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祖宗堂的怪事
進門三日拜祖宗,這又是韓家的規矩。頭天傍晚韓夫人就遣蓮姑來告知了這件事,又千叮萬囑、不厭其煩地說了一大串這也不能那也不能做的事。
蓮姑是一個四十來歲,手臉兒都很白凈,打扮得素潔幹練的婦人。據說她原本也是中產之家的書香門第出身,深通文墨。前幾年死了丈夫,家道中落,娘家也依靠不上。她本是韓夫人的同鄉,不得已才經人介紹投奔了韓家。韓夫人很器重她,在她面前就連韓載沄也是規規矩矩,不敢說錯一句話。
她說話的時候,許綉氤就只能唯唯諾諾地答應著,更不敢抬頭看她了。
蓮姑對新少奶奶的表現還算滿意,最後留下了一句:「新媳婦代表著韓家的臉面,歷代祖宗都在天上看著呢,少奶奶的舉止務必要虔誠、端莊、大方,不可有一絲一毫心浮氣躁。」
許綉氤緊張起來,待蓮姑走後,還在心中默念了好幾遍,生怕忘記了一點點。
韓載沄笑了笑:「又不是去考功名,她說她的,你做你的,不必這樣認真。只要你不發笑,就行了。」
許綉氤用手托著下巴,望著他:「這府里,處處都是規矩。我腦子笨,只怕再也學不全的,可怎麼辦才好?」
韓載沄嘆道:「還能怎麼辦,進門的媳婦落地的孩兒,沾上了就是一輩子的事,退也退不回去了,就讓我自作自受吧。」
第二日,天剛蒙蒙亮,晨風中還漂浮著一層清冷的白霧,蓮姑就等在院子里了。許綉氤趕緊收拾停當了走出來,含笑向她道歉。
蓮姑點點頭,聲音里明顯有一絲不悅:「少奶奶應當勤謹些,疏懶散淡可不是韓家的家風。你若是不能有個長進,又怎麼叫夫人放心呢?」
許綉氤低著頭,答應了一個「是」。
秋格跟在後面,悄悄地和她耳語道:「蓮姑姑是韓家最有身份的下人,她說的話就是夫人向你說的話,的確誰也惹不起。」
許綉氤在心裡嘆了口氣,倒不是為了她自己。今日去拜祖宗堂,又只能她一個人去了。韓載沄很忙,就連成親這樣的大喜事,也沒見他閑下來一天。新婚燕爾的小夫妻,她每天只能在夜裡掌上燈好久了才能見到他。
昨天半夜裡,李奇突然來報在碼頭即將起航的商船出了事,韓載沄立時三刻就起身跟著他去了。她知道他也是辛苦,雖然心疼卻也無可奈何。他走後,她再也睡不著了,睜著眼睛為他擔心,卻在快天亮時迷迷糊糊地打起盹來,因此誤了和蓮姑約好的時辰。
下午本來是新婚三日回門的日子,看來娘家人都沒福氣見到這位韓家姑爺了。
祖宗堂建在一片竹林深處的池塘中心,四面環水,只有一座小石橋和花園相連。許綉氤遠遠就看見了這座灰牆青瓦、斗栱飛檐,既古樸又出奇寬敞、出奇高大的廳堂。她走過小石橋,站在大門前的台階下,揚起頭幾乎看不到屋頂,心中油然而生一種莊嚴肅穆之感。
跨進門,她更是為裡面的敞亮空曠吃了一驚。心想清源鏢局還沒有個像樣的練功場,這裡莫說拿來當練功場,就是當跑馬場,讓鏢師們騎上馬跑一圈,只怕也夠用了。
她這樣想著,目光不由閃爍起來。蓮姑輕咳了兩聲,似乎很為她的走神感到不滿。
她嚇了一跳,趕緊低下頭,亦步亦趨地跟在蓮姑身後。
曙光未露,天空中還黯淡得很,但廳堂里已由人點上了幾十根蠟燭,明晃晃地把一切都照得很清楚。
許綉氤一走進來,就看見在廳堂最深處一個巨大的神龕上,層層疊疊供奉著足有上百個牌位。她一步步走過去,遠遠就看見居正中一個最大的牌位上寫著「韓公進楷之靈位」幾個字。她想起了韓載沄所述這位先祖的仁義之風,心中肅然起敬,凝神靜氣走到近前,靜等著蓮姑吩咐。
