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姻緣易得,知己難求
迎親的日子定了,就在半個月後。
許綉氤不能再出門了,她像所有即將出閣的女孩子一樣,每天待在屋子裡從早到晚為自己綉嫁妝。
那個大眼睛的年輕人再沒有出現過,他曾經說過兩天來找她,卻始終沒有再來。
愛穿紅衣的果兒有時跑來借東西,許綉氤拉住她:「外面有人找我嗎?」
果兒眨眨眼睛,搖了搖頭:「沒有啊,姐姐怎麼啦?」
許綉氤笑笑:「沒什麼。」拍拍她的頭:「去玩吧。」
也許,他只是隨口說說,早就忘了吧。
今年秋天雨水很少,天空很高遠,總是一副純凈湛藍的好天氣,涼風陣陣透過窗欞,吹在身上又清爽又舒適。
許母整天樂得合不攏嘴,到處跟人說:「看來我家綉兒真是貴人命,連老天爺都肯幫忙。」
她知道,能嫁進韓家,的確是幾世修來的福氣。母親打開韓家送來的幾隻大箱子,一件一件翻給她看。
她點點頭,沒有太多的喜悅,心裡更多的是茫然。
她坐在窗下綉著那些鴛鴦戲水、並蒂蓮花的枕套、被面時,常常不知不覺就停下來,望著院子里的紫藤花發獃,心思不知飄到了什麼地方。
她趁著母親不注意,把那隻裝著珍珠的小小錦袋藏到了已經準備好的嫁妝箱子里。
成親的日子終於到了,她蓋著紅紅的蓋頭,在喜娘的攙扶下,迷迷茫茫地往前走。周圍是一片鼓樂聲、喧鬧聲,她不知道來了多少人,只覺得這些聲音很奇異、很遙遠。
昨晚,父母一夜沒有睡好。早上為她梳頭時,她那老實耿直的父親和總是喜氣洋洋的母親,竟然都流下了一行眼淚。
寬敞的洞房裡,靜得就像是一座渺無人煙的森林。
許綉氤坐在床沿上,不知過了多久,腰背都僵直得發痛。她不敢動,韓家規矩大,若是被守在旁邊的丫鬟看見,她不知道會不會被嗤笑為粗魯無禮。
忽聽身旁一個細弱而略帶稚氣的聲音說道:「少奶奶悶壞了吧,要不要先取下蓋頭,我給你捶捶背?」
許綉氤愣了一下,心想這個丫鬟倒有趣。她還沒有表態,只聽這個聲音又輕輕笑道:「前廳的客人很多,酒席一時半會兒散不了,少爺還要很久才能來呢。你就是站起來走動一會兒也沒人知道。」
她忍不住笑了,伸手掀開了蓋頭,眼前站著一個十三四歲、穿著一身新綢衣、模樣兒蠻可愛的小丫鬟。
「你不是挽香,你叫什麼名字?」許綉氤一眼見到她就喜歡上了,柔聲問道。
「回少奶奶的話,我姓沈,名叫秋格,原本是夫人房裡的丫鬟。夫人身邊管事的蓮姑姑說,少奶奶進了門要多添人侍候,就把我撥到這邊來了。」
秋格抿著嘴,淺淺地笑:「挽香姐姐雖是少爺身邊的大丫鬟,可她並不是韓家的家生奴婢,所以蓮姑姑就派我來伺候少奶奶入洞房,這是韓家世代的規矩。」
許綉氤不解地問道:「什麼是家生奴婢?」
秋格道:「就是一家幾代人都在韓家為奴。我奶奶、我娘都是給上房做針線的,我手笨,總也學不會,就只好在姐姐們手底下做點粗活。」
許綉氤道:「我瞧你說話很伶俐啊,今後也不必做粗活,就跟著我吧。」
「那可好了」秋格高興不已,笑道:「多謝少奶奶抬舉,我一定聽你的話。」
許綉氤親切地向她笑了笑,站起來在屋子裡走了幾步,好奇地四下觀望。
韓家布置的新房果然氣派,床、榻、桌椅、矮几、梳妝台都是一水兒的貴重紅木製成,擦拭得光亮燦爛。桌上供著的一對龍鳳燭描金抹銀,雕刻得栩栩如生,足有拳頭那麼粗。靠牆壁是一排形式古樸的木架,擺著許多玉石的、水晶的、青銅的讓她說不出名字來的古董。靠窗下還有一隻大大的青花瓷水缸,缸中只盛了一半的水,卻有一片晶瑩碧綠的玉筍壓在缸底,從水中探出頭來。
許綉氤在心裡輕嘆著,朱門府第的氣象果然不是她這樣的小家女子所能想象的。
