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君問歸期未有期
第二日蕭澈下朝之後並未去王府,而是急忙趕回將軍府。昨夜林鐘一夜未醒,今日若再不醒,必得驚動太醫。林鐘身份特殊,他不得不多操些心。
蕭澈匆匆奔至客房后,竟看到面色煞白的林鐘自己忍著腹部的傷口,起身穿衣。
蕭澈連忙阻止道:「你傷還未好,這是作何?你又不是姑娘,著急穿什麼衣服?」邊說邊將林鐘雙手拿不穩的衣物扔在一旁。
隨後扶著他躺好,俯身查看傷口。蕭澈的微涼的指腹劃過林鐘赤裸的上身,每一觸都似烙印一般,林鐘只覺比腹部寸余傷口更扯著心口生疼。
蕭澈卻察覺不到林鐘的異樣:「血已止住了。等我去為你煎藥,喝下之後體力也能恢復一些。」
說著拿起盛放傷葯的瓷瓶,撒在傷口處,蕭澈輕柔的為其抹勻。隨後扶起林鐘,坐在其身後:「靠著我。」
蕭澈要將紗布纏繞上林鐘的腰腹,可林鐘卻一動不動,身體因克制微微顫抖,此刻他上身不著一物,他不敢靠近身後之人。
蕭澈無奈,只得自己主動靠前,與其貼緊,讓林鐘借力依靠自己,不讓其腹部用力再使傷口出血。手拿白紗,輕柔的環上林鐘的腰際,一圈一圈纏繞起來。
二人從未如此親密無間過,獨屬於蕭澈身體的幽香傳來,林鐘立刻渾身僵直。
蕭澈自然感覺得到,他手間動作停滯,問道:「可是我弄疼你了?」
林鐘無奈的搖搖頭,身體的反應根本不受他控制,本就體寒,此刻身後之人似一團烈焰焚燒著後背。林鐘鼻息漸漸火熱,他竭力壓制卻還是被蕭澈察覺。
蕭澈擔憂道:「你發燒了嗎?」為其包紮好后,輕撫其額,不冷不熱,才放下心:「還好沒有,近日阿璃風寒之熱總是反覆,我許是草木皆兵了。你且躺好,我去煎藥。」
林鐘有氣無力道:「慢!」
蕭澈聞言,便俯身湊近林鐘,側耳傾聽。
林鐘最受不了蕭澈與他近在咫尺的相處,壓抑著異樣,焦急道:「陛下已發現你與宣王之事,你早做打算。」
蕭澈聞言,卻也不驚不惱,將他扶著躺好,起身笑道:「你如此重傷來我府上,我便已猜到。無礙,蕭某問心無愧,其餘的聽天由命。你呢?陛下處死你,你卻大難不死,是嗎?」
林鐘沉默片刻,緩緩點頭。
蕭澈輕笑道:「那正好,前幾日我這將軍府的管家犯事被我逐出府去,本將軍正好缺個管家,若要你留下,你可願意?」
留在將軍府當管家對於林鐘那便意味著可以留在蕭澈身邊。他第一次從心底升騰起歡悅之感,甚至要洋溢唇角,回神之後離開收斂,故意不言不語,冷若冰霜。
蕭澈無奈的替他掖好被角:「林鐘,離開那個是非之地,便莫在留戀了。你本心善,只是命運讓你無法抉擇而已,如今你已自由,傷好之後,想去哪裡都可,你不再屬於誰,不再聽命於誰,你屬於你自己,屬於這四方天地。當然,若你肯留下,我自是欣喜。我這將軍府很安全,好好養傷吧!」
說罷,便離開客房,為林鐘前去煎藥。蕭澈方才寥寥幾語於林鐘而言,比靈丹妙藥都治癒其傷。
此刻廚房外院,葯香四溢,微火煮沸,蕭澈守在炭爐旁邊,愣怔出神。
他並非表面這般雲淡風輕,瞞了許久,終究大白天下。
蕭澈並不後悔,也無所畏懼。他只是擔憂皇上心狠之人,怕作何事對顏琤不利。蕭澈如今無父無母,只有顏琤一人,無論如何都得護他安好。
夏日六月,滿池菡萏清香幽遠,皇上一日黃昏召集百官去御花園賞荷。
臨時搭建賞荷台,圍池而造,以龍座為中,左右皆設座擺食,迎著夏風,就著荷香,算作一場晚宴。
文官辦公之所除設在皇宮之內,便也是宮城之中,得皇上此等邀請,也立刻趕赴。除了蕭澈的神乾軍營在京畿北郊之外,眾臣皆已到場。
