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不離不棄
雲槿進了後殿,看到那人,闊別時日太久,宛若滄海桑田,他走過來,走了千年萬年之久,才抱她入懷。
離恨重重,心緒凄迷愁苦,再相逢已恍若隔世。良久,雲槿抬頭含淚道:「夫君,我們的孩子沒有了……」秦暄明落淚,輕撫著她的眉眼,她消瘦了許多。那日棄她而去,實在無可奈何,這麼久了,他留她一個人承受那麼多,失子之痛,痛到他無法原諒自己。他哽咽道:「雲兒,是我對不起你……」
雲槿搖頭,說道:「我知夫君苦衷,那小郡主仗義相救,你豈可眼睜睜地看著她們一行人枉送性命?」她如此體恤,他心裡更加難受。他緊緊擁著她,她是他失而復得的珍愛,得她為妻,此生無憾。
他知趙鳴飛雖是狠厲無情,卻終不會傷了雲槿性命。趙鳴飛一直以為他死了,他如今再出現,只怕累及雲槿性命。可她是他的妻子,焉有棄之不顧之理?
他知雲槿心性,即便這宮裡趙錦衣玉食,美閣高樓,她一定不快樂。
分別的這些時日,人生實在荒涼難耐。
她纖瘦了許多,他著實心疼。他輕聲問道:「雲兒,你怕不怕?」雲槿搖頭,柔聲道:「夫君,我們若是逃不出去,到不了江南了,就一起死,也好過生生分離。」
他抱著她,兩人靜靜依偎,勝過千言萬語。雲槿只覺得心安定下來了,夢裡思君千百遍,畢生渴求的溫暖都在他的懷抱里。她突然想到那紅衣燦然的小郡主,便問道:「夫君,那……那個北戎小郡主呢?」
秦暄明神色沉鬱,說道:「我送她回北戎了,她去了……」
那晚城門已閉,秦暄明帶蘇敏郡主等人潛去了太子府。太子府的護衛都還在,眾人竭力把守太子府,護太子妃周全。趙千霖只是派人圍著,並沒有強行攻入,他們不知太子府里有通往城外的密道。秦暄明進府後見到了太子妃白氏,白樂筱見秦暄明面色青黑,知他中了毒,取出西川的回生丸救了他。
那時西川要迎嫡公主回去,趙千霖拖著不放人,想藉機和西川談條件。太子煜已不在人世,白樂筱早已心如死灰。她送了秦暄明等人出城,見了西川親人,又潛回府里,遣散了太子府眾人,便自刎殉情了。西川得知九王子之死另有蹊蹺,又以趙千霖逼死公主之事相挾,遲遲不肯退去。
秦暄明送蘇敏郡主到了一處安全地方,留了地圖給她,就悄然離去了。他返回京都,混跡在軍中,竊聽到幾個將領的談話,才知趙千霖想殺了蘇敏郡主嫁禍給西川,引西川和北戎刀劍相向,坐收漁翁之利。
他匆忙返回尋北戎一行人,發現他們已遭不測。他循著蹤跡,找到了蘇敏郡主和她的幾個貼身侍女,她們都受了傷。秦暄明無奈,帶她們去了錦城投奔葉家。
葉陵回京取印璽,探虛實,卻失手被捕。玉嫻嫁於趙鳴飛為妃之事傳到錦城,人心大動。統共三萬人馬,謊稱十萬,城內人心不齊,又被趙鳴飛帶人攪局,就徹底散了。錦城大亂時,本已走了三天的蘇敏郡主去而復返,她們趕來相救卻誤進趙鳴飛的陷阱。侍女們忠心護主,都折損在大捕殺里了。
秦暄明趕到救了蘇敏郡主上來,他們突圍時,在林中遭到萬箭齊發,她默默替秦暄明擋了一箭。那箭上都餵了劇毒,秦暄明發現她中箭時,已經無救了。
天色熹微,冷風吹的馬兒慢了下來,他們已經到了安全的地方,可懷裡的人已經毒發吐血。她偎在他懷裡,還是一派天真神色,她說道:「你們東齊一點兒也不好玩,你帶我回北戎吧。」
來時是一群活潑愛玩的姑娘們,不過數日,全部遇難。看著昔日神采奕奕的小郡主,嘴角有血,遊絲一縷,秦暄明心痛難當。
她解下腰間的音石彩鏈放進他的手心,靜靜地看著他道:「我好羨慕雲槿公主,你說要娶她為妻,她就是你的妻子了,你一直沒說過要娶我,可我一直想嫁給你,別忘了我,好嗎?」
他哭了,天地茫茫然,他無可奈何。
她手心裡有他的眼淚,溫熱的,那是為她而流的。她知道他們東齊有句話,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他傷心了,為她傷心,那他就不會忘記她了,她笑了,他的懷抱讓她不再害怕死亡了。
她又想到北戎的那個夜晚,她穿著紅色的衣裙,赤著腳在鋪滿鮮花的地上跳舞。她腰間彩色的音石輕碰著,清脆悅耳,她跳得很開心,因為她喜歡上一個人,那個人就站在那裡看著她。
阿娘常說,年少時候不能遇到太驚艷的人,很可能會抱憾終身。可她不後悔,她第一次見到他時,就知道他不是北戎人,他溫潤得像一塊美玉。他一笑,她就認定他了。她說:「你姓蘇,我也姓蘇吧,我去告訴大伯父,我以後就叫蘇敏郡主!」
