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4章 春天五
在地方上幹了十餘年的方岳貢,對於田賦積欠這一塊爆發的問題可謂是刻骨銘心了。特別是東南地區本就是大明的財賦之源,這裡的一個縣的稅賦抵得上北方的一府甚至更多。但同樣的,東南地區的田賦積欠總數幾乎達到了天下積欠的三分之一有多。
在地方上可謂是深入基層的方岳貢認為,田賦積欠累積導致的最大問題並不是積欠本身,而是由積欠帶來的一系列社會問題。
比如,對於那些積欠戶來說,為了防止朝廷使用暴力清理積欠,他們往往會把自己應付官府稅差的手段傳播出去,盡量擴大周邊鄰居對於朝廷應繳田賦的拖欠,甚至於公開阻止他人按照規定全額納稅,以此來綁架地方上的百姓,讓地方官員不敢清查舊年的積欠賬目。
一旦當這些人家嘗過了拖欠田賦的好處,他們便會拖更多人下水,以求一個法不責眾的局面。而且時日一久,即便子孫後代想要做一個守法良民,也會因為龐大的積欠累積錢糧數目而放棄向朝廷繳納稅賦的念頭。
此外,能夠向官府拖延大量賦稅的,必然是地方上的士紳大戶,甚至是一些世代官宦的家族。真正繳納不了稅賦而不得不拖欠的田戶,人數雖然眾多但積欠的錢糧總數大約還不到前者的三分之一。
由此可以看出,原本應該作為朝廷在地方上的統治基石,現在卻因為一己私利,成為了地方上動搖朝廷統治權力的旗幟。而且越是富裕的地區,地方士紳同朝廷就越不是一條心。
這些地方士紳拖欠朝廷稅賦的惡果就是,地方官員不得不更加嚴厲的搜刮中下層民眾的財富,這就進一步把中下層民眾推向了地方士紳,從而加劇了地方勢力的崛起,最終形成了一個獨立的地方王國。
不管是修建海塘還是興修水利工程,方岳貢首先面對的都是這些控制著地方的士紳豪強,這些人為了自己的一點蠅頭小利,即便知道他們也能夠從海塘和水利工程中受益,也一樣會阻擾這些利國利民的工程,甚至不惜找人誣陷他。
雖然在東南百姓的強烈抗議下,那些地方士紳不得不收手放棄誣陷他。但是方岳貢看得很清楚,如果沒有朝廷直接派人下來調查,即便他能夠恢復清白,這些年海塘工程、水利工程興建之後開墾出來的大批良田,也會在他被關押起來的日子裡,被那些士紳們一一瓜分,而這大約就是士紳們誣陷他的主要目的。
不管是為了保住自己這十多年的心血不被人強取豪奪,還是作為一名盡忠職守的官員,方岳貢都不能夠允許,朝廷在基層的秩序失去控制,讓鄉間變成士紳豪強的獨立王國。
而被皇帝提拔到戶部尚書的位置上后,方岳貢意識到自己終於有了解決這些問題的名分和權力。在查閱了戶部儲存的大量資料之後,他便把第一把火瞄準了地方積欠這個老大難的問題。
對於崇禎來說,方岳貢的提議他自然是極為欣賞的,自他登基以來一直就想著對積欠問題下手,倒不是為了清理積欠后能夠得到大量的錢糧,而是想要打壓士紳這種不知節制的特權。
不管是在北方各省,還是在蘇州等地,他都派人進行過清理積欠的嘗試。但實際上,獲得的成效並不大。北方各省因為連年受災和土地改革等一系列政策,以減免和沒收叛亂士紳財產的方式,勉強將積欠問題消滅了七七八八。
可是相對於積欠數目龐大,且社會矛盾還算緩和的南方,特別是號稱東南半壁江山的江南地區,想要使用北方的強硬手段就有些不大合適了。更何況,南方的衛所軍早就糜爛不堪,不要說鎮壓南方士紳的騷亂,就是對於普通的南方爭水村斗,也未必能夠安然平息下去。
所以,崇禎不得不將積欠問題一直擱置到現在。現在有一個熟悉東南民情的方岳貢提出這件事,自然是極大的引起了他的興趣。
於是光是圍繞著如何解決積欠問題,朱由檢便同方岳貢足足交談了將近一個小時。這場交談對於雙方來說都是滿意的,崇禎所擔憂的士紳和普通百姓積欠如何區分;地方官吏是否會曲解朝廷頒發的政策,引發民眾的騷動;或士紳們和地方官吏勾結,把自己的積欠轉嫁到普通百姓頭上去等等問題。在方岳貢這邊都獲得了令他信服的解決辦法。
而對於方岳貢來說,第一次向皇帝進行工作彙報,就能和皇帝進行這麼順利的交流,顯然他選擇的戶部工作突破口,是選對了方向。且皇帝對於積欠問題提出的諸多問題,也表明他對於積欠問題注視良久,這樣他去做這件事的時候,就不必再擔心皇帝會隨時撤去對他的支持了。