但,她很快發現這屋子裡缺了一樣東西。
她轉過頭問秋格:「洞房就只有這一間屋子嗎?」
「是」。
「那為什麼沒有衣櫃,少爺的衣服放在哪裡?」
秋格笑了:「這裡沒有衣櫃,是因為這裡只是洞房,並不是少爺的房間。」
許綉氤很奇怪:「為什麼?」
秋格道:「這也是韓家的規矩,不單是成親有專門的洞房,等今後少奶奶有了喜,要分娩時也有專門的房間。這間洞房已有幾代人都用過了,據說可以得到祖先的庇護,保佑小夫妻和美平安、早生貴子。」
她笑了笑:「要等著今晚在這裡圓了房,明天才搬回少爺的房間呢。」
許綉氤聽她說到「圓房」兩個字,臉上忽然有些紅了。
所幸秋格並沒有注意到她的尷尬,走到床邊笑道:「這床單有些皺了,我給少奶奶理一理吧。你放心,我今天洗手洗了好幾遍,蓮姑姑看過了才打發過來侍候的。」
許綉氤越發不好意思起來,淡淡笑道:「辛苦你了。」她慢慢走向窗前的青花瓷水缸,欣賞了一會兒,越看越覺得水中的玉筍清靈純凈,很是喜歡。忽然她「咦」了一聲:「這水缸怎麼有裂紋,看起來還不小呢,好像被撞到過。」
秋格沒有回頭,一邊理床一邊答道:「這是韓家祖上傳下來的東西,平時都鎖在庫房裡,莫不是他們今日搬動時不小心碰到了?」她嘆了口氣:「這要是夫人和少爺知道了,又有幾個人要受責罰了。」
許綉氤她聽這麼說,忙說道:「這倒不必,只要你我二人不說,少爺未必會注意到的。」
「少奶奶體恤下人,真是好心人。」秋格已理好了床,站起身來甜甜笑道:「就算少爺看到了,只要少奶奶替他們求求情,一定沒事的。少爺喜歡你,必定會聽你的話。」
許綉氤忽然心裡不安起來,低下頭勉強笑了笑:「少爺還沒有見過我,你怎知道他會喜歡,還是不喜歡。」
秋格笑道:「像少奶奶這樣的大美人,少爺怎麼會不喜歡呢?」
忽聽院子里響起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一個婆子的聲音在窗外喊道:「秋格姑娘,少爺就往這邊過來了,好好辦你的差事,怎麼還聽到你的笑聲呢?」
秋格吐了吐舌頭,和許綉氤相視一笑:「少奶奶坐下吧,少爺這就來了。」
許綉氤坐回床邊,還是坐到原先的位置。忽然她愣了一下,屁股下怎麼硌著有幾個硬硬的東西。她知道這是什麼,新婚習俗這是壓床喜果,縫在墊子里的花生。難道是秋格方才不小心,被她捏出來了?
她轉過頭,目光落在了床上疊著的龍鳳被上。這被子被人動過了,方才金絲繡的龍鳳都正好在被子的正中,煞是好看。現在被子卻變得更寬更扁,連龍鳳也似乎失去了幾分精神。
心裡有點疑惑,秋格動這些被子做什麼?
但她已來不及想這些了,秋格拾起紅蓋頭蓋在了她的頭上,屋子裡又恢復了寂靜。
等了不多一會兒,外間的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她聽見了一陣沉穩的腳步聲,也聽見了秋格的笑語:「少爺,你來了,給少爺少奶奶道喜。」
韓少爺的聲音低沉而平靜:「下去吧,去帳房領賞銀。」
許綉氤的心裡忽然咚咚地跳個不停。
紅蓋頭被輕輕地挑了起來,她感受到了一個人的氣息,很近很近。
紅燭的亮光在眼前晃動,因為害羞、因為緊張,她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
過了半晌,有人在耳邊輕輕一笑,柔聲說道:「我早已見過你了,你又何必這個樣子?」
早已見過?什麼時候?她感到很疑惑。
猛然間,她想起了一雙眼睛,一雙無論輪廓和神態都和韓夫人像極了的眼睛。
莫非是?