可為什麼他心裡已經有人了呢?要是她比那個雲槿公主更早遇到他多好啊,他就不會離開北戎了。他走的那日天色陰沉眼看要下大雨,可他還是要走。他們在曇溪邊上分別,他只教她快回去,別淋了雨了。
她有一句話想說,直到他走遠了,她才高聲喊了出來,她叫道:「要是那個雲槿公主對你不好,你再回來找我啊!」
可是那個雲槿公主肯定對他很好,她不用想也知道,他那麼好的人,喜歡的女子必定也是好的。
她越來越覺得冷,他的淚落在臉上灼熱,她最後說了一句,「你要好好活著......」
風聲嗚咽,枯葉紛飛,天地蕭瑟間,那個一向洒脫自在的公子哭出了聲。
秦暄明帶蘇敏郡主回了北戎,把她葬在了曇溪邊上。那曇溪邊上衰草粘天,只有溪水清冽如故。他一路走來,下了大雨,又落了雪,他走過北戎的曇溪、都江的酒館、柴郡的別院……滿目蒼夷,故人不再。
雲槿還在京都,他若不來尋她,活著也是無味。他若死前不再見她,死後也難過奈何橋,因為他不忍心飲了孟婆湯,就此忘卻這一世的情緣。
他們在江南初遇,又在宮中再見,想來緣分匪淺。他還記得那年在宮中,有一個小宮女躲在山石後面哭,說是家中娘親生病,卻無錢醫治。雲槿褪下手上的鐲子給了她,小宮女仰面問道:「姐姐,你是誰啊,為什麼幫我?」
雲槿答道:「我是毓秀宮的宮女涓兒,聽到你說你娘親生病了,沒錢買葯,你哭了半天了......這鐲子稀疏平常,但也值些許銀兩,且不會引人注意,你拿它出宮換錢救你娘親吧。」
那小宮女感激涕零,最後感嘆道:「姐姐你好美啊!」雲槿莞爾一笑,這一幕都被他看在眼裡,兩人的問答他都聽得清楚。雲兒小時候就是天真無邪的心性,即便在宮裡受盡了委屈,她還是溫和善良。她外表冷淡,骨子裡還是那個頑皮可愛的雲兒,他見她在御花園裡和宮女玩笑,見她爬到毓秀宮樓頂,見她在御湖邊上折花戴在頭上.......她清麗可愛的模樣慢慢走進夢裡,讓他思之朝暮。
他並非不知她和趙鳴飛之事,可那趙鳴飛行事莽撞無禮,得罪了不少人,雲槿溫和心軟,二人日久必生嫌隙。且江山可以相讓,土地可以割讓,心愛之人,不能退讓半分。他去北戎,訂盟約,求娶雲槿,此生不悔。
執子之手,永以為好,只是浮生歡娛少。
趙鳴飛必不會放了他們。他的心憂沒有說,一個眼神,雲槿會意。她說道:「夫君,我知你心意,也要你知我心意,你我此生能結為夫妻,想來是前世修來的緣分。雲兒此生,得此夫郎已心滿意足。上天要我們活著,咱們就白頭偕老,上天要絕我們夫婦生路,咱們生死相隨。」
她一番話說得他感動不已,他已經丟下她這麼久了,豈可再猶豫膽怯?他抵著她的額頭,彼此心心相印,他承諾道:「好,雲兒,咱們生死不離。」
雲槿進了後殿,久久未出,采兒知道後殿有人。她本是霈園的侍女,得玉嫻相救,此生決意奉玉嫻為主,忠貞不二。她知道那晚鬧刺客時,有人進了紫宸殿。從那天起,玉嫻心情大好,一大早就去梅園收集雪水泡茶。
想來,自己的主子從來不把皇上放心上,不只是亡國之恨,也是因著那個人的緣故。
可她已經在宮裡了,終究要在這裡過一輩子了。那司馬懳如此膽大妄為,推她滾下台階,又在湯藥里做手腳,不過是瞧著皇上不在意玉嫻。她掌管六宮,前朝又有權勢傾天的父兄,有司馬懳在,即便是玉嫻不爭寵,她也難獨善其身。
采兒暗暗為自己的主子憂心,卻見玉嫻已經做好了茶食,吩咐采兒送去熙泉殿。皇上從未踏足紫宸殿,素日也只寵著司馬懳。采兒為難道:「娘娘,咱們這麼突兀地送茶水,只怕皇上不會喝。」
玉嫻輕笑,拿了花剪打理起殿中的盆栽來,那株紅梅近日才開,點點紅萼,如美人初染紅妝。
「毓秀宮又遠又冷,重華宮雖好,可去了這麼多天,陛下也該膩了。」她將花枝細細地裁剪好,花如美人面,她覺得今日的紫宸殿才是最美的。
趙鳴飛聽宮人說雲槿從紫宸殿出來,獨自回了毓秀宮,跟著她的宮女都沒找到她,差點兒進不了毓秀宮了。她去了毓秀宮后,只留了兩個婢女,白日里也將毓秀宮的大門緊閉著,拒人千里的事情都被她做足了。
紫宸殿送來的茶食滿殿飄香,那茶香味琴音一般輕輕柔柔裊裊。
他知玉嫻那個小丫頭心計甚過雲槿,這茶食絕不是今日才想到送來熙泉殿的。玉嫻進宮那日,他是見過她的,他問:「恨我嗎?」那小丫頭神色平靜道:「那是你們男人的事情,關我什麼事,我何苦為難自己。你要我做皇后,我做便是了。只要你應允我一件事,關於紫宸殿一幹事宜,我要自己做主。」
她把一切看得太平淡,如此聰慧冷靜的女子,或許真可壓制司馬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