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過夜

顧平瀾又陪方老漢說了一會子話，扶著他慢慢走到外屋。桌上已經擺好了碗筷，盤中放著幾塊餅子，小五正往桌上端一大盆熱乎乎的白菜湯，看到他們從屋裡出來，趕忙放下手裡的活計，上來在另一側扶住方老漢。

「小五啊」，方老漢拍了拍他的手慢慢坐下，又示意顧平瀾坐他身邊，方才看著小五慢慢說道，「阿瀾是來榆城尋親的，小姑娘自己在外也不容易，就先住在咱家，你多帶她出去找找。」

說完，又轉過頭來指著小五對顧平瀾笑道：「你就別推託了，這皮猴兒啊雖然性子野，認識的人可不少，有他帶著也方便。」

顧平瀾聽著，微微點了點頭，瞧了一眼小五，見他咬下一口餅子敷衍地應著。

感受到顧平瀾的目光，小五沖她一挑眉，惡狠狠地開口。

「看什麼看，吃飯！」

話音未落，見方老漢的眼神飛刀般甩來，哼唧了一下默默低下頭去。

顧平瀾撲哧一笑，無辜的摸了摸鼻子，端起湯來喝了一口。

鹹淡適宜，白菜煮得恰到好處，不硬不爛，喝一口全身都暖和起來。顧平瀾稍稍一呆，沒想到這傢伙雖然性格惡劣，手藝倒還可以，這樣想著她又低頭喝了一大口。

似是感覺到顧平瀾喝得很開心，小五輕輕地「哼」了一聲——小丫頭就是小丫頭，小爺才不和又傻又笨的丫頭計較。

吃過了飯，方老漢今日累極便去睡了，顧平瀾倚著門框靜靜看著外面。

門口，小五正在洗碗，顧平瀾走過去，極其自然地將洗過的碗摞好。

「喂——」小五剛要開口叫她。

「是瀾姐姐——」顧平瀾笑嘻嘻地介面道。

小五一聽，立即像炸了毛的貓一樣跳起來，卻又像想到了什麼，雙臂環抱胸前，懶懶地看著她，揚唇壞笑。

「瀾——瀾——」

「叫誰瀾瀾呢！」

顧平瀾也不知道怎麼一和這傢伙說話情緒就特別容易失控，可能就看他張狂放肆的笑不順眼吧，怒道：「小屁孩要懂規矩！」

「誰是小屁孩！小爺我都十歲了！」

「十歲？」顧平瀾一驚，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眼前的少年臉上傷痕纍纍，頭髮散亂，眼睛腫了好大一個包，到現在都看不清眉眼輪廓；下頜部分乾淨些，稜角利落，倒是真真的唇紅齒白，只可惜吐出的話實在讓人火大。腰桿筆直，氣勢張揚，個子卻才到自己肩膀。

都十歲了怎麼還沒有自己高？真是個小矮子！

顧平瀾不知道，且不說女子本就比男子早熟，自己武將世家，生來高挑，從小富貴，就是長大了也比一般姑娘高上幾分，又哪裡是長在村野自小窮苦的普通百姓可比的呢？

「怎麼？你反應這麼大，該不會——」小五敏銳地察覺到顧平瀾的怔忪，猛的湊上來，賤兮兮地開口。

「該不會你實際比我小吧？瀾、瀾！」

顧平瀾被猜中，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怒氣沖沖端著洗好的碗走進門內，「哐」的一聲摔上門。

小小小，小你個大頭鬼！我上輩子加起來大你好幾輪！

門外傳來誇張的笑聲，顧平瀾跺了跺腳推開另一間內室的門。和方老漢那屋一樣沒有過多裝飾，一張床塌，一個方桌，方桌上還零零散散攤著幾本破爛的書。

顧平瀾好奇地走過去，見不過是最普通的學術啟蒙、四書之類的，便順手翻了翻。這一翻倒讓她大吃一驚——原來正正經經的書皮下面，竟是一些亂七八糟的傳話本子、野史遊記之類的雜書！他這是把四書的封皮撕下來貼上去的！

顧平瀾忍俊不禁，倒是真符合這傢伙的性子。這書里還正正經經地在空白處做著標註，儘是些反問挑刺的混賬話，字倒是不醜，但也不甚好看，橫七豎八大剌剌地鋪著，像極了主任囂張跋扈的模樣。

