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定局
江琪不說話啊,等著隱國師的后話,果然老傢伙又開始嘮叨。
「是這樣的。小琪琪,我不插手你的事。我來是勸架,對,是勸架。給個面子好不好?你看你也受傷了,血流了這麼多,打了大半夜,也該累了。咱們打個商量好不好?我這個不中用的小童,掃地都掃不好,惹你生氣被一箭穿透了半邊身,是活該。被人砍了一刀,也是咎由自取。你看,不如就放過他?」
隱國師避重就輕,絲毫不提個中恩怨。
「他呢?」江琪微抬下巴,代指了慶曆帝。
「你說他啊。他老糊塗了,比他老子都糊塗,你看你的婢女好好的站在這兒,咱們打也打過了,殺也殺過了,嚇唬嚇唬得了。人死了,能有什麼樂趣。讓他活著,記著你的厲害,才更好。你說是不是?」
隱國師擠眉弄眼,陪著笑臉插科打諢,甚至不惜犯上稱慶曆帝老糊塗了,為的就是兩邊緩和。
江琪突然笑了一下,隱國師跟著笑了起來。「嘿嘿,小琪琪,你同意啦?」
但江琪轉瞬即逝的笑容之後,臉色鐵一樣森冷。
「隱國師,我敬你是長輩,我知你不願與我動手落人口實,所以我看在外祖父和母親的面子上,一直尊你敬你,履行你我的約定,絕不越雷池半步。我做到了,你倒想出爾反爾!這昏君傷我的人在前,欲置我於死地在後,今日之事,除非以他的心頭血償還,否則平不了我的怒氣!」
慶曆帝身軀一震,連害怕都忘了,嘶聲反問:「你為了兩個下人,要我償命不成?」
「你的命與一般走卒無異,怎配與我的人相提並論!」她話中的意思極為清楚,在她眼裡,他的命不值一文。
「放肆!反了!江泰都不曾如此放肆,你敢以下犯上!你……」
他話未及說完,江琪隔空甩了一巴掌,怒喝道:「你也配直呼他的名諱!」
慶曆帝只覺得一邊臉被一陣風掃過,熱乎乎的疼。差點脫口而出「你敢打朕」,但生生吞回去了。
當初,她就是這樣抽齊王的,如今輪到他了。他可是天子啊,她敢抽天子?
環視左右,在場的人都低下了頭,他們一定看見了。事後,要把他們統統殺了。
隱國師噤了聲。這丫頭的脾氣,他知道。也怪慶曆帝沒事找事,非要橫插一腳。若非是當年與高祖約定過要解救大威,他絕不想插手此事。
隱國師收起先前的裝瘋賣傻,嘆息著,最後勸道。
「孩子,你本心軟,本不是薄情之人,別這麼得理不饒人了。蕭家之仇,你猶豫了十年,因為你知道你一旦動手,天下生靈將會塗炭。但你又不願無聲無息的殺死他們,因為那樣齊王蕭氏還會受盡世人的仰望。所以,你狠下心來布局,逼得他們謀反除國,將蕭家一網打盡,從渤國到南嶽,你要除去鮮族勢力,要鮮族血債血償。這些,我都懂。但大威不是你的仇人,這是你外祖父母曾經捨命建立的國家,你忍心毀了它嗎?想想天下蒼生,你已將百姓帶入戰火之中,還要讓國家無君嗎?」
隱國師的勸解似乎沒有起到任何作用,江琪入定了一般,沒有作任何反應。
在場的人面面相視,不知接下來會如何發展。唯有阜陵王例外。從江琪說出取慶曆帝心頭血的時候,他眉頭一動,有了打算。這會兒,站了出來。
「江琪……」他靠在柱子上支撐自己虛軟的身體,直呼她的名字,「父債子償,天經地義,今日之事,是我引起的。你想取我父皇的心頭血,先取我的,我來還你。」
慶曆帝心下被觸動,震驚的看向阜陵王,他的兒子比他有種。