皇上見蕭澈遲遲不來,不滿道:「通傳之人未通稟蕭將軍嗎?即使身在北郊營此刻也該到了。如此磨蹭,卻是為何?」
身後宮人立刻回稟道:「啟稟陛下,蕭將軍並不在北郊營,通傳宮人稱其在宣王府。」
李崇聞言惡狠狠的瞪了此人一眼,隨後解釋道:「老奴早聞王爺久病不愈,想來將軍也是前去照拂,不多時便會來了。」
皇上冷哼道:「宣王府里沒有下人嗎?難不成他比丫鬟還細心,比太醫還愈人?荒唐!」
離坐在皇上左側的何承聞言,出語嘲諷道:「蕭將軍與宣王爺曾經便是主僕,主僕情深,舍下軍務前去照顧不足為奇。」
右側的周良道:「陛下任人唯賢,蕭將軍如此重情重義,可見此人日後對陛下提攜之恩也定會一片赤城相報。得此良將,乃是陛下英明。如今他有事纏身,待會兒帶他來時,罰酒三杯便可。陛下切莫動怒。」
何承面色轉沉,冷哼一聲,也不再言語。
蕭澈的確走不開身,顏琤病情反覆,此刻不住的狂嘔,腹中早已無物,乾嘔之聲似要震穿蕭澈雙耳,血色上涌充血,面色似欲滴血一般殷紅。
蕭澈輕拍其背,滿面焦慮,見顏琤止住嘔吐,便將其輕輕抱在懷裡,接過江堯遞來的溫水,欲喂顏琤喝下。
顏琤煩躁不已,側首埋在蕭澈胸膛,似撒嬌之語,低喃道:「我不喝,喝了便吐,你要我把腸子都吐出來嗎?」
蕭澈無奈將杯盞遞迴,哄道:「好好好,不喝不喝。」
江堯也擔憂不已:「要不屬下再去請胡太醫來一趟?」
顏琤一想到胡太醫開的苦藥,更惱怒道:「不許去!」
蕭澈立刻遞給江堯眼神,示意他莫去,雙手將顏琤抱得更緊道:「不去,不去,我在這裡陪著阿璃。」
江堯卻道:「將軍,方才宮人又來催過了,陛下似已惱怒,將軍還是快些入宮吧!」
顏琤聞言,也不再取鬧,似乖貓一般的縮在蕭澈懷裡一言不發。
顏翎遠嫁之後,蕭澈便是顏琤唯一的親人。蕭澈對他憐愛之心日甚一日,他對蕭澈的依賴之心也猶甚從前。
蕭澈見顏琤不開口,他也不好出言。
片刻之後,顏琤在蕭澈懷中輕笑起來,掙紮起身,在其唇上輕落一吻,隨即道:「我已無礙,子煜快去吧!若皇兄震怒開罪於你,本王可沒空相救。」
蕭澈屈起食指在顏琤鼻樑輕輕一點,笑道:「我可真是拿你沒辦法。你乖乖在府中就醫,我去去就回。」
蕭澈隨即起身,立刻快馬加鞭趕赴皇宮。御花園中眾人早已開宴。
謝霆連忙遞給蕭澈一個眼色。
蕭澈點點頭,連忙跪拜請罪。眾人皆停下酒盞,目光看向蕭澈。
皇帝沉聲不悅道:「朕竟不知,愛卿尊駕如今這般難請,若你再不來,朕都思量是否親自前去了。」
「臣知罪!」
「愛卿遲遲不來是何故?」
蕭澈不敢隱瞞:「回陛下,宣王在府中重病,臣在其身側照拂。遂遲來片刻。」
皇帝面似冷霜,滿目狐疑道:「宣王病重,為何你去照顧?若說從前主僕之禮,應當如此,如今你已是大虞上將軍,神乾軍統帥,做這奴才下人之事,是何道理?」
蕭澈垂首,一言不發。
此刻青鳥月明,星河曙天,荷池水波粼粼,芙蓉回塘別浦。蟬鳴聒噪,鴛鴦戲水。
眾臣噤若寒蟬,皆注目蕭澈,待其出言。李崇看到皇上面色,便知此怒非同小可。
皇帝見蕭澈閉口不言,追問道:「難不成是琤兒以何事想要挾,強迫與你?還是琤兒病重,愛卿便憂心不安,心急不已?」
情起至今,蕭澈與顏琤事事如履薄冰,就連心愛之人久戰歸家,彼此擁抱親吻也能惹出諸多是非。如今再無退路,蕭澈只想大方承認這不容於世的喜歡,這傾世如歌,塵緣而已。
蕭澈畢恭畢敬跪拜一禮,起身時,眼神決然,目視眼前九五至尊之人,一字一頓道:「啟稟陛下,微臣傾心王爺已久。如今種種,皆乃情之所至,無人相逼。」
此語一出,滿座嘩然。
