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我寄人間雪滿頭
若楓此刻?靜立旁側,將蕭澈與鬼先生安頓之後,他便趁著夜色回到鍾府。
子時已過,鍾潛必已睡下。若楓端跪在門外,一動不動。
若楓生平第一次擅作主張,竟是生死大事。他知道他的命不屬於自己一人,可如今只能還給顏琤。
若楓三拜一叩道:「義父,孩兒日後便不能給您老盡孝了。若義父知曉王爺此時有多危險,您也定會答應若楓所求。
王爺與蕭將軍情投意合,蕭將軍若故,王爺必不會獨活。如今,除了若楓別無他人。
若楓心中並無後悔,可唯獨對義父總覺虧欠良多。義父,若有來生,若楓願當義父親子,再為您寸草春暉,還報大恩。」
言畢,恭敬再叩三首,便起身離開了。
夜深人靜,大街之上,只有一人,腳步從容,慷慨就義。
第二日早朝,皇上還未走至龍椅,便將手中話本,抄寫歌謠的紙張向殿下扔去。如此憤怒,並未發現蕭澈今日未來早朝。
皇上大動肝火怒道:「這就是朕滿心賢德換來的,眾卿也拾起來看看。如今朕殘暴不仁之名已然深入人心,那朕還留著那殺害太子的兇徒做甚?來人吶,傳朕旨意,宣王顏琤,身為皇室之人,不念骨血親情,罔顧禮法人倫,不配……」
「陛下!陛下息怒啊!」周良知道皇上此次震怒非同小可,可卻依舊不能坐視不理:「陛下,百姓無知,三人成虎,若陛下真處死宣王,那豈不正坐實了傳言?就算為陛下千秋聖命考慮,也萬萬不可魯莽。」
「周卿,你敢打斷朕頒布聖旨,你這般不顧生死為其求情,莫不是想與其同罪?」皇上面色陰鷙,再無半分平日慈和。
周良跪倒在地道:「陛下,老臣服侍兩代君王,自認句句良言,一顆忠心,天地可鑒。老臣今日哪怕血濺大殿,也要攔著陛下莫做這昏庸之事。」
皇上怒砸御案道:「周良,你以為你兩朝元老,朕便不敢處置你嗎?來人!」
百官聞言,皆跪道:「陛下息怒!」
謝霆出言道:「陛下,周大人肺腑之言是為了陛下青史賢名啊!如此赤誠忠心之人若被陛下一時盛怒斬首,日後朝中哪還敢有忠臣諫言啊?陛下!」
戶部董懷附議道:「陛下,若宣王真是謀害太子之人,就算陛下袒護,臣等也必不妥協。言官史官也會為陛下正言。可如今此案尚在初查期間,陛下不顧朝臣勸諫,一意孤行,這,這要史官如何下筆?」
皇上聞言,冷道:「翟霖,此案查的如何了?」
翟霖慌張回道:「已查出毒物為何,那日長樂殿的宮人也都審問了一遍,未曾揪出元兇。不過,不過……」
「不過什麼?你若再吞吞吐吐,今日朕先砍了你!」此刻皇上面紅筋暴,大喝道。
翟霖餘光掃了一眼秦安,回道:「那日提審王爺,微臣問投毒之人是否是王爺,王爺多次點頭,似已認罪。」
秦安大驚,正欲出言阻止。
皇上便接話道:「好,眾位愛卿可聽清翟霖所言了?宣王認罪,他雖為朕的幼弟,從小疼愛有加,可祖宗之法在上,朕也不好回護。來人,傳朕旨意,宣王顏琤,投毒謀害太子,其心必異,其罪當誅。念其乃皇族血脈,朕……」
「啟稟陛下,京兆府尹趙全有急事啟奏,現候在殿外。」
周良聞言,立刻道:「陛下,京兆府尹乃京城父母官,若非緊急,他不會貿然來此。陛下不如先處理急務,懲治宣王不急這一時。」
周良所言在理,皇上也不得不聽。總之顏琤如今已在天牢,早死晚死,無關緊要,思量至此,這才坐下,揚袖道:「宣!」
趙全幾乎是連滾帶爬走進大殿,伏地叩拜。
「趙全,何事慌張?」
趙全擦著額上密汗道:「啟稟陛下,微臣今晨還在家中時,便被一幫刁民擾的無法安睡,出門一看,竟有上千之人圍困在微臣府外,嚷嚷著抓住了毒害太子的真兇,要釋放宣王。臣派衙役轟趕眾人,誰知這般刁民竟仗著人多勢眾將衙役打傷,還將微臣也抓起來,逼著微臣入宮面聖!」
皇上蹙眉,大惑不解,自然不知道這究竟是哪一齣戲。
朝臣聞言也都大驚失色,周良問道:「那所謂真兇,現在何處?」
「已被眾人扭送,就在殿外。」
