安說:「林止在家呢。」
祁樹轉過頭盯視窗外。
童遇安說:「你喝酒了?」
祁樹不作聲。
童遇安微微苦笑,從他懷裡坐直身子,兩手往上攏了攏頭髮。
她有一頭漂亮的頭髮,發量較多,看起來烏黑柔順,綢緞似的。
童遇安說:「回去吧,我開車。」大三那年暑假,她便在母親的指導下考了駕照。
祁樹將往駕駛座探身的她拽了回來,盯著她的眼睛,手探進了她的衣裙。
童遇安如同觸電,拉開了他的手,回到駕駛座上。
沿著國道,她把車開進市郊的一個公園。
天寒地凍,四周的景色瀰漫在一片飄雪朦朧中。除了那一輛煢煢孑立的汽車,沒人願意停留此地。
祁樹的動作是蠻橫的。她的腦海已經脫力了,在一片空白的思維中承受著他的一切。
「快點。」
聽見童遇安哀求的聲音,祁樹一剎間止住不動,盯著她的臉。
此刻她眉心輕蹙,面頰泛紅,長發凌亂,臉色有些痛苦。
祁樹笑笑,捏著她的下顎,力道並不重。
「跟我回家。」他的聲音低啞。
童遇安默然。
「嗯?」祁樹叮問。
童遇安盯視著虛空的某一點。
「睡夠了,穿好衣服就走人,算什麼?」祁樹的聲音磨砂似的。
童遇安低聲說:「下次吧。」
「我問你,我算什麼!?」祁樹忽而大吼一聲。猶如洪水積蓄過量,衝破了一定程度決堤了。
童遇安木無表情,如同早就在等待般,一點都不意外。
祁樹一拳打在棉花上。
因為工作的繁忙,他甚至沒什麼時間陪伴她,也從未沖她厲言疾色。當看見她一如既往,這般平淡地接受他的一切,那僅有的一絲懊悔瞬間消失殆盡。
緊接著,一股幾乎致使血液沸騰的憤恨向他襲來。他掐著她的細腰彷彿要將她捏碎。他看著她,目光如炬;他狠狠地,一下下,好像利箭一樣刺穿她的身體。
車窗外,一陣裹挾雪花的疾風低吼著掠過。
車廂中,如瘋似癲的兩人同時發出一聲喊叫。
祁樹帶著童遇安坐起身,緊緊抱著她。
童遇安連抬指的力氣都沒有了,軟而無力地依偎在他身上。
在公園的彼端,有一座頂端散發著紅光的高塔。
那是本地有名的情人塔,四十二層。
童遇安沒有去過。她有種近乎篤定的直覺——它風化、頹傾、死寂、空闃。
沒多久,祁樹的一切都在她的體溫中安適了。
遇見她以前,他沉默了漫長的時光。
而所謂沉默,無非孤獨,往深處探尋,原來只是不曾祈禱被人理解的侵略感。
當那個人出現,她包含著人世間最極致的體驗與他擦肩而過。
從來未得到,剛好初得到,後來都是於事無補。
祁樹埋臉在她的脖頸間,很低很低地說了一句:「童遇安,我該拿你怎麼辦?」
話音剛下,某處傳來簡訊提示音。
程智雅發來的那條簡訊好像一把鑰匙打開了童遇安體內封鎖悲觀的門扉。這時,她勢必要從不同角度打量內心的陳列。當原以為恐懼從而扼殺的猜想經人翻鑄成為事實,擺在眼前。那一刻,原來她並不排斥,她只是一瞬間憬然有悟。
「到底還是……」童遇安心中忽然冒出了這一句話。就連她自己也無法解釋為何如此。
「浪費我表情。」那個靚麗的女人裹緊身上的大衣,嗔聲自語了一句。她抬頭,瞅著童遇安。開始時,她表情呆愣,旋即神色驚惶,轉身就要推開咖啡館的門,童遇安朝她說話了。
「不必替他掩飾,你走吧。」
「哐」的一聲從紅酒瓶里消失,林止將瓶子就口,大口大口喝下,喉結上下蠕動著。他將瓶子摔在木質地板上,支離破碎。
林止仰面躺在床上,閉上眼睛,一隻手臂放在眼睛上面。
童遇安推門而入,林止沒有發現,他的睡臉十分愜意。
她從他的外套里拿出一包東西,弄破,掂起米粒般的水晶放進一杯咖啡里。
童遇安注視著空間的某一點,鞋跟用力地磕了一下地板。林止慢慢地睜開眼睛。
「姐?」
「醒啦?」
童遇安坐在他身邊,觀瞧著手裡的咖啡。
林止坐起身來,眺望片刻落地窗外的雪景,而後看了童遇安一眼。
童遇安說:「林止,如果姐姐給你生個小外甥,你會是一個好舅舅嗎?」
林止臉色大變,冷卻了身體。
「什麼意思?」他聲音嘶啞。
「我懷孕了。」
「瘋了。」
「我媽媽要當外婆了,你說她該有多高興?」
「你要給祁樹生孩子?」
「我生我自己的孩子。孩子可以姓童,可以姓雲,也可以姓林,就是不姓祁。」童遇安的聲音平淡而沉著。
聽她說完,林止哼笑一聲,說:「好,你生,孩子姓林,名字我取,我往死里疼他。」
童遇安注視著他的眼睛,說:「你想給他取什麼名字?」
這句話好似惹惱了林止,他緊繃著臉,幾乎咬牙切齒道:「一個擁有你回憶的名字,一個被你欺負慘了的名字,一個可憐的名字。」
室外雪花飛舞,室內寂然無聲。
陰鬱氣氛悄然而來,他們面對面望著。
半響,童遇安移開了視線,輕晃著手裡的咖啡。
與此同時,林止的眼角餘光瞥見自己的外套。他的心臟瞬間抽了一下,旋即打掉童遇安就要喝下的咖啡。
棕色的液體灑了一地。
緊接著。
啪!
童遇安扇了林止一耳光。
「多久了?」
林止側著臉,臉色很平靜。
「戒不戒?」童遇安的聲音有些顫抖。
林止把臉擺正,盯著虛空,淡淡道:「就這樣吧。讓我活著的時候,過得好一點。」
童遇安看著他。
他就像小時候她愛不離手的玩偶。髒了,她洗乾淨;破了,她縫補;壞了,她不願遺棄,反而更加珍惜。
即便如此,她的細心呵護,終究無法改變她終將失去它的結局。
他與她的玩偶形式上很相似。但是,他不是誰的玩偶,他是她活生生的弟弟。
毒品是什麼?
一種將人體未使用的能量強行激發出來的慢性毒藥。從痛苦中得到短暫快感,事後,飽受副作用的折磨,接著,繼續使用。當毒素深入骨髓時,再從無盡痛苦中將自己推向地獄。最終,毀滅。
他深知那門內陰森恐怖的境遇,仍然義無反顧地向前走。
不知過去了多久,童遇安再問他一遍:「戒不戒?」
林止沉默。
童遇安拿起剩下的那些,朝門外走。林止反射性地站了起來,緊追其後。
「你幹什麼?!」
「戒不戒?!」
兩人一個搶奪,一個反抗。童遇安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時之間竟能和林止抗衡。
「姐,求你了,別管我。」
「除非我死。」
「你別逼我!」
「戒不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