謝霆立刻起身,走到皇帝面前跪倒,焦急道:「啟稟陛下,澈兒尚且年少,哪懂情愛之事。他來金陵無依無靠時是王爺收留,他便以為此等恩情便是愛慕。望陛下明察,澈兒憂心王爺只是尋常情義,絕非男女之情。」
何承笑道:「謝將軍好口才,蕭將軍如今也是我大虞一員虎將,若今夜從這御花園中傳出,蕭將軍不懂男女之情,誤以為兄弟之義便是傾心愛慕,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此刻知曉此事定周良與秦安皆一言不發,二人皆知,即使今夜瞞過,他日也必會敗露。
俗世紅塵本就難容此情,更何況天家之人,如何能忍。
果然皇上拍案起身,怒目而視,壓抑著憤怒,低吼道:「若謝卿所言屬實,朕可以既往不咎,朕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想好再言。」
清涼的夏風漫卷著蕭澈烏髮,似柔嫩之手輕撫臉龐,他此刻清醒非常,哪怕今日血濺荷池,也得將壓抑心中之情,昭告天下,即使天下人嗤之以鼻。
蕭澈跪直,高聲道:「蕭澈愛慕顏琤。」
不再自稱「微臣」,不再稱其「王爺」,不再含糊其辭,是愛,是情,非義,非誼。
不容於世便是錯嗎?情愛之事豈能只用是非曲直評斷?
皇上粗重的呼吸昭示著,天威震怒便似萬鈞之力,齒間格格作響,怒火在眼眸中跳躍,抬手將眼前矮桌掀翻,瓷盤墜地,此起彼伏的清脆之聲似利刃一般輕架在眾人頸處。
百官跪散一片,齊聲道:「陛下息怒!」
蕭澈此番欺君非同小可,皇帝為為二人遮掩,甚至下令處死造謠之人。顏琤乃皇室中人,蕭澈卻在大庭廣眾之下說此不堪之言,仿若無形之掌重重甩在皇帝臉上,還不能言痛,不能聲張。
皇上只覺,心中怒火若不將此人焚毀便會自焚。他此刻早已怒髮衝冠,環顧四下,從身後禁軍手中將劍奪過,立刻拔劍,劍鋒靈動,刺向蕭澈。
周良大驚,立刻高呼:「陛下,萬萬不可!」
蕭澈閉目等著冷劍入體,等著熱血四濺。
半晌,皇帝手中長劍之尖抵在蕭澈脖頸之處,沉聲道:「朕明日便為你賜婚,你娶還是不娶?」
蕭澈緩緩睜眼,心知肚明,皇帝不殺他並非寬厚仁慈,只是茲事體大,事關皇家顏面,事關天子威嚴。若他答應娶妻,此事也便作罷,若他不答應,明日不僅京城傳開,天下也皆知,大虞上將軍竟與宣親王竟有南風之症,龍陽之好。
蕭澈不顧抵在自己咽喉處的長劍,緩緩搖頭道:「恕臣難以領命,臣早與王爺私定終身,此生只執一人手,共白頭。無論陛下將誰許配微臣,對其皆是不公,望陛下收回成命。」
眾人此刻只覺失望不已,皇帝難道如此信任武將,有他,大虞重振雄風便有希望,可如今,竟為一男子,觸犯天顏,命喪於此。
皇帝握劍之手微微顫抖,蕭澈脖頸處血流細出,皇帝咬牙切齒道:「那你是寧死不從了?」
蕭澈鄭重其事的點點頭,再閉雙目,眼前出現心中朝思暮念之人,回身盈盈,風姿綽約。
「阿璃,來生再陪你到老。」
皇上再無多言,立刻收劍而後向蕭澈刺下。千鈞一髮之際,周良離開起身將長劍握手,痛心疾首道:「陛下,萬萬不可啊!」
蕭澈聞言離開睜開眼睛,大驚失色,驚呼:「周大人」
周良一屆文官,輔政兩朝天子,何時見過刀光劍影,如今竟為蕭澈起身奪劍,血流如注。
皇帝也未料到周良如此,怒吼道:「放開!朕今日便將此等大逆不道之人就地正法,以正國本。男婚女嫁,此乃順應天理。爾等竟不顧天道世俗,不服禮法祖制,顛倒陰陽,罔顧人倫。你乃天朝將軍,威震四海,他是大虞親王,無上尊榮。你二人如今苟合一處,將我大虞顏面置於何地,體統置於何地?」
周良跪倒在地:「陛下,若聽完老臣之言還要將其斬首,臣絕無二話。陛下臣冒死諫言,蕭將軍殺不得。」