按照蓮姑的指示,她先是敬上了三柱香,接著就跪在錦墊上。她要做的事很簡單,就是磕頭。磕頭倒沒什麼,反正自嫁過來之後,又不是第一次了。
蓮姑的聲音平穩而悠遠,在空寂的大廳中回蕩,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感:「韓氏茂軒公第三十二代孫載沄之媳許氏綉氤,向先祖茂軒公叩首。」
許綉氤心裡一驚,茂軒公?三十二代孫?竟然不是從那位進楷公算起的?難怪她看到了這麼多牌位,看來這場磕頭的儀式又和以往一樣,不是一時半刻能結束的了。
雖然吃驚,她依然神色虔誠,畢竟她是代表著夫妻二人來的,蓮姑也一定在默默關注著她的表現。
蓮姑像念經一樣地念個不停,聲音不急不徐、不高不低,沒有絲毫改變。她耳邊只不斷迴響著「三十二代孫載沄之媳許氏綉氤」幾個字,至於拜的是哪位祖宗,已完全聽不清了。
直到蓮姑終於說出「禮畢」兩個字,她差點癱坐在錦墊上,背心已不知不覺汗濕了一片。她咬咬牙,胸口提著一口氣站了起來,腿有些打顫。
蓮姑一張木板臉上終於露出了若有若無的一絲笑容,淡淡說道:「裡面還有三柱香要上,不過少奶奶不必親臨,由我代勞就好。你在這裡等一等,過一會兒我就送你出去。」
「裡面?」許綉氤抬眼看了看,神龕背後的牆上果然有一副垂到地面的輕紗白縵。她方才磕頭磕到暈頭昏腦,竟一時沒有注意到。
她有些奇怪:「既是供奉在祖宗堂的,必也是韓家的先人,我若是不親自去上香磕頭,豈不是對先祖不敬嗎?」
蓮姑道:「少奶奶不必多慮,裡面那一位並不是韓家祖上的正主,論地位不如你尊貴。只不過和韓家有些淵源,所以安置在這裡,也讓她身後受些香火。按規矩少奶奶是不能向她磕頭的,只怕她受不起。」
許綉氤道:「是,我聽姑姑的。」
蓮姑轉身走向牆邊,掀起了白縵,突然她驚呼了一聲,整個人都呆住了。
許綉氤趕緊奔了過去,白縵后是一間狹長的屋子,此時天已大亮,裡面的屋子沒有點燈,能清楚地看見一邊牆角里供著一個小小的神龕,卻用紅布遮擋著,看不見裡面是什麼。
另一邊靠牆有一排木架,放著些香燭、香油、金箔之類的祭祀用品,木架頂上歪歪倒倒地擱著一個牌位,一頭斜倚在牆上,油漆尚新,顯然是新做好的。許綉氤眼尖,一眼望見那牌位上寫的是「韓公墨卿之靈位。」
韓墨卿正是韓載沄的父親,五年前已過世了。
蓮姑直愣愣地盯著地板上六七個被摔得四分五裂的牌位,過了半晌彎腰從碎片中拾起一個繡花荷包攥在手心裡,臉色便陰沉得像要滴下水來。
許綉氤問道:「姑姑,這些摔壞的牌位是什麼?上面的字都不大看得清了。為什麼這幾個和老爺的牌位沒有供在外面?」
蓮姑道:「老爺的牌位是夫人嫌以前的做得不好,吩咐了重做的。摔壞的這幾個,是韓家一支遠親,新近編入了族譜,要擇了日子和老爺的牌位一起請到外面的大堂去。」
許綉氤道:「什麼遠親?很重要嗎?」
蓮姑道:「閩南的吳氏家族經營沿海一帶的船貨生意,本來與我們素無來往。但去年他們突然來訪,自稱祖上本是韓氏一族,二百年前為避禍亂更名改姓去了他鄉。如今他們想認祖歸宗,重回韓氏門下,為表誠意,他們把祖業更名為慕湘堂,以示千流歸源不忘故鄉。」
