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女子本弱,為母則剛
「大哥,你可曾見過這名女子?」
「嬸子,她是我的未婚妻,你對她可有印象?」
「老爺爺,你若見到她,請務必轉告她,我在『水悅湖客棧『等她回來!」
……
夕陽映照幾縷疏淡的樹蔭,忙碌的身影穿梭在人海之中,手持數幅墨白丹青,垂落兩綹墨發的額際早已滲出密密麻麻的汗水。
距此數百米開外,一間古樸雅緻的精美茶肆,憑欄獨倚一道儒雅纖長的年輕男子細影。氈帽微低,恰好蓋住輪廓。素指輕移,一方清白宣紙鋪攤而開,上方,五官端秀的女子英姿颯爽,清美灼華。
「這獃子,畫作尚欠神韻。」
話雖如此,雙瓣不由自主勾起一抹淺笑。苗沉魚凝眸遠眺,烈日下的江城子滿頭大汗。眼帘翕合間,她揚起皙白如鵝的脖頸,萬里碧雲間,聲線清平:「我大哥何時抵達蜀地?」
「苗姑娘請稍安勿躁。」
「整整七日了,你讓老娘如何不躁?」
冰冷鋒寒的長弓抵上杜展寬厚的脖頸,力道漸次加重。反觀後者依舊氣定神閑夾菜,慢條斯理咀嚼。
「杜某雖人微言輕,卻明白一個通俗易懂的道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盛氣凌人的苗沉魚冷笑一聲,弓尖劃過的地方,多了兩道細長的血痕:「你認為,老娘還會信你嗎?」
杜展雲淡風輕一笑,鷹眼迴旋,反問她:「苗姑娘一直以來相信的,向來便是你懷中之物,不是嗎?」
苗沉魚默然抿唇,視線不自覺移向褚色長衫內的邊角衣料。孺衣里側,靜躺一方細小的牛皮信紙。此物,乃用作他們苗氏一族的通信。規格愈小,則顯此事欲重。
懷中這如指甲蓋大小般的牛皮紙,只餘一蜿蜒髣髴蚯蚓的字體——等!
苗沉魚咬緊下唇,攥緊長弓的手掌剛一動,穴道瞬間被點:「杜展你——」
「得罪了,苗姑娘。在下曾答應過苗愈,定要護你周全。」
「保護?也包括對老娘下藥?」
那夜,她攤開牛皮信紙的剎那,瞬間被迷藥所襲,醒來后便被他帶到了此處。數百米的距離,徒與江城子隔街相望。
杜展雙手抱拳,微垂首:「情非得已,深感抱歉。」
苗沉魚深吸一口氣,強壓住體內翻湧的怒火,心平氣和道:「那你總得告訴我,究竟是何人要對我不利?」
某個蠢蛋還傻乎乎拿著她的丹青到處往人堆里湊,屆時若有心懷叵測之人慾對他下手,他連自己怎麼步上黃泉路的都不知道!
「恕杜某無可奉告。」
「……」
她氣上丹田,欲衝破禁錮的穴道。
早有所料的杜展不疾不徐拾掇好自己的殘羹剩飯,而另一桌席上的菜肴,她紋絲未動。
「杜某勸苗姑娘切勿亂動,請放心,江公子那處,業已派人保護。可若姑娘傷了精氣,心疼的可就是他們了……」
苗沉魚怒瞪了他一眼,不情不願將凝聚於任督二脈的內力漸次浮散回四肢。滿腹憋屈無處發泄,便開始給人製造麻煩----
「三日後,若我大哥再無任何消息,老娘立即暴露自己的行蹤!記住,我苗沉魚向來說一不二!」
杜展面上波瀾不驚,邁離的步履絲毫未受影響。
淺光幽幽的內室,苗沉魚凝眸四顧,門窗早已被他闔緊。她幾不可聞嘆了口氣,娥眉彎蹙,大哥此番,究竟意欲何為?