皇上將劍抽回,疾言厲色:「為何殺不得?」
周良雙手浸染鮮血,依舊躬身行禮道:「陛下,今夜到場眾臣皆已知曉此事,若陛下處死蕭將軍,便將此事坐實。之前陛下多次為二人澄清回護之事必會被百姓詬病,有損陛下天威;
宣王乃皇家之人,此事有關皇室顏面。先皇靈位尚在供先殿日日滿受香火,幼子卻被萬民棄罵,先皇龍靈難安,何保大虞國祚綿長;
此事並非不可迴轉,今日之事,在場之人皆不可相傳。待蕭將軍娶妻之後,一切傳言不攻自破。臣所諫三條,皆是上策,陛下將蕭將軍斬首人前,是為下下策啊!」
皇上聞言,怒氣稍遏,依舊憤怒道:「周卿沒聽他方才所言嗎?寧死不娶。」
周良又作一揖道:「陛下,自古婚娶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棒打鴛鴦之事,古已有之,陛下不願做這惡人,便由老臣來做吧!請陛下賜婚,老臣孫女周婉,溫柔嫻靜,聰穎無雙,如今及笄禮過已有四載,老臣久慕蕭將軍大才,斗膽懇請陛下做媒,將孫女許配將軍,成一段天作之合,誦一場良緣佳話。」
蕭澈蹙眉道:「周大人,萬萬不可,大人孫女乃掌上明珠,蕭某何德何能,怎敢奢望迎娶?大人三思。」
周良卻再不再有往常的寬和,厲聲道:「蕭將軍,本官方才已說明,婚嫁之事,父母之命不可違。蕭將軍雖無父無母,此刻台中卻有長輩。敢問謝將軍,此等姻親,可願結好?」
若蕭澈方才視死如歸,此刻面色竟比月色更顯蒼白。周良對蕭澈多番提攜回護,此等恩情蕭澈斷不會置之不慮,也正因此,周良孫女,蕭澈若娶,有負顏琤,有負周婉;女子名節最為重要,今日若當著百官之面蕭澈回絕,他日周婉如何嫁人?何人會娶一個別人不要之人?
謝霆明白周良的良苦用心,只能以此保全蕭澈,甚至不惜將自己疼愛的孫女舍下。
謝霆也出言道「啟稟陛下,澈兒乃臣世侄,為其長輩,今日也隨周大人一道,做一回惡人,臣對這門親事,毫無異議。」
皇上將劍遞給身後護衛,將謝霆與周良扶起:「二位重臣皆為保大虞顏面,能做至此等地步,朕感激不盡。」
隨後看向跪倒在地的蕭澈道:「蕭將軍近日邪魅纏身,痴癲渾噩,一時犯病,口無遮攔,才道如此荒唐之言。遂停其一切職務,將其留在皇宮醫治,待病癒之後,朕親自做媒,下旨賜婚。」
蕭澈聞言,癱軟在地,被兩名禁軍鉗制,帶離此處。經過秦安面前時,蕭澈輕微搖頭,今夜之事莫要讓顏琤知曉。秦安則鄭重的點頭,此事須得從長計議。
夏夜銷魂,流鶯聲歌,芙蓉伴舞。風波漸息,眾人身披夜色散去,清冽之風都無法吹散陰雲。
謝霆和周良同行離宮,邊走邊慨嘆今夜之險,汗濕衣裳:「澈兒若不娶大人孫女,怕是只有死路一條了。」
周良苦笑道:「若蕭將軍娶了,只怕宣王會身遭不測。」
謝霆卻不以為然道:「二人雖情意深厚,可也不至於因此便尋死覓活,行之雖與王爺並無交集,可也知其玲瓏之心,大智若愚,斷不會行如此不智之舉。」
周良長嘆一聲道:「但願如此吧!」隨後苦笑道:「老夫的孫女此刻怕也已安睡,她竟不知她最信賴的祖父竟為保別人,將她捨去。說實話,方才在陛下聖威之下,都沒有此等焦頭爛額。」
謝霆也寬慰道:「大人大義,行之替義兄拜謝。」
周良困惑不已:「義兄?可是?」
謝霆點頭低語道:「澈兒正是前朝太史令蕭年義子。」
周良笑道:「果然冥冥之中,自有定數。義茗當年何等意氣風發,蕭澈得其教導,自然穎悟絕倫,又受謝老將軍親傳,入朝為將。老夫竟不知慌亂救急之計,倒是我周家高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