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抽刀斷水水更流
「一萬年前,身為上古神器的巨斧之神清逸受自己的心魔所控,殘害了無數生靈,並妄圖重造三界,天地幾近被毀滅。為了能夠將他繩之以法,司命星君費盡周折尋得了與其相生相剋的永生草,而那株永生草,便是瀟王妃……」
梁榭瀟闔眸,修長寬厚的指腹緊握成拳,隱隱發顫,似在剋制體內翻滾如濤的情緒:「代價卻是……同歸於盡!」
容荔默然垂眸,眼角不自覺浮上一團瑩潤迷濛的水霧,喉頭滿是哽咽:「是的……開弓沒有回頭箭,梵音心明如鏡……在灰飛煙滅的最後一刻,卻還是心存希冀,期盼天可憐見,能與您重逢……」
梁榭瀟單手撐住祁紅的樑柱,半掩胸口,渾身發顫。余影下的長軀猶為孤寂。他咬緊牙關,體內的魂魄髣髴被一雙無形的大掌撕扯,幾近離體。
為何這一感覺,讓他如此熟悉?
撕疼之感恍若摧枯拉朽,他微一凝力,整個手掌頓時嵌入樑柱之中。
耳廓忽地掠過一聲,冷峻的面容當即僵硬如雕塑,他沉聲如罄反問:「你適才說了什麼?」
「司命在最後一刻凝結梵音尚未消逝的兩縷魂魄......」
「確定是兩縷?」
容荔信誓旦旦頷首:「司命親口所言。」
若真是如此,那麼這一切,皆可解釋得通了。
梁榭瀟凝眸垂思片刻,紊亂的氣息逐漸趨於平緩:「勞煩姑娘轉告司命,梁榭瀟欲與他一見。」
回答他的,是青絲在空中左右晃動而浮蕩的弧度。
「星君他......不日前已仙逝.....」容荔任由鬢角的碎發凌亂,神色哀婉道,「五年前與魔尊旻嬜一戰,星君的元神已損。而後為了在太上老君的煉丹爐中凝練剷除他的『銅牆鐵壁陣』,尚未復原的靈力頓時耗損大半......」
一年前
嘭----
又一震天動地的轟鳴聲響徹整座邙山!
啪嗒啪嗒......素白拂塵浸滿濃烈的稠血。
司命以臂撐抵如魔怔了般旋轉不停的青銅煉丹爐,喉頭再次噴出一口猩紅之血。就在他氣力即將耗盡之際,一渾厚有力的掌風如黑禽皂雕般瞬間將此上躥下跳的的煉丹爐鎮壓。
「司命,你不該如此魯莽行事!」
司命心頭一震。
這聲音是......天、天帝!
「老臣......」
金光華貴如日的天帝撳住他躬身的姿態,錦緞長袍一揮:「此禍端皆因本帝而起,怎可讓你一人獨自承擔?三界本為一體,無相而生,陰陽相合!」
話音剛落,他的身後,天庭眾神衣袂飄飄。
為凝練此陣,眾神靈力俱損,這才在仙魔一戰中慘敗!
陣法還差最關鍵一步,司命便借假死之名繼續入爐內凝練。
「後來,星君又冒著天譴之危向鯤鵬透露天機,修為幾乎消耗殆盡……」
此陣,若不逼旻嬜以孔雀真身入爐,無法將他的魂魄灼燒成灰!
容荔掌心一凝,上方的白霧散盡后,玄靈鏡的輪廓瞬間落入梁榭瀟的深眸。
「瀟兒……」如波般的仙霧粼紋徐徐浮散,氣若遊絲的司命面色蒼白如紙,花白鬍須蠕動,「果不出我所料,你還是帶著梵音離開了穎上……」
司命掩唇咳嗽了好幾聲,沙啞的喉頭如在磨砂上過了一遍般:「我已時日無多,有幾件事必須同你坦言相告。其一,想必你已猜到此處為何地,梵音若想真正破除清逸的夢魘之術,必須吸收此地的精華!」
只因此處,是她情動之地!
「其二,苗氏一脈的蠱王因忌憚她前世曾為永生草的身份,一直未敢暴露自己的位置。不到萬不得已,切勿動它!」
梁榭瀟默然垂眸,腦海不自覺浮動素白皓腕左手上方一光澤瑩潤的玉鐲。
「最後一事......」
容荔掌中,不疾不徐端持一鳴鎏翠瓶。
髣髴一股無形的力量在推動著他,修長的指腹觸上碧青流紋的剎那,身體的魂魄驟然被吸附!走馬燈似的場景一幕幕晃過眼前,熟悉的撕裂感再次從腳底侵蝕全身......