周良道:「陛下,此案已激起民怨,若不能妥善處理,後患無窮,不如將那人帶進來,是真是假,一問便知。」
「臣附議!」
「臣也附議!」
……
皇上見狀,也不好推辭道:「將此人帶上殿來。」
一襲玄衣,從容不迫的走進大殿,殿外清風徐來,衣袂翩然,竟無半分兇相。
認識此人的朝臣,無不驚愕失色。
不識此人的朝臣,只是困惑不解。
皇上自然也不識此人,他沉聲問道:「你是毒害太子的真兇?」
若楓被綁,端跪道:「正是。」
「你叫什麼名字?」
「鍾塵。」
「你說你謀害太子,何以證明?」
「那毒物名為無影,是若楓早年行走江湖所得。此毒無味,能殺人於無形。
草民早年落魄得鍾老太傅收留,拜師學藝之後,又入王府,深得宣王信任。那日王爺告訴若楓要我帶上糖蒸酥酪去看望太子。
我便知道機會來了。我在王府時便已將毒投入酥酪之中,只待王爺帶入東宮,便可大功告成。」
翟霖出言反駁道:「你說謊,明明我的人在長樂殿也見到了無影毒,怎會是在王府便已下好。」
若楓不疾不徐的解釋道:「大人,如果不這樣,我如何嫁禍宣王?」
皇上一時也分不清真假,問道:「你方才所說的機會,是何機會?」
若楓聞言竟未答話,而是怒目圓睜看向皇上。皇上竟被若楓盯著寒毛卓豎,拍案怒道:「大膽,如此凶神惡煞,你不怕朕剜你雙目嗎?」
話音剛落,若楓猛然起身,用內力將捆縛在身上的麻繩崩斷,立刻從靴中抽出匕首,掠身向皇上刺去。
滿殿眾人,無不驚嚇至面無血色。李崇高呼:「來人吶,護駕,護駕。」
謝霆最先反應過來,隨即起身掠起,緊抓若楓腳踝,若楓再無力前行,隨即退後旋身落地,與謝霆過招。
秦安此刻也已明白過來,他垂首閉目,不忍再看。若楓方才所言,皆是他曾對蕭澈言過的細節之事。
不消片刻,謝霆已將若楓控制住,那把匕首抵在若楓脖頸處。
皇上見狀,驚魂方定,整理好衣冠,疾言厲色道:「朕再問你一次,什麼機會來了?」
若楓冷笑道:「當然是報仇的機會,當年我父乃吏部侍郎陳敬,只因當初在你登基之後未表忠心,多次質疑,你便懷恨在心,派十二親衛將他暗害,一家老小沒了依仗,被迫流散。
可你一時仁慈,竟未斬草除根,我活了下來。此生只為復仇而活。太子病危,命不久矣,二皇子痴傻,難統大業,你顏家的天譴到了。可誰知太子病情竟然好轉,我如何不急,只能借顏琤之手除去太子。你殺我父,我殺你子,本就公平。」
皇上聞言,心中思量起來。確有陳敬此人,當年登基不久,的確死在了親衛手上。可他心中仍有猶疑:「宣王收留你多年,你不加感恩,反而恩將仇報,如今又為何出來為其庇護?難道是良心發現了?」
若楓聞言大笑起來:「庇護?他也是你顏家人,我多年不殺他已是忍讓,如今看你親自處死你的親弟弟,這種親者痛,仇者快的事,何樂而不為?
那些話本和歌謠,也皆是我為看你們自相殘殺所造之勢。只可惜造勢已久,你仍是婦人之仁,不肯處死顏琤。我只好自己籌謀,站出來認下此罪,才能走到你面前,就在這大殿之上,吾父英靈所在之處,要他親眼看著,我為父報仇。」
皇上尚未思量出真假,何承搶言便道:「陛下,此人身上尚有諸多疑點,先不論他的身世是真是假,就沖其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陛下要下旨處死宣王時來此,這也不得不懷疑啊!」
秦安出言反駁道:「何相言外之意,是說此人知道今日皇上會下旨處置宣王,可你我皆為朝臣也是今日方才知曉,此人尚在宮外是如何得知?你難不成在質疑陛下將此事告知,讓其前來刺殺嗎?」
「秦安,你~」
秦安端跪道:「陛下,此人身世的確可疑,可方才所說皆能與近日我與翟大人收集證物以及推理相合,若投毒之人不是此人,他又是如何得知這些?臣以為他嫁禍宣王,此話可信。」
周良點點頭,回身對若楓道:「當年陳敬是犯了大不敬之罪,陛下恩寬,三番五次赦免其罪。可陳敬依舊不知悔改,他的亡故才是天譴,皇上若真要趕盡殺絕怎會留你?