許綉氤笑道:「二百年前的事,誰能說的清呢?不過以夫人的眼光,審時度勢,自然是准了。」
蓮姑點頭道:「夫人查了族譜,他們說的舊事似是而非,倒未必全無來頭。不過無論真假也好,吳氏一族近年來在沿海不斷崛起,大有控制閩南之勢。若與他們聯宗,強強合作,於雙方都是有利無弊。所以夫人為了以示鄭重,特意找了族中幾個學究老頭子,重新編輯了族譜,把閩南這一支加了進去。還找了長沙城中最好的白事工匠做了他們祖上幾人的牌位,要擇日和老爺的牌位一起歸入祖宗堂,籍以證明他們是韓氏後人的身份。」
許綉氤讚歎道:「夫人的行事與氣度果然不凡,難怪長沙人都說她是女中豪傑,不讓鬚眉呢。」說著,她皺了皺眉:「不知姑姑說的擇日是定在了哪一天?」
「十月初七。」
「今天已是十月初四,這樣急?那牌位還能重做嗎?」
「做不了,這牌位做的極其精細,至少要花七八天的工夫。」蓮姑嘆道:「閩南吳氏很重視這件事,他們的人早已抵達了長沙,日子是不能再改了。」
許綉氤目光閃動:「這麼說,難道是有人不想讓吳氏歸宗,砸了牌位泄憤,想讓這事做不成么?」
蓮姑道:「你說的不無道理,老爺本是韓氏的族長,自他去世后因少爺年紀太輕,族長的位子暫時空缺。吳氏歸宗是大事,夫人只能召集族人商量,雖然大家多有質疑,但夫人力排眾議到底是把這個事定下來了。不過,對這件事不滿的依然大有人在,其中反對最激烈的就是負責看守祖宗堂的韓季平。」
「韓季平?」許綉氤想了想:「是不是那個身材很高、有點駝背、右眼失明的老頭子?我成親的次日見過他一面。記得挽香說,不能把他當成一般的下人,就連少爺見了他也要以叔叔之禮相待。」
蓮姑道:「你記憶力倒不錯,一天之內見了幾百個人,竟能記起他的名字和相貌來。」她冷冷說道:「韓季平讀過幾本書,是個出了名的犟脾氣,他不但瞎了一隻眼,另一隻眼也患有眼疾。幾年前他混的窮困潦倒,連飯都吃不上了,是夫人收留了他,體諒他眼力不好做不了重活,就讓他看守祖宗堂,又清閑又體面,薪金給的又豐厚。誰知他竟然不知恩圖報,還在這等大事上和夫人作對,實在是個不知好歹的老東西。」
許綉氤道:「他頂撞夫人,未必是不知好歹。夫人身為當家人,為韓氏一族的前程謀划,是盡職盡責。他看守祖宗堂,對存疑之事提出反對,也是盡到本分,倒不便苛責了他。」
蓮姑道:「你剛過門,對韓家的事還不甚了解,何必為他開脫?摔壞牌位的人必定是他,我定會向夫人稟報,按家規處置。這也是。。。」她加重了語氣,一字字說道:「我的職責所在。」
許綉氤笑了笑:「姑姑為何這樣肯定,摔壞牌位的一定是他,不是別人呢?」
「這不是明擺著的嗎?」蓮姑的臉色依然清冷:「我昨日傍晚才來此間看過,里裡外外還是乾乾淨淨的,沒有任何異常。韓季平奉命看守,只有他有大門的鑰匙,這大堂的窗戶又都是從裡面開啟的,別人根本進不來,不是他昨天夜裡搗的鬼,還能是誰?」
說完她轉身要走:「事關重大,閩南吳氏是得罪不得的。我要趕緊向夫人稟報,恕我不能再陪著少奶奶了。」
「可是我認為,摔壞牌位的人並不是韓季平。」許綉氤在身後淡淡地說了一句。
「哦?」蓮姑詫異地轉過身來:「為什麼?」
許綉氤伸手往木架上一指:「因為牌位原本是放在木架頂上的。」
「那又如何?」
「做牌位的木材很堅實,要摔成這樣需要一把力氣,女人是做不到的。而男人就不同了,即使再矮小的男人,身上的力氣也不是一般女人能比的。」