她吃驚地睜開雙眼。
韓載沄正站在面前,背負著雙手,低下頭望著她,眼睛裡帶著溫柔的笑意。
不是他。
她一時愣住了。
眼前的韓少爺身形挺拔,一張輪廓分明的臉龐秀逸俊朗,神情瀟洒,帶著一種世家公子特有的書卷氣,也是個很好看的年輕人。
是和那個人不一樣的一種好看。
這就是要和她共度一生的夫君嗎?她低下頭,心裡跳得更厲害了,說不出來是什麼感覺,只把捏在手心裡的一張絹子,輕輕地一圈一圈纏在手指上。
韓載沄在她身邊坐下,笑了笑:「你為什麼不敢看著我,你就沒有什麼要問我的嗎?」
她局促地笑了笑,小聲說道:「沒有。」
他朗聲笑起來:「那一日你和你娘、幾個弟弟來拜訪家母。我看你在家母面前侃侃而談,像是個很厲害的女孩子,怎麼現在倒一句話也沒有?」
她驚訝地抬起頭,盯著他的臉。
「你不必這樣奇怪。」他笑得更愉快了:「那天我早就來了,只是我從小學過一點法術,施了個障眼法,所以我能看見你,你卻看不見我。」
「真的嗎?」她好奇地睜大眼睛,想了想,忽然捂住嘴笑起來。
「笑什麼?」韓載沄莫名其妙。
許綉氤慢慢止住笑聲,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望著他:「要是那間花廳里沒有屏風,我還真就信了你的話。只是那屋子裡再沒有別的地方可以藏人,姑太太是從屏風後走出來的,挽香姐姐也是,你說你還能藏在哪裡?」
韓載沄眼中含笑,卻故作無奈的樣子說道:「這姑娘是騙不了的,往後可怎麼辦才好?」
她輕輕撇了撇嘴:「我倒是奇怪,堂堂韓家大少爺,偏要躲在屏風后做什麼?又不是。。。」她笑了笑,沒有再說下去。
「又不是見不得人。」他笑著接下去說道,卻忽然嘆了口氣:「我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許綉氤奇怪道:「這本是你家,要來就來,要走就走,你會有什麼苦衷?」
他一臉認真地說道:「我聽說長沙城裡有名的美人許姑娘來了,很想見一見,又礙於男女有別,不得不出此下策。」
她臉上刷地紅了,忙搖了搖頭:「胡說胡說,哪有這個說法,我怎麼不知道?」
「是真的。」他更靠近了些,試著握住她一隻手,語聲更溫柔:「今年三月的游春會,是長沙城裡的盛事,我也去了。當時就聽說有很多人都在談論一位許姑娘,只可惜人來人往中未能一見。後來雖有心登門拜訪,卻只恨難以抽身,一直未能如願。」
許綉氤抿嘴一笑:「只怕不是難以抽身,而是韓公子怎麼能到我們那小巷子里去吹風吃灰塵呢?」
韓載沄笑了笑,不承認也不否認,片刻后柔聲說道:「不管怎麼說,那天是我向家母提出來,想娶你為妻的。我是家母唯一的兒子,若是我不點頭,她又怎捨得為我做主?你這樣聰明,不會一直都想不到這一層吧?」
她愣住了,仔細想一想,那天韓夫人確是被挽香請出去了一次,回來後言語、神態都變了,原來竟是如此。
她忽然覺得窘迫起來,想起了那天一身破舊衣裙,就這樣一副寒磣樣子落在他眼睛里。她有些後悔,不該聽母親的話,臉上更紅了。
韓載沄似乎看懂了她的心思,笑道:「我還沒說完。以前聽人說,許姑娘如何美麗,誰知那日在屏風后一看,才知道坊間傳聞也有不盡不實之處。」
許綉氤心裡一驚一沉,黯然說道:「我本來生得寒蠢,哪裡比的上大家閨秀文雅端莊,自然是個俗氣的。」
韓載沄道:「不然,美麗的女子我見過不少,可很多都是以華麗的衣飾、厚重的脂粉修飾而成,若除去這些也就與常人無異。那日我見許姑娘,身著荊釵布裙竟不掩天然純凈之姿,依舊光彩過人,這才知道美麗二字是不足以形容的,應該說是驚為天人。」
許綉氤瞪大了眼睛,啞然失笑,只得待要謙遜兩句,他話鋒一轉:「不過,若只有容貌之美倒不足為奇,真正最令人傾倒的是許姑娘在家母面前大義凜然說的那幾句話。」
她怔了怔:「幾句話?」
韓載沄道:「十萬兩銀子不是個小數,許姑娘精於刺繡,那日對家母說三五年之內必費盡辛勞把銀子都還上,這個話連我也吃了一驚,一個女孩子願意為家族扛下這份重擔實在難得。何況我知道你有勇氣有策略,言出必行、行必有果,論膽識與聰明雖世間男子亦有所不及,不能不令人佩服。」