你既然活了下來便該為社稷謀福,以贖乃父之罪,可你卻不思悔改,如此陰毒,戕害太子,構陷宣王,行刺陛下。
大虞最位高權重之人差點皆命喪你手,幸得蒼天護佑,陛下無恙,宣王安然,若你奸計得逞,天下大亂,你有何顏面去見陳敬?
鍾老太傅將你撫養成人,他雖隱退,可依舊憂國憂民,得他多年教導,你卻仍不思悔改,不消仇怨,是為不孝;
宣王乃你親主,對你信任有加,從不藏私,你卻利用宣王心善殺害太子,讓他身陷囹圄,差點喪命,是為不義;
陛下乃賢主明君,任人唯賢,廣納諫言,寬恩百姓。你卻在民間造勢抨擊陛下賢德之名,甚至惡意造謠皇位之爭,讓陛下與宣王手足相殘,是為不忠。」
周良慢語卻擲地有聲,回身拘禮道:「陛下,如此不忠不義,不仁不孝之人,老臣以為需將此人就地正法,方能以安亡靈,以平民憤。」
周良這番言論,朝臣無一反駁,就連皇上也不得不服,這寥寥數語,竟滴水不漏。
若楓低頭,懸著的心也已放下。
他本就但求一死,可若皇上猶疑,自己未能赴死,顏琤便無法得救。周良此番言語,皇上只能將自己就地正法。
他此刻聞著大殿眾人「附議」之聲,苦笑不已。
皇上起身,看向若楓道:「此處有乃父亡魂,也有吾兒之靈,今日朕便在此行刑,將你就地正法,也讓陳敬看看他的不孝之子。你可有異議?」
若楓搖頭閉目,靜待皇上下令。
眼前漸漸浮現了與顏琤相處的每一幕,顏琤第一次帶他去怡仙樓嘗金陵七絕時,若楓驚呼不已惹眾人嘲笑,顏琤卻出言回護,讓別人不準再笑。那日顏琤為了懲罰那些嘲笑若楓之人,為其餘未笑之人付錢請客。
若楓性格木訥,言語直爽,最不會討顏琤歡心,遂總被責罵。若楓並未放在心上,顏琤卻總會從其餘地方補償若楓。他感念著若楓保護自己的恩情。
「若楓,和本王去喝花酒怎麼樣?你這獃頭獃腦的樣子,那些姑娘肯定喜歡。」
「若楓,今日是你生辰,老頭兒有沒有送你大禮啊?哈,我就知道他小氣,本王有為你準備。」
「若楓,你是我的護衛,又不是死士,不必遇到麻煩,沖在最前面保護我,你若因我受傷,我於心不安。」
「若楓,……」
……
頸處未噴涌而出的熱血迴流心房,將最漸漸寒去的心融化。
若楓閉目之前最後一語只有謝霆聽到了。
他說:「王爺,屬下再也不能幫您打掃四閣了!餘生願王爺與你所愛,安然無憂。」
秦安垂首,讓眸中之淚墜落地上,不敢在臉上留下淚痕。
昨夜沉醉換此生不醒,哀歌一曲祭悲涼塵緣。
情義之事,難解難懂,可當親眼目睹之後,只剩欽佩與感動。
周良知曉聖上為人,此時當著滿朝文武,若不將顏琤放出,恐怕依舊凶多吉少,遂道:「陛下,此人已除,也可還宣王清白了。案已了結,宣王也深受其害,皇上須得多加安撫才是。」
皇上面色恢復慈和道:「這是自然,秦安,朕命你即刻去天牢將琤兒接出,送回王府。太醫署的太醫任你調遣。告訴琤兒,此番朕受小人蒙蔽,未能及早為其洗冤,待朕得空,親自登府探望,讓琤兒好生休養。」
秦安聞言,只覺呼吸順暢,心已落地,他領命之後便急忙趕去天牢。
秦安走後,皇上起身道:「此案已清,兇犯伏誅。大理寺依例入檔即可,無需再由朕定奪。翟霖,此案你未盡心徹查,甚至差點釀成大禍。朕罰你半年俸祿,閉府思過一月,期間政事交由刑部侍郎主持。退朝!」
臨走之前,皇上掃視群臣卻未看到蕭澈,出言問李崇道:「蕭澈為何沒來上朝?」
百官若稱病不朝,自然會提前奏請。可皇上卻未收到蕭澈生病的消息。