黑翳低沉的夜色,伸手不見五指。幾近被幽暗吞沒的長袍步履匆匆,詭譎的舉動甚為鬼祟。此人身形一閃,毫無徵兆拐進一條陰寒漆黑的小巷。再三環顧四周過後,才偷偷摸摸推開盡頭一間早已被廢棄多時的斑駁門扉。
下一瞬,驚起的烏鴉撲騰雙翅,發出凄涼又悲鳴的聲音。
此時的長袍身影連走帶跑,呼吸急促,髣髴身後有洪水猛獸在追趕般。左拐右繞間,朝前方唯一的光源處走去。
「奴、奴婢參見長、長公主。」
輪椅上之人背對著她,語調不慍不火:「那事辦得如何?」
躬身伏地的落雁強迫自己咽下心中翻滾如濤的驚蟄,勉強維持平緩的聲線:「回長公主,『百萬雄師』榜上之其餘人皆以『戴罪之身』為由,拒絕奴婢下達的命令......」
面上毫無波動的嚴姝夢,雙眸早已浸滿陰鷙之色。
「哈哈哈......」
尖銳刺耳的笑聲隨同凝成團霧的黑翳隱隱浮動在陰冷潮濕的半空之中。
嚴姝夢聲冷如寒雪冰川,陰冷惻惻:「你出的『好』主意,而今居然還笑得出來?」
「不笑,難道你哭得出來?」
如豆般的微渺燭火盛在沾滿灰塵的燈盞之上,愈發映襯清寒凌亂的周遭。斜射殘破壁甃上的嚴姝夢,黑影模糊間,輪廓早已衍化成吃人的不吐骨頭的野獸。
「第三次了!」沉鬱籠罩全身的嚴姝夢斜睨黑霧,冷聲質問,「不僅次次皆以失敗告終,甚至險些暴露了本公主的藏身之地!事不過三,本公主是該考慮是否要與你有合作的必要!」
黑霧再次發出尖銳刺耳的笑聲,漫不經心道出真相:「你我已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身為聰明人你該明白,一旦『棄車保帥』,不過是加速自己的滅亡罷了!而本神之前的所作所為,不過是聲東擊西之術!而真正的目的,早已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很可惜,你已耗盡本公主的耐心!」
「不不不,你會答應的。」
嚴姝夢不屑一顧瞥了他一眼,輕蔑一笑:「盲目自信、狂妄自傲!」
菡萏推著嚴姝夢即將離開的剎那,黑霧狀似無意慵懶開口道:「既然當初耄耋能讓你以蓯佩令主之身份號令『百萬雄師』圍困瀛洲,本神定也有讓你心甘情願順從之法!」
嚴姝夢心上一凜,扭曲的面容儘是猙獰之色,企圖揚聲威脅:「不準對他下手!」
他是誰,不言而喻。
「長公主多慮,本神暫時還不會對魏剡下手,」黑霧慢悠悠浮動,髣髴正負手,悠閑愜意地散步,「可長公主不想再與心愛之人見上一面?」
「心愛之人?」嚴姝夢自我譏諷一笑,滿臉頹靡,「他巴不得將我處之而後快,好再次博取季梵音的歡心!」
一想到那個神智全無的女人,她的嘴角立馬勾起一抹幸災樂禍之笑,唇齒之間碰撞而發出的嗬嗬笑聲令人心生膽寒。
「敢問公子,此處可有人?」
車水馬龍的街道,人來人往的牛肉麵攤,蒸騰的熱氣從粗黑陶罐中縷縷冒出,卻絲毫無法舒緩上方褶皺成樹皮的五官。
「隨你......」暈醺醺的江城子醉眼迷離仰頭,飲盡壇中最後一口酒,旋即以壇底重叩方形木桌,拔高聲線,「老闆,再來兩壇酒!」
片刻,酒已上。
江城子徒手一撈,空的。再撈,觸碰到的仍是虛無形態的空氣。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澆愁愁更愁。」
突如其來的聲線清潤,恍若風行水上,一字不落傳進他的耳廓。
江城子下意識抬眸,朦朦朧朧的視線頓時闖入一清雋儒雅的輪廓,驀然有些熟悉,似乎......在哪裡見過。
渙散的思緒無法集中,視線旋即轉移至被他撳在掌下的兩壇酒,出手欲搶:「把它們......給、給我......」
忽地,一冷如寒冰之水兜頭而下,瞬間澆醒了江城子所有迷糊的神志。他胡亂抹了把臉,寒意浸面,不自覺打了個冷顫。
「可醒了?」
余光中,察覺對方再次端起一個黑陶碗,江城子當即認慫,忙不迭摁住他的手臂討饒。
「陛......」
『下』字還未出口,就已被魏剡半路截斷:「寡人微服私訪之事,切勿聲張。」
江城子當即做了個封嘴的手勢,點頭如搗蒜。
人聲鼎沸的鬧市之中,夕陽暈染廣闊無垠的天際。斜光灑落,高聳的廊檐頓時鍍上一層如夢似幻的金黃。