蓮姑暗中皺了皺眉,心道:「這不是廢話嗎」,表面只淡淡說道:「女人自然做不了這種事,也不會做這種事。」
許綉氤接著說下去:「韓家的內宅里基本都是女人,為了防止男僕欺負丫鬟們,留用的寥寥幾個男僕身材都很矮小。只有韓季平身材很高、手臂很長,是一個例外,因為他是韓家的族人,又年老多病沒有這種風險。這間屋子裡並沒有任何墊腳的東西,別人根本拿不到頂上的牌位,而韓季平卻可以輕鬆做到。」
蓮姑越發皺緊了眉頭:「這話我就不懂了,這不正說明事情就是他做的嗎?」
「關鍵就在這裡」許綉氤笑了笑:「這個人並不是用手拿到牌位的,而是用一種鞭子樣的東西把它們卷下來的。證據就是,留在頂上的老爺牌位原本也是立得好好的,卻因為受到鞭風的震蕩而傾斜了。鞭子可以卷下東西,卻無法把頂上傾斜的東西扶正,說明這個人身材不高,伸手根本夠不著。」
「還有,這些牌位不論形狀和做工都是一模一樣。韓季平一隻眼失明,另一隻患有眼疾,深夜之間,燭火朦朧,他怎麼能準確看出哪一個才是老爺的,獨獨把它留下了呢?」
她認真地看著蓮姑:「所以,我想請姑姑多多思量,莫要冤枉了不相干的人。」
蓮姑沉默了一會兒,抬起頭來,語聲依然冷淡:「少奶奶說我冤枉了好人,也未免把我看得太愚蠢了。」
許綉氤笑道:「姑姑誤會了,我絕沒有這個意思。。。」
蓮姑打斷了她的話:「你所說的不過是猜測,並非親眼所見。而我,若不是握到了確鑿的證據,又怎麼會認定是韓季平呢?」她拿出了那個繡花荷包:「你打開看看,這是什麼東西?」
許綉氤接過來:「這是裝水煙葉子的煙荷包。」
蓮姑道:「內宅上下,只有他一個孤老頭子好抽水煙,這是他的隨身之物。不但這煙荷包是他的,就連是誰做了送給他的,我也知道。」她說到這裡,眼裡不由自主露出一絲不可思議的神色:「想不到他這樣一個老怪物,王婆子竟然看得上。」
許綉氤淺淺笑道:「老實人總會有人喜歡的,這也不足為奇。韓家規矩森嚴,姑姑知情而不揭發,這正是你的仁慈之處。」
蓮姑道:「這事夫人早知道了,說他一輩子沒娶過媳婦可憐見的,過些日子索性就把王婆子許給他,讓他有個洗衣服做飯的人。」
許綉氤正要稱「好」,她話鋒一轉:「不過韓家的規矩是不可廢的。這次夫人格外開恩,不過是看他年紀太老了,翻不出什麼浪子來。若是年輕的犯了錯,就不會輕饒,決不能給其他人樹了一個壞榜樣。」
「不說這些題外話了。」蓮姑揮了揮手:「總之這個煙荷包必是他昨天夜裡慌慌張張落下的,難道這還不夠證明嗎?」她以為許綉氤必定無言以對,面上露出了得意之色。
誰知許綉氤卻說道:「我倒不這樣認為。煙荷包是隨身之物,抽煙的人癮都大得很。雖說男人比女人粗心,其他的東西掉了未必能發覺,可這煙荷包掉了那是一時三刻就會知道的。」她笑了笑:「我爹就是這樣,不走鏢的時候煙桿煙袋從不離手,我娘要是生氣藏了他的,忍不了一會兒他就急得團團轉了。」
「所以,此事若是韓季平做的,他發現煙荷包掉了,怎會想不到回到這裡來看看?還擺在這裡等著我們趕早兒來抓個正著嗎?」
蓮姑怔了怔,片刻后說道:「就當你說的有理,可是這大堂的鑰匙只握在他一個人手裡,別人如何進得來呢?」
許綉氤道:「這個人既能從他眼前偷走隨身的煙荷包,顯然是個高手,又如何偷不到鑰匙呢?」
蓮姑道:「就算你對,可是你說來說去仍然只是猜測,沒有半分證據。」