自崇禎登基以來的一貫表示,只要能夠獲得這位皇帝陛下支持的事情,很少有半途而廢的。即便最終失敗了,崇禎也會保住主事者不受牽連。就這一點而言,在這位皇帝下面做事可比在他兄長、祖父下面做事要安心的多。
為這場交談開了一個好頭,方岳貢的心情顯然放鬆了不少,於是他便一鼓作氣的向皇帝提出了第二個建議,「…根據以上這些數據顯示,但凡在過去十年裡朝廷極力發展的地區工業中心城市周邊,在抵抗過去這三年的自然災害要遠遠好於其他地區。
比如洛陽和開封兩地,位於運河附近的開封地區,不管是人口還是經濟都要超過洛陽地區。但是在這三年連續的旱情里,開封所遭受的人口和經濟損失卻遠遠超過了洛陽地區,且社會秩序一度失去了控制。
反之,在洛陽地區,即便是災害最嚴重的時期,地方上還保持著基本的社會秩序,損失幾乎被降到了最低限度。去年洛陽地區氣候開始恢復正常,當地除了臨近黃河幾縣出現了蝗害外,整個地區的經濟就開始好轉。
根據臣和笪侍郎等戶部官員的研究,兩地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差距,一在於組織;二在於計劃…」
聽著方岳貢對開封和洛陽的組織能力、計劃經濟做了一個詳細的對比之後,朱由檢才略顯好奇的向他問道:「那麼方卿跟朕說了這麼多,目的究竟是什麼呢?」
方岳貢用眼角的餘光觀察了身邊一直保持沉默的笪繼良,方才對著皇帝回道:「糧食局的各位同僚在匯總了這些年的數據之後,向臣提出了一個主張。臣覺得很有意思,所以便帶著笪侍郎一起過來,想要讓笪侍郎好好的向陛下述說這個主張。」
在崇禎的點頭同意下,笪繼良沉吟了一下,方才緩緩向皇帝彙報道:「糧食局的幾位同仁的確有這麼一個設想,但臣對這個設想並不是很贊成,不過既然方尚書堅持,臣只好請陛下聽上一聽了。
在過去的三年裡,我大明各地的都不同程度的受到了天災的禍害。自我皇明開國以來,這樣廣大面積和損失嚴重的災害,可以說是極為少見的。
但是,糧食局的諸位同仁同樣也注意到以下這樣一個事實。雖然過去三年裡,大明境內的天災層出不窮,可如果放到一個更為廣闊的地域去看,這種災害顯然又是處於局部的。
就好比,過去陝西受災,但是相鄰的河南、山西等地卻還是風調雨順,因此朝廷就能從正常收成的區域調撥糧食。現在我大明境內雖然災害頻頻,但是大明南方各省風調雨順的地方並不是沒有,只是當地出產的糧食不足,難以滿足北方受災地區的所需而已。
可是如果我們把目光從大明境內看向大明以外的地區,西域、中亞、南洋各地的氣候還是相當正常的。西域、中亞距離我國腹地實在太遠,想要運糧回來成本過於高昂,但若是把一部分災民遷移過去,不僅可以減輕災區的負擔,也能借這個機會充實邊地,可謂是一舉兩得。
而南洋各地距離我國的距離雖然不近,但是因為靠近人口最為密集的東南沿海,加上運輸成本最為低廉的海上運輸,因此不管是向南洋遷移人口,還是從南洋各地運輸糧食回國,都是切實可行的,這三年裡也是被證明了的方案。
且南洋地區適合種植稻米的地區和荒地極多,其中以紅河下游、湄南河下游、湄公河下游、呂宋島中部最為適合大面積耕作。而除了紅河下游之外,其他三處地方的開發程度還不到一半,只要朝廷加以控制,這些地區日後就必然是我大明最好的糧倉…
根據以上這些理由,糧食局各位同仁以為,即便眼下大明的氣候變化開始好轉,對於海外這些備用糧倉的控制也是絲毫不能減弱的。
而根據過去三年對受災地區的調查,但凡是有組織的地區,有計劃管理的地區,其在受災過程中對於災害的抵抗能力,都是遠遠超過那些由士紳控制的鄉村地區的。特別是作為工業中心的城市,其自我救濟能力也遠遠超過沒有產業經濟存在的普通城市,且工業城市對於周邊鄉村控制能力,也不是舊城市和傳統鄉村之間的聯繫可相比的。
由此,糧食局想要擬定一個農業種植的地區規劃,打破目前舊鄉村自給自足的經營模式,而是按照氣候特點和土地肥沃程度,在一定區域內實施計劃種植,以確保更多的鄉村加入到,鄉村—城市的交換體系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