李崇也困惑不已,卻還是為其圓場道:「昨日蕭將軍派人來過,稱身染風寒,高燒不退,遂今日未能早朝。」皇上聞言,將信將疑,卻也不再追問。
玥璃院中,蕭澈起身之後,已日上三竿,他猛然清醒,心中不詳之感漫上心頭。
他急忙起身出去尋找若楓,得不到回應,心中更加焦急,若楓有事他自然無法和顏琤交待。
正呼喊著,手提布告,步履維艱的鬼先生有氣無力道:「別喊了!若楓,不會回來了。」
蕭澈難以置信的結果布告,上面便是若楓在大殿之上的招供之詞。
蕭澈看完,竟一時難辨真假,他困惑不已,也暗存僥倖的問道:「這,這,所言可真?」
鬼先生跌坐在石階之上,吶吶道:「假的。當年陳敬之子雖被鍾潛收留,可未過八歲便已夭折。他是若楓的六哥。」
蕭澈手中薄紙落下,春風席捲而去。
蕭澈不敢相信,昨夜還與自己暢飲之人,今日已成亡魂。他想起若楓第一次帶自己去怡仙樓介紹金陵七絕時的樣子。
可惜,七絕依在,人卻已亡。
蕭澈卻未來得及傷痛,便見王伯衝進院內驚呼道:「王爺回來了!」
蕭澈聞言,懸挂腮處的眼淚落地,蕭澈立刻起身,飛奔出府,便看到秦安在馬車前站立,他連忙走上前去,正欲撩開車簾。
秦安看著蕭澈眼中驚喜,目露不忍道:「蕭兄等一下。王爺身在天牢多日,恐怕,恐怕……,蕭兄還是有些心理準備的好。」
蕭澈蹙眉,未再猶疑,大力撩開車簾。
馬車中人,依舊蜷縮一團,一動不動,身上蓋著秦安的外裳。散發遮住面頰,雙目空洞無光。
蕭澈壓下心中的憤怒與心疼,走上馬車。輕輕的將顏琤抱在懷裡。他感受到顏琤身上膈人之骨,心中憐惜竟要奪眶而出。指尖幾乎用盡全部溫柔將散發撥開,生怕弄疼了顏琤。
可眼前之人的面容讓蕭澈渾身顫抖,後背寒意乍起,難以置信的盯著顏琤。
對方似乎無法感知外界,目光渙散,不再靈動,暈黑眼眶深陷。蕭澈只是輕撥其發,竟掉落一片。尤其是額頭,血肉模糊,新舊之傷交疊一處,觸目驚心。
蕭澈將眼淚逼回,抱著顏琤輕喚道:「阿璃!阿璃!能聽到我說話嗎?」
蕭澈明顯感受到顏琤身子一顫,他繼續道:「阿璃!我們到家了,安全了,這裡再也沒有害我們的人了。」
他邊說邊注視著懷中之人的反應,果然顏琤目光漸聚,瞳孔也轉動開來。
乾裂的雙唇輕啟,沙啞之聲呢喃著:「子煜!」
蕭澈聽到,再也無法抑制心中的哀痛,抱著顏琤哭了起來,他哽咽道:「對不起,對不起,是我沒用,累你至此。」
若他知道顏琤在牢里受此折辱,他便是劫獄也要將顏琤救出苦海。蕭澈比任何時候都恨自己的優柔寡斷,恨自己的心性慢熱。
秦安在馬車外提醒道:「蕭兄,王爺身上的傷重,還需立刻找個太醫好好查看才是。」
蕭澈聞言,輕柔的橫抱起顏琤,在其耳邊低語道:「阿璃抱緊我,我們回家。」
顏琤反應遲鈍,半晌之後僵直的身子漸軟,緩緩的抬手環上蕭澈脖頸。
蕭澈欣慰不已,顏琤至少還認得自己。
他慢慢的走下馬車,鬼先生自認見識過無數驚心動魄的場面,可眼前之景讓他捶胸頓足,怒罵道:「究竟是哪個天殺王八蛋乾的?老子這就去滅他滿門。」
蕭澈搖頭示意鬼先生莫要喧嘩,恐他驚擾顏琤。
顏琤依舊未有反應,面色蠟黃,形容枯槁,在蕭澈懷中紋絲不動。除了起伏的胸膛,溫熱的氣息尚能察覺幾分生氣,竟與死人無異。
蕭澈吩咐著此刻抹淚痛哭的王伯道:「勞煩王伯去請胡太醫來樰夢齋為阿璃醫治!」
隨後抱著顏琤匆忙走向屋內。顏琤並未受刑,可蕭澈卻覺得顏琤比受過京兆府酷刑的自己更加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