「證據自然是有的。」許綉氤忽然轉身走向另一邊屋角里那個神秘的神龕,輕輕提起了紅布的一角,指著地面說道:「姑姑請看,這是什麼?」
「什麼?」蓮姑睜大了眼睛,神龕下的地板上堆著幾顆灰褐色、亮晶晶的小小圓球,隱隱發出一種奇怪的中藥味的葯香。她一直沒有注意到這裡,不知道許綉氤是怎麼發現的,心裡很疑惑。
許綉氤道:「姑姑是昨天傍晚來這裡查過的,里裡外外都很乾凈,那麼這些小球必是昨天夜裡留下的了。」她笑了笑:「這是麝香鼠的糞便,這種小東西最是認主,主人走到哪裡就跟到哪裡,別人誰也帶不走的。韓季平養了麝香鼠嗎?」
蓮姑吃了一驚,搖搖頭:「沒有,韓老頭不但古怪,還有潔癖,哪裡會養這種東西?」
許綉氤道:「若沒有,那昨天夜裡來過這裡的人就不是他了。姑姑只要查一查,這內宅里誰養了麝香鼠而且身上有一些功夫,就絕不會錯。」
她解釋道:「我看這人揮鞭擊落牌位的腕力精準,打碎牌位的力道也拿捏得很好,絕不肯多費一分力氣,必是練過些武功的,這就更不可能是韓季平所為了。」
蓮姑沉默片刻,緩緩說道:「這麼說,你已經知道這個人是誰了?」
許綉氤笑了笑:「載沄小時候教過他武功的師傅,有一位留在了韓家。他就喜歡飼養麝香鼠,載沄說小時候常去他屋裡玩。」
「你說的是陳師傅。」蓮姑疑惑道:「可是他是個深居簡出的人,從不招惹是非,為什麼要這麼做?」
「凡事都有動機的」許綉氤嘆道:「聽說韓季平早有回鄉之意,可幾次向夫人請辭,都被夫人再三留住。而陳師傅又偏巧多次來找載沄,想頂替韓季平的位子。現在發生了摔壞牌位這樣的大事,即使不算在老韓的頭上,可他看管失職,這個位子還是要讓出來的。」
「你說的好像是有憑有據」蓮姑淡淡說道:「可是我依然認為,做這事的人不會是陳師傅。」
「為什麼?」這回輪到許綉氤吃驚了。
「因為他對韓家忠心耿耿,要不然老爺也不會留下他,難道你還信不過老爺的眼光?說不定你所說的鞭子、煙袋、麝香鼠都是韓季平設計好的,虛中有實、實中有虛,故意來引我們上當呢?」
「如果是這個說法」許綉氤淡淡笑道:「那麼韓季平是夫人選中的人,看守祖宗堂責任不小,自然是信得過才會交給他的,夫人的眼光又何曾差過?」
「也許是夫人一時不察,被他老實的表象蒙蔽了呢?」
許綉氤笑意更深:「夫人執掌韓家多年,眼光見識豈是一般人可比?她老人家不拘一格,知人善用,才有了韓家今日的興旺。別的不說,就說夫人對姑姑你如此禮遇、倚重為心腹,韓家上下沒有不拍手稱讚的。以夫人的識人之明,又怎麼會看不透一個韓季平呢?」
蓮姑說不出話來了,目不轉睛地看著許綉氤,良久良久,才輕嘆了一聲:「夫人的眼光果然不俗,我一介僕婦何足掛齒,她看中的另一個人才是決定了韓家的根本。」
許綉氤動容道:「不知姑姑說的這個人是誰,有空我一定要多多請教。」
蓮姑道:「我說的這個人,就是少奶奶你自己,但願你終有一日不要辜負了夫人的期望。」
許綉氤臉上紅了,不安地笑了笑,訥訥說道:「姑姑抬舉我了,我年輕,不懂的地方還多著呢,怎麼當得起?」
「少奶奶不必過謙,少年人只要悟性好、人品正、願讀書,青出於藍也未可知。」蓮姑含笑看著她,目光漸漸變得越來越柔和:「我倒有一事要請教少奶奶。」
她向來自視很高,除了韓夫人以外別人都不放在眼裡,說出「請教」二字更是從來沒有的事。許綉氤驟然聽到她這麼客氣,倒有些慌張起來,忙笑道:「不敢當,姑姑請講。」