他讚歎道:「當時我就想,秀外慧中,柔中有剛,這正是我理想中的妻子應有的模樣。我怎能讓這位好姑娘吃苦受累,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她娶進門,讓我來照顧她。」
許綉氤聽他言辭懇切,心裡又是歡喜又是感動,曾在聽說書時聽到一句:姻緣易得,知己難求,從未細想過是什麼意思。可眼下她似乎突然就懂了,心裡長長地卻是滿含欣慰地嘆息了一聲,暗忖道:但願我也能做你的知己,但願我永遠不會讓你後悔當時做出的決定。
她淺淺笑道:「所以韓公子是把自己當作獎品送給我嗎?」
韓載沄目光閃動:「這樣的獎品你喜不喜歡?」
「我。。。」她想說「喜歡」,卻羞紅了臉說不出口,反而低下頭避開了他的目光。
韓載沄目中閃過歡喜之色,笑意更深:「你的表情已經告訴我答案了。」
許綉氤嘆了口氣:「我長到這麼大,從沒有受過這樣的抬舉,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心話?」
韓載沄把她的手握得更緊:「字字句句都是真心話,既已做了夫妻,何來抬舉二字?」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顫聲道:「我長到這麼大,也從沒有像這樣傾慕過一個女孩子。我從五歲時啟蒙讀書直到現在,每天都在忙碌中度過,見過的女子雖不少,可從沒有去刻意地注意過誰。直到那日見到你,你那麼美麗,還那麼特別,讓我第一次有了想成家的念頭。」
他的掌心很熱,許綉氤敏銳地感覺到,熱力之中帶著一絲微微的顫抖,這絲顫抖像觸電似地直傳到她心裡去。
他笑了笑,似乎也變得很尷尬很不好意思:「我就連像這樣長時間地和女孩子說話,都還是頭一次。其實我比你還要緊張,昨天夜裡幾乎想了一宿,要怎麼跟你說話,才會讓你開心、喜歡。我。。。我甚至還寫了個草稿。」
許綉氤吃驚地看著他從袖中取出了一張小紙條,展開一看,上面工工整整地寫著兩三行字。她又是感動又是好笑:「就這麼幾句話,也用得著想了一宿?」
韓載運失笑道:「這只是個提綱,就如同趕考一樣,胸中縱富有文墨,還得看臨場發揮。就這幾句我還怕忘記了,方才走到門外時還看了看,才敢進來的。」
許綉氤笑道:「看來韓公子若棄商從文,也必可蟾宮折桂。急時抱佛腳,還能發揮得這麼好。」
韓載沄笑道:「聽說婚姻如同博弈,在下與許姑娘棋逢對手,自然就發揮得好了。」
許綉氤不說話,只是笑,心裡卻覺得很暖很暖。原本一直揣揣不安,想象著在富貴鄉中長大的韓公子不知會是怎樣的驕傲冰冷、居高臨下,怎會把她這樣的貧家女子放在眼裡?想不到他待人溫柔、平和、真情實意、也會打趣,讓人一點也感覺不到距離,他反而一直想著法子在討她的喜歡。
他若不是真心待她好,又何必在意要她喜歡?之前的擔心、顧慮全都消失不見,她默默地聽著,心底分明有一種說不出來是什麼、卻讓她感到很美好的像流水一樣的東西在輕柔淌過。
她突然覺得幸運極了,也想起了家中相伴已近二十年卻依然親密如初婚的父母,覺得母親也是個極幸運的。她激動不已,直巴不得全天下的女子都能有一樣的幸運。
她低眉淺笑,默然不語,韓載沄卻更著迷了,痴痴望著她羞怯而明亮的眼睛,微微撅著的嘴。不錯,她沒有大家閨秀的堂皇貴氣,但她身上這種靈秀俏皮的小兒女姿態更加讓人心生憐惜,就像一線春雨滴落到湖水裡,蕩漾起層層漣漪。
他想起了一句話,清雅如九秋之菊,明艷如三春之桃,綉氤就正是這樣可溫柔可活潑的女子,這豈非正是男人的願望?他從她的眼睛里看出來,他的名字、他的身影正一點一點刻進她心裡。
他同樣欣喜激動不已,雖然猜不到她到底在想什麼,但他覺得能得到這樣一位好姑娘,實在是他的幸運。
良久良久,他似乎終於想起了什麼,正含笑喚了一聲「綉氤」,她低低地「嗯」了一聲。
屋子裡卻突然發出了「當」的一聲脆響,響聲尖銳而短促,就像是廟宇里敲擊鐘罄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