「熵兒,你傷上加傷,會……」望京大長公主的話沒有說完,因為阜陵王手中的匕首已經刺中了自己的心臟位置。
他忍著痛,連連悶哼,吸著氣將匕首拔出來,本就被血覆蓋的半邊身子,這會兒顏色又加深了。
他疼得牙齒打戰,勉強笑著問江琪:「這些夠嗎?不夠,我再來。」
「熵兒!」望京大長公主握著了刀刃,痛哭著阻攔他。
「姑祖母,你放開。熵兒若能為父皇還債,也算全了孝心……」言畢,他又一次將匕首送進了胸膛。
這一次他再也沒有力氣站住,滑坐在地上,奄奄一息,猶盯著江琪問:「夠還你了嗎?」
在望京大長公主的啜泣聲里,他與江琪對視,他們看著彼此,彼此的目光中有無形的東西在閃爍。
他努力的笑著,破釜沉舟的笑,笑自己遇到了這麼好的人,卻沒有機會和她共度一生。
江琪撇開了視線。阜陵王在給自己找一條生路,她懂得。
如果是狡猾愚蠢如蕭昭毅者求她,她不會心軟。但如果是自私自利,虛情假意卻敢奮力一搏的趙熵,她狠不下心。在他身上,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敢舍掉自己半身鮮血的時候,也是這般的決絕。
她的軟化如此明顯,給了隱國師機會。他向禁言禁笑問道:「趙家傷了你們,如今阜陵王以血償還,你們可接受?」
禁言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本心良善,向來欣賞有膽量之人,此時此刻她是說不出反對的話了。因而,點了點頭。
「江琪,到此為止,放手吧,不要入了心魔。靖王還在等你,他老了,你該回去了。四十年來,他拋棄皇位追隨於江家,照顧江家兩代孤女,沒有恩也有情,你要將他的家人趕盡殺絕,他會傷心的。你如此作為,莫說是靖王,就是你外祖父外祖母你母親,都會寒了心的,他們不允許你這般傷靖王!」
隱國師先前所有的勸解都不及這句來的有用,靖王,為了江家離家離國四十年的靖王,她怎會惹他傷心。
望京大長公主滿臉淚痕,恨聲啐道:「江琪,四十年前,我錯了,我用我的一生來還債。四十年後,你又一路殺進宮裡,將天家皇室的臉面踩在腳下,你贏了!我趙家徹底怕了你,我們認錯,從今以後再不敢對你不敬。我老無所依,只有這個孩子陪我,你真的狠心要他死嗎?天下大亂了,大威從此不復一統,你的氣該消了。就算看在我二哥的面子上,你走吧,求你了,走吧……」
阜陵王的意識越來越模糊,漸漸聽不到任何語言,在陷入昏迷前,他眼中最後的景象是她離去的背影。
他們本就是魚鳥之別。他是一心想要躍龍門的魚,她是雲中逍遙的仙鶴,他與她,終不會有結果,能有片刻的交集,已是幸運了。
對不起,我到最後還在利用你。只有這樣,父皇才會心疼我,才會放過我。
江琪,你真的一點不涼薄。你看穿了我,卻不揭穿我。此情難償,他年我再還。
阜陵王合上了眼,手靜止……
丹陛下,血在月夜凝成了地上的黑色,森森中透著觸目驚心。唯有那一襲月白衣衫的人,仙姿縹緲,讓人心安。
「假仙,別站著了,打了這半宿,也沒見你出手幫幫主人。還不快來接主人。」
江琪憑著一口氣走得飛快,禁言禁笑跟在江琪身後,一路小跑著。
九術不計較她的無理。迎向江琪,將鳴雪劍插入劍鞘。問:「還有力氣嗎?要我抱你嗎?」
禁言聽了直跺腳。
而江琪卸掉所有的強撐,真的體力不支,軟軟的倒在了九術懷裡。