蓮姑皺了眉頭,嘆道:「摔壞牌位的人固然要追究,可這尚在其次。吳氏一族認祖歸宗已迫在眉睫,這才是大事,要趕做同樣精緻的牌位已來不及了,這可怎麼辦才好?」
許綉氤道:「這事我已想過了,倒也不難辦,姑姑知道王一桁嗎?」
蓮姑想了想,眼前一亮:「你說的是昔日奇樂門的王一桁?」
許綉氤點點頭:「就是他,出城往西五十里有個枇杷坳,王一桁自從十年前退隱后就一直住在那裡。此人號稱賽魯班,正是天下一等一的巧手工匠,不管什麼木頭到了他的手裡,都能在期限內做出你想要的樣子來。」
蓮姑為難道:「你說的雖不錯,可是這個人孤僻狂傲得很,不是錢帛能請得動的。」
許綉氤笑道:「這就是我們的運氣了,正巧我爹和他熟得很,是多年的酒友。」
蓮姑大喜道:「既然如此,這件事就拜託少奶奶了,務必不要誤了和吳氏約好的日期。」
許綉氤道:「姑姑放心,這樣的大事,我分得清。」
蓮姑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欣然說道:「這就好了,聯宗一事是吳氏的大老爺吳奉天親自和夫人談好的,可萬萬得罪不得。」
許綉氤心頭一緊,失聲道:「閩南吳奉天?」
蓮姑看她變了臉色,也是一愣:「有什麼問題嗎?」
許綉氤深吸一口氣:「這個人在江湖上可是個大大有名的人物,你和夫人都沒有聽說過嗎?」
蓮姑搖搖頭:「這倒未曾聽說。」
許綉氤道:「我爹說過他,此人縱橫海上二十年,殺人掠貨無所不為,曾是個令人聞風喪膽的海盜頭子。他洗手從良,轉行做起正經生意不過是十幾年前的事。」
蓮姑吃了一驚:「有這種事?」
許綉氤道:「他雖已改邪歸正,但只怕天性難轉、人心難測。聯宗一事即使已勢在必行,我們卻不能不防。」
她沉吟片刻:「能互利共贏固然是好,但與這種人謀事,怕就怕開門揖盜、反遭禍端。我想在銀錢、貨物上還是盡量各自獨立、互不交涉的好,更不可讓他們的人插入我們內部。」
蓮姑緩緩點頭:「少奶奶所慮極是,我會把這些話告訴夫人。」
說著,她笑了笑,語聲更加柔和:「這間屋子裡還有最後一個牌位要拜,按規矩由我代勞。不過少奶奶既然已進來了,還是見見她吧。」
在許綉氤好奇的目光中,她轉身走向了屋角那個小小的神龕,伸手把蒙在上面的紅布掀了起來。
許綉氤睜大了眼睛仔細一看,神龕里只有一個樣式簡樸的牌位,遠不及大堂中的那樣厚實、精緻,上面也只有寥寥四個字:李氏之位。
不過奇怪的是,這牌位後面似乎還放著一件綵衣。
她忍不住走近了一些,只見那果然是一件大紅綢緞上綉著五彩花樣、雲領上還墜著寶絡流蘇的新娘嫁衣。
她吃了一驚,看向蓮姑:「這個李氏是誰,是個新娘子嗎?既然做新娘,為什麼又死了?」
蓮姑已上過香、作過揖,站起身來,淡淡說道:「她不是誰,我先前已說過了,她並不是韓家的先祖,雖有一些淵源,卻沒有太大關係。」
許綉氤不信,問道:「那這件嫁衣又是怎麼回事?」
蓮姑卻不說話了,望著裊裊上升的青煙,半晌后嘆道:「深宅大院,百年光陰,總會有一些理不清的事,早已不知該從何說起。少奶奶只要知道她是個苦命人,而韓家是行善積德之家,才會把她供奉在這裡,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