側對晚霞的銀色面具微微泛著紅光,修長指腹將尚有餘溫的牛肉麵推至江城子跟前,聲線不急不緩:「發生了何事?」
江城子默然垂眸,整張臉藏在余影之下。
琥珀色的眸子偏向空空如也的一側,頓時瞭然於胸。他輕擱下手中的茶盞,氣質清逸:「與人相訴,獨比自受。」
轉瞬間,暮色悄然四合。幽深夜幕如鑲嵌了無數顆夜明珠般,星河璀璨。
廊庭正中,銀光灑落。罩了層薄紗的白衣男子,指腹傾斜,髣髴涓涓細流般的香醇之茶落入瓷玉茶杯。
「月下獨酌,徒留形影相弔。」
滾輪碾過青蔥欲滴的草地,與青石地板相撞發出不甚悅耳之聲。
魏剡輕啜了口湯色金黃之茶,一舉一動謙謙如君子:「縱然獨酌,抒情而發。」
面染銀白之光的嚴姝夢霍然有種錯覺,髣髴回到當年怦然心動的少女時光,翕眸抿唇間,不自覺輕笑了聲:「不知魏大哥可否賞姝夢一杯茶飲?」
秦淮河畔之救,並非他們二人的初次相識。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情竇初開的十四歲,清麗婉詞打開了她對愛情世界的大門。而他,恰逢其時闖進了她的心扉。而牽了這條紅線之人,便是自己的親哥哥。
那年寒冬,她突然對茶道情有獨鍾,疼妹如骨的嚴格便請了蓬萊這位茶道造詣頗深的國師來指導。
為了給這位即將到來的師父留下好印象,她一絲不苟準備著---凈手、備器、湯杯溫壺、馬龍入宮、洗茶、沖泡、封壺、分茶、玉液回壺......
「不知姝夢妹妹可否賞魏大哥一杯茶飲?」
漫天飄落的雪花中,頎長男子一身白氅罩落,持立料峭寒風,衣袂飄飄,清雅如修竹。俊美如刀削的的輪廓暈染其中,含笑朝她走來。
這一幀畫面,髣髴一道烙印般深深刻進她的心口,永難磨滅!
「人既分三六九,茶亦有精平糙之別!」
低沉的聲線清淡,一如平靜無波的湖面。
「換言之,道不同,不相為謀!」
「道不同?哈哈哈......」嚴姝夢垂眸,露出一個難以言喻的笑容,眼角滲出的淚水已然分不清情緒,「那她又憑什麼?只因為曾救過你?」
「嚴姝夢!」璀璨星河靜靜淌過琥珀色的清眸,魏剡幾不可聞輕嘆了口氣,諄諄勸解,「執迷不悟終究貽誤終生,你又何必步我後塵?倘若此刻願意束手就擒,尚有一線生機。」
嚴姝夢悲戚一笑,一瞬不瞬盯著自始至終都不曾給過自己一星半點兒眼色的清逸男子,歇斯底里嘶吼:「若非為了助你,我怎會落得這般四肢盡廢的下場?可你對我許下的承諾,一如這浮散的茶霧,縹緲無蹤!而今,我亦想明白了,唯有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我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魏大哥,是你將我逼成這樣,都是因為你!」
月紗朦朧,縹緲瑩白,銀華映襯俊逸清潤的輪廓。
細長如竹的指腹細細摩挲翠玉瓷杯,他凝眸默然片刻,長睫頓落,徐徐道:「倘我答應娶你,你是否能夠放下心中惡怨,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旻嬜造下之孽,皆由他來承擔吧。
「自古而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魏剡,你以為我還會再信你嗎?」
「你要如何才會相信?」
「哦?」四肢殘廢的嚴姝夢動了動尚屬靈活的脖頸,倨傲挑眉,意味深長一笑,「只要是我所言,你皆會答應?」
「只要不違背道義、損害蒼生之事,皆可!」
「那就陪我去一個地方。」
垂立一旁的鯤鵬心上一凜,如迅風般擋在魏剡跟前,鵬翅浮動。他神色淡漠睨了眼嚴姝夢,出聲阻止:「尊主,不可!」
「無妨,」魏剡拍了拍他的翎羽,不疾不徐道,「我去去就回。」
「可嚴姝夢此人,不得不防,讓鯤鵬隨您一同前往......」
「鯤鵬,」飄逸長身持立,白袍隨風浮動,他緊了緊掌下的力道,刻意壓低聲線,「你當務之急的任務,便是保護好江城子。切勿讓心懷不軌之人以其為要挾,奪走苗沉魚手中的蠱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