疾馳出宮的馬車上,她氣息微弱,吞下了九術為她準備的各種續命丹藥,突然苦笑了下。
「你跟著我五年,說是替隱國師看著我,想阻我報仇,結果什麼都沒做成。」
他也笑。「我沒想過要攔著你,不過是借口罷了。」
江琪再笑,多了幾分暖意。
「舅舅不願離開瑞安城,他一家從此交給你了。」
「放心。倒是你,十年才將祖父輩的內力消融於體為己所用,這一戰元氣大傷,內外俱損,需要年歲修養,未來三年莫再妄動干戈了。」
「想動也動不了了,再動就死了。」
「你命硬,死不了!回去好好養著,將來再出山,還可以鬧得天下大亂。」
她笑得全身傷口疼。
「你不走嗎?不跟著我了嗎?」
「不跟了,我答應了別人,必須留在瑞安城三年。送你出了大威,我便回來。」
她想深吸一口氣,想記住他如雪的氣味,但全身都在疼,索性放棄了,只抓緊他的衣服。
他任她抓著,分別在即,貪戀的注目她的眉眼表情。
「三年這麼長,你有何打算?我不信你會安安生生的呆著。」
「回西南,建個女兒國。」
「那我可等著看你當女帝了。」
「到時候,你來找我,我封你做國師。」
「一言為定,三年後再見。」
哈哈……兩個人同時笑起來。
趕車的禁言將鞭子揮得更急了,風裡飄著她的話。
「假仙,你搶了我的徒弟,一定要好好教他,三年後,別忘了帶他來看我。」
瑞安城外,原本丐幫佔據的原野和樹林狼藉一片,冷嗖嗖沉寂寂的慘況透著詭異,血腥味遠遠飄散,土地換了顏色。可見先前大軍和群藝樓、丐幫戰鬥的激烈。
影衛騎著千里馬,奉著慶曆帝的聖旨火急火燎的趕過來,還是晚了一步。
江琪有關的一行人早就走的沒影了,剩下的只有大威自己人。
看吧,就算沒有聖旨,想走的人,他們也根本攔不住。
倖存的大軍接了毫無意義的「聽憑離去,不可阻攔」的聖旨,留下少數打掃的人,回了駐地大營,當此夜無事發生過。
但他們不知道,這將會是大威權柄更替的一夜。
數輛馬車在夜路中行馳,禁言邊趕車邊嫌惡的向遠遠的城門方向啐了一口:「呸,瑞安城,再不來了。」
騎行的清歌問道:「禁言,若是杳娘的群藝樓再開張,你也不來瑞安嗎?」
「走都走了,還開什麼,要開也回西南開。是吧,杳娘。」
馬上的杳娘沒說話,打馬跑得更快了。別了,瑞安城。
天快亮時,這隊人馬分道而去,其中一輛車上赫然躺著傳聞中已死的蕭昭賢。
他目光死寂,還沉浸在這短短時日的天翻地覆里。
自那日齊王妃對峙群藝樓之後,他便被人軟禁了起來。直到這夜被放出來,他才知曉家國震蕩,早非昔日。
岔路口,馬車停下來。有人隔著車簾對他說:大哥哥,保重。從今以後,這世上再沒有蕭昭賢了,你只是你,過你想要的生活吧。
她用假死讓他擺脫了所有的束縛,世人皆知蕭昭賢死在了鮮族叛軍里,他不再是她的蕭氏仇人了。
他死灰般的心有短暫的跳躍,然而父母弟妹的死還是讓他的跳躍大打了折扣。
他問:他們怎麼死的。
她說,我給了他們選擇,他們不選,我只好替他們選。用蕭昭毅的血引出了蕭暄的移-=8情8-=蠱,但吸血蠱又吸幹了他們的血,蕭昭毅自食惡果……
個中曲折,不需贅述。總而言之,她雖非親手弒父弒兄,但也差不多。
兩行淚順著眼角而下,蕭昭賢無聲的抹去。
他說,玉麒兒,再讓我叫你一聲玉麒兒,從此我們再不相識了。
車外的人一震,轉身離去。大哥哥,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