她嗤笑一聲，不屑地扔到一邊，眼尖地看到那幾本書下壓著一張紙。她小心翼翼地將紙抽出，緩緩展開，竟是一幅手畫的地圖！顧平瀾「咦」了一聲，這地圖不光將榆城布局畫得清清楚楚，連城外堯山地形都有涉及，有河流有小路，不同高度標註不同，簡單明了讓人一目了然，軍中部署的地形圖也不過如此了。

這！他怎麼會有這些東西！難道當真………

「咯吱」一聲門被推開，小五慢悠悠地晃進來，見顧平瀾正發著呆，伸過頭來看了眼她手裡的地圖，不屑地哧了一聲。

「發什麼呆，不就是個破地圖么有什麼好看的！」

顧平瀾抬頭，目光如箭般射向他。

「你怎麼有這東西！」

「什麼東西？這個啊！」小五剛走到床邊，聞言回頭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慫了慫肩。

「什麼叫我怎麼有，我畫的呀！」

「你畫的？」

顧平瀾低頭看看了這地圖，方位距離如此精確，怎麼能隨便畫出來，不禁嗤之以鼻。

「你畫這幹嘛？還把附近山嶺都畫出來？」

「你這話問的……」

小五不耐煩地擺頭，下巴一抬，傲慢地斜睨著她。

「小爺我自小混遍榆城，仇家不少，經常出去躲躲畫個路線圖有什麼奇怪的么？」

顧平瀾語塞，心道按照這人欠揍的性格，了解外城地形倒是說得通，只是這手法……難道當真是無師自通有天賦？

她正想著，沒留意小五正背對著他整理床鋪，等她反應過來，卻見他捧著一層薄薄的毯子鋪在地上。

「你……你幹嘛呢！」

「鋪床啊……還幹嘛呢……」

小五將毯子鋪平，又把桌上的幾本書卷下來摞在枕頭的位置，沖著顧平瀾下巴一抬，指著床鋪的方向沒好氣地說道：「你，睡上面。」

睡了主人家的屋，還佔了主人家的床。顧平瀾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弱弱地開口。

「額那個……其實我可以……」

「廢什麼話！」話說一半就被某人不耐煩地打斷，小五一仰身便躺了下來，雙手枕在腦後，「別矯情啦，你要是睡地上明兒一早爺爺看見非抽死我！」

顧平瀾癟了癟嘴，走向床鋪。榻上鋪著一層青色的被子，雖然面積小，卻也十分乾淨清爽。她想了想，拿過自己的包裹，將裡面的衣服翻出來疊好放在床頭，又將原本床上的枕頭扔給小五，便枕著衣服鑽進了被子。

油燈熄滅，外面漆黑一片，顧平瀾直直的盯著上方，卻怎麼也睡不著。

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從與胡先生告別，到追蹤西夏人，發現有內鬼通敵，到現在莫名其妙認識的這個奇怪少年……一樁樁一件件輪番襲來，簡直要把腦子炸懵。想到爹爹和大哥現在可能還不知出現內鬼，隨時都有危險，顧平瀾只覺得心在油鍋上煎。她反覆做著深呼吸，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自己根本不知道此刻大軍駐紮何地，報信是不可能了，唯一能做的就是順藤摸瓜，通過縣丞這條線搞明白他們的勾當，再想辦法把消息傳進軍中！看來，明天得去趟縣丞鄭大人的府邸了。

想要偷偷探聽消息，還得靠這個地頭蛇。顧平瀾輕輕轉頭，聽著地上少年翻來覆去的聲音，突然想到了什麼，心中一動，試探性地開口。

「小五」

「嗯？」

少年悶悶的聲音。

「其實……鄭奇的那個小廝……是你殺的吧？」

沒有聲音回答。

顧平瀾見他不作答，更加證實了心中猜測，隨即緩緩開口道——

「想來是那小廝又找你們麻煩，你便設計殺了他，同時逃到城外避風頭恰巧遇到了我。聽聞那小廝人高馬大，你臉上的傷便是他打的罷？只是卻沒想到那鄭奇無憑無據便找方爺爺的麻煩，你便匆匆趕了回去——我說的可對？」

四周靜悄悄的，依舊沒有聲音回答。

在顧平瀾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地上的少年突然出了聲，聲音平穩卻異常堅定。

「不會再這樣了。」

哪樣？是動手殺人？還是連累他人？

顧平瀾想問，卻又忍住了，聽著旁邊漸漸傳來的均勻呼吸聲，她慢慢閉上了眼睛。

或許，他們本是一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