夜色幽渺清暗,髣髴傾倒了墨盤般,黑沉沉的。
潁上某處宅院的長廊盡頭,一道黑影長臂高舉,撲陵著雙翅的白鴿落上他的臂肘,捲成一團的細紙微攤。忽明忽暗的燈影之中,『何時抵達』四個墨體字落入他的眼帘。
苗愈繃緊的輪廓線條驟然一松,多年的兄弟情義,杜展的性情自己再清楚不過。若非小妹已然開始製造麻煩,他亦不會如此急切飛鴿傳書。
「今夜星光黯淡,並非賞月最佳之時,對否,苗大哥?」
幽光晃蕩的樹影深處,林祚聰不疾不徐而來。
素紙不著痕迹團進掌中,長臂上白鴿晃了晃腦袋,發出『咕嚕』一聲,旋即撲騰雙翅,如雄鷹般重回天際。
「苗家四鬼已被令主逐出『百萬雄師』,『大哥』之名,愧不敢當,林壯士可別再喚錯了。」
「苗兄弟此言差矣,」范坦之捋著鬍鬚,一身書卷氣息,含著笑步至庭院中央,「那時,持蓯佩之令主因受耄耋控制才會有此舉動,而今蓯佩雖毀,可肝膽相照的情義仍在!」
虎背熊腰的伍勇大笑數聲,雙手背於身後,豪氣衝天拍了拍胸脯,道:「不錯不錯,苗大哥若有何事需要我們兄弟幾人出手,可隨時差遣。」
苗愈雙手抱拳,面色沉靜如水:「多謝。」
「苗大哥,」林祚聰喚住正欲提步離開的苗愈,徑直表明意圖,「此去蜀地,必定兇險萬分,我兄弟三人雖功力不及苗大哥,可多一個人,亦多一份勝算。」
苗愈心上一凜,眉峰瞬間皺成一道山峰:「你們怎會知曉此事?」
數月前,淄州情況初步穩定,而他的身體卻出現了久違的變化---骨髓抽搐,經脈紊亂,經血逆流。渾身如置身冰火兩重天,煎熬難耐。
他半掩著胸口,衣襟凌亂,垂落的眸色愈發沉鬱。
「大哥,你快看!」
苗沉魚興沖沖跑過來,手中捏了個一幽幽泛光的透明瓷瓶。
這一切的徵兆,皆在說明一事:第三隻五衍蠱蟲,亦是萬蠱之王。它,已從千年的沉睡中,醒來了!而它所在的方向,直指瀛洲都城---潁上!
而這隻蠱蟲,潛藏於身之威力究竟有多大,均無人知曉。
恰好此時梁榭瀟以密函將他們召回潁上,為避免不必要之麻煩,他刻意製造了一個假象,擾亂苗沉魚瓶中尚存活於世的蠱蟲,並趁機將她派往蜀地,而自己則私下探查這隻蠱王的下落。
然而這段時日,他幾近將潁上翻了個底朝天,仍無蠱王一星半點兒的線索。正一籌莫展之際,屋漏偏逢連夜雨,嚴姝夢逃至蜀地的消息不脛而走。
真所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她既然至今仍在蜀地行蹤成謎,必定有黨羽潛伏其中。若他們把魔爪伸向苗沉魚,攜帶於身的蠱蟲必定落入他們之手,屆時蜀地百姓必再遭殃禍。
打定主意參加完瀛洲太后壽誕便動身離開。誰知當晚,他站在雕龍刻鳳的丹墀上,翩躚舞動的細影落入他的眼底,熟悉的錐心刺骨之痛再次蔓延四肢百骸。
蠱王似被驚醒,甚至異常活躍,髣髴跳動的燭火,不休不止。
伍勇大掌一拍,恍然大悟道:「怪不得苗大哥這幾日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
范坦之單手捋了捋鬍鬚,問出心中所惑:「可有收穫?」
沉眉肅目的苗愈抿唇搖搖頭。
林祚聰斂眸,雙足一頓:「這蠱王可有何特徵?」
「無色無味,狀似黑蓮,形體細而長,恰好可繞女子皓腕一圈。沉睡時通體泛銀,醒后鎏光刺目。一旦誤食入腹,必將......」
「必將如何?」
樹梢掠過颯颯夜風,掩映在樹蔭之下的四道長影,身形忽明忽暗,若影若現。
苗愈凝眸遠眺,夜幕愈發深濃。
一旦入腹,此人之血將逐漸衍變成金銀二色,假以時日定被蠱王徹底吞噬!
「被吞噬之後呢?」
「苗家族譜,僅記載於此。」
正在伍勇、范坦之面露憾色之時,默不作聲的林祚聰腦際掠過一道白光:「我曾見過此物!」
「什麼!」
三人面色均為一驚。
潺潺流水聲中,一道晶白雪亮的清淺光線從窗欞外透入,為靜躺竹榻的男子周身鍍了層細細密密的銀光。
於光中獨舞的細塵下方,白皙修長的指腹隱約一動,循著長臂往上,髣髴靈工巧匠雕琢而出的俊美輪廓略帶蒼白。細而長的黑睫微動,片刻,如墨染般的深眸不疾不徐掀開。
下一瞬,瞳仁沉鬱如深海的梁榭瀟霍然起身,因動作太猛,腦袋驟陷昏沉,舊傷未愈又添新傷的長軀瞬間傳出骨骼相撞的『嘎嘎』聲。
然,心繫妻女的他已然顧不得其他,托著虛浮的步子半踉半蹌行至青竹門扉。氣息粗喘,他闔眸晃了晃,如壓了座大山般的腦門混混沌沌,視線模糊。
忽地,髣髴銀鈴般的爽脆笑聲隨同飄揚浮動的淺風一併落入他的耳廓。
這不是......
墨眸下意識循聲遠眺,如瀑布般傾瀉而下的碧潭之中,兩道纖細的素白雪衣,玉容美貌相近,笑靨如花。凝白如玉的足踝置於潺潺流淌的潭水之中,互相潑水嬉戲。
其中,綴有珠玉的裙帶上,藕粉色的香囊荷包半濕,更襯上方的蜀綉蘭花純美天然,如出淤泥而不染之蓮花。瓷白如玉的皓腕,銀色手鐲閃閃發光。
「瀟王妃對這裡,尤為情有獨鍾。」
端著翠蓮托盤的容荔,如綢緞長發毫無束縛垂地,含笑看向玩得不亦樂乎的母女二人。
「旋拂輕容寫洛神,須知淺笑是深顰,十分天與可憐春。掩抑薄寒施軟障,抱持纖影藉芳茵。未能無意下香塵......」
那夜,她毫無徵兆從彎彎眼皮底下離開,他是在毓秀閣的玉蓮樽台旁找到了她。清潤如水的月色透過窗扉斜射,凝白潤澤的玉蓮台明暗參半。
舞步輕移間,婀娜曼妙的身姿如翩翩起舞的蝴蝶,凝聚光華萬丈。自她中了清逸夢魘之術后,第一次以如此清醒的姿態呈現在他面前。掩映在暗色中的墨眸毫無徵兆蒙上一層細細潤潤的水霧,雙拳嵌入掌心,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深愧自責。
他默然靜立,生怕打擾了這份專屬於她的靜謐時光---旋轉、下腰、跳躍、挪步、轉動......
不論外界謠言如何漫天飛舞,他皆可視而不見。
可是音兒,如若可以,我寧可代你承受這份烈日灼身的撕心裂肺之痛!
忽地,如凝雪般的赤足堪堪后移,沉浸在舞蹈當中的女子,一時重心不穩,纖弱的身子猛地后倒,驚得他心魂如被烈火炙烤。
頎長身軀虛影一晃,快如閃電,長臂穩穩托住幾近跌落的女子。
「孩……孩子……我的……孩子……」
蒼白的素手無意識覆上瘦削的腹部,晶瑩的淚水不知不覺充盈眸眶,淚落如珠散。
他的心如被猛地一揪,呼吸驟然凝滯。
五年前,薺苨城的白府,他將遲了兩年的生辰之禮贈與她。那時,她已懷著彎彎。
今日,瑩白精緻的玉蓮將她從可怕的夢境之中抽身而出,以舞為系,再次勾起她對現實世界的記憶。
女子本弱,為母則剛!
淺風徐徐拂過,樹影來回晃蕩,暈染在夜色中的玉容凝肌風華絕代,而如刀削般精湛的輪廓則陷入了深深的沉默當中。
低垂的長睫斜落上眼瞼,默然未語,腦海中不自覺浮現失去父王后的母后的模樣——痛徹心扉、魂不附體!
此番,又揪出魏然這一間接該死父王之人,了無遺憾的母后或許會……
「浮生三千,吾愛有三:一為日。二為月,三為卿。日為朝,月為暮,卿為朝朝暮暮......」
這副仍殘存著兒時記憶的身體,耳廓時不時迴響母后在他耳邊如輕風細雨般拂過的語調,極負深情。
一個人若打定主意活下去,理由千千萬;可若一個人萬念俱灰,只需一個動作即可。
他幾不可聞嘆了一口氣,大掌箍緊懷中神色迷惘的妻子,下頜抵上她的發頂,擅作主張做了那個不知是對是錯的決定----讓妻子以舞賀壽!
所幸,他成功了!
青山綠水暈染在氤氳的日光之中,柔軟清涼。層巒疊嶂,模糊了蜿蜒曲折的線條輪廓。
浸透在微光之下的清容,猛地拂過一陣微恙,她捂著額際,娥眉深蹙,整個人髣髴被錐子不遺餘力捶打了般,密密麻麻的揪疼瞬間蔓延四肢百骸。
清眸漸次模糊了視線,身形如浮萍般踉蹌搖晃。
「母親——」
驚慌失措的喚聲中,她再次被奪走了意識。
日近正午,天際的閑雲卷舒,橋下已然流觴曲水,碧青澄澈。
灼亮明白的光線投射入青屋,容荔不疾不徐將手掌從季梵音光潔的額際中抽離,斂回靈力,安撫道:「瀟王妃並無大礙,只是仍被夢魘之術所困,尚需些許時日才能脫困。」
梁彎彎抿緊嘴唇,小手擰乾掌中的絲帕,一絲不苟照顧自己的母親。
光影之中的梁榭瀟長身持立,墨眸將妻子不安驚懼的神態盡收於底,深邃瞳仁頓時浮上一抹凌厲沉鬱之色。
容荔信步而來,微福了下身:「瀟王爺,可否移動尊駕,借一步說話?」
幽靜陰涼的涼亭內,縈繞四周的青竹蔥蘢翠綠。一陣風過,竹影晃蕩,竹聲颯颯作響。
「不知瀟王爺可記得此處?」
梁榭瀟斂回視線,輕『嗯』了聲:「本王曾在音兒的記憶中見過。」
或者可以說,是他們的第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