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舊事(下)
已經變得模糊的視野里,緩緩走過來一個人。
他拼著殘餘的力氣,努力睜開腫脹成饅頭大小的眼睛,從眼皮擠開的縫隙里,瞧見一個模糊的人影。
那個少女居然真的朝他的方向走來了。
她三兩句話趕走了錦袍男子,開始和人牙子殺價,最後以極低的價格從人牙子手裡買走了他。
他本來已到極限,卻還強撐著。
這少女今日已經三次叫他有了希望,又讓他大失所望。
他倒要看看,這少女還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少女付錢給人牙子的時候,是一個銅板一個銅板地從錢袋往外拿,和買燒雞時的氣魄與大方判若兩人。
他有些生氣,想著自己竟然還不如一隻燒雞。
氣歸氣,但還好他憋著一口氣,沒至於一下子背過氣去,就此一命嗚呼。
少女把省下來錢分兩份,一份交給身邊的婢女,讓她到附近的成衣鋪去,按照他的身量給選一套衣服,另一份錢則讓身邊的另一名僕從到藥店去請個大夫來給他看傷。
「不好意思啊,」少女瞅著他,吐了吐舌頭,神色里居然有幾分無奈和誠懇的歉意,「我身上錢不夠,不把價格砍狠一點,實在沒錢給你買衣服和看傷了。」
那是少女和他說的第一句話。
後來,他知道了那少女身邊帶著的婢子是個啞巴,名喚青棠。而那個少女,叫顧靈芷。
「靜奴……嗝……」在屋頂醉酒的顧靈芷打了個響亮的酒嗝。
底下正好有兩名北淵宗的弟子巡夜經過,聽著寂靜夜色下驟然響起的這麼一聲古怪又響亮,近乎小獸低鳴一般的聲音,都嚇了一大跳。
顧靈芷睡得迷糊,踢了一下腳尖,腳邊的酒壺被她這麼一踢,骨碌碌地往下滾去。
還是昀澤眼疾手快,探出身,一把撈住掉下屋檐的酒壺,又縮回了身子。
四下里一片幽靜,淺而薄的月色輕輕披落在樹叢和屋檐中間。
乍然響起的,這麼一連串咕嚕聲,像是從哪裡躥出來一頭異獸,噠噠地邁著腳步走近。
巡夜的兩個北淵宗弟子聽得那聲音越發古怪,警惕地四處張望了一眼,慌不擇路地跑走了。
昀澤看著兩人走遠的背影,嘆了口氣,未及轉身,聽見身後人帶著滿身酒氣,低聲咕噥了一句:「要是我活不長了,你可得忘了我。」
「記得太痛苦了,」顧靈芷睡得不怎麼安穩,不知是不是被底下瓦片硌著,她側過身撓了撓後背,「還是忘了好。」
昀澤綳直的後背彷彿僵硬了一般,愣愣地保持著一個怪異而扭曲的姿勢。
次日早上,顧靈芷並沒有像昀澤料想的那樣,到日上三竿的時候才醒來。
天色方才大亮,她就在尚且未完全退去的睡意里,聽見了外頭的吵鬧聲。眼珠轉了幾轉,驀地睜開。
青棠這幾日都和她同睡一屋。她因為口不能言,對外界各種聲響和異動分外敏感。
顧靈芷方才微微動了動身體,青棠已經過來了。她便讓青棠打了水來,洗漱一番后匆匆出門去了。
外頭動靜鬧得不小,以至於顧靈芷才出了弟子房,往山上的幾座大殿走去時,就已經把事情聽了個七八成。
今天早上天還沒亮的時候,就有巡邏的北淵宗弟子發現,後山處藏著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影,意圖潛入北淵宗。他們當即便把那人抓了,又差人去稟告大師兄。可是那人一路求饒,說自己是太僕寺阮寺卿的家奴,奉命上山來,給小主子送東西。
那人口中的小主子與顧靈芷算是舊識,她過去常喚她「小阮師妹」。這「小阮師妹」真真應了和她姓氏諧音的那個「軟」字,是個長著一張肉乎乎的小臉蛋,水靈靈的大眼睛,說話聲音也軟綿綿的小姑娘。
北淵宗的規矩是剛入門的弟子四到六個人住一間房,進階以後,方才可以分得少人住些的房子,或者獨立的小間。顧靈芷修行向來懶散,早幾年一直落在後面,湊巧認識了小她幾歲的小阮。
小阮生得嬌嫩水靈,即便有些小嬰兒肥,也是個無可否認的美人兒。顧靈芷素來喜歡和長得美的人待一塊,自然也就常和她在一起。顧靈芷拜進北淵宗的時候,雖是認了掌門元空子為師父,但尋常的大課也還是要上的,兩人常常一同去上大課。
後來,因為小阮師妹跟隨的是北淵宗內另一位長老,她們進階之後修習的內容不同,又分住兩處,漸漸聯繫得少了。
顧靈芷踏入紫陽殿的時候,景朗已經在那裡了,昀澤抱著手臂站在他身邊,臉色冷冷的。一大早,不知道又被誰惹毛了。
正殿被炸后,平日里掌門和長老們用作議事的紫陽殿就暫時代替正殿,成為一眾北淵宗弟子聚集,商討要事的地方。在那兩名北淵宗弟子抓了人後,便將人直接帶到這裡來。
北淵宗掌門元空子閉關去了,其餘幾位長老也都不大理事情。即便出了正殿被炸這樣的事,後續事情都一應交給景朗,全都當了個甩手掌柜。
「阮師妹呢?」景朗掃了一眼抱著包袱,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那位自稱是阮家家奴的闖入者。
「派人去找了,」一位年紀稍長的弟子應道:「但阮師妹不在房中,我已命幾名弟子分頭去尋找。」
顧靈芷縮在一群師姐師妹後頭,靜靜聽著。
「奇怪了?」
「人怎麼就不見了。」
「該不是她有什麼問題吧?哪能這麼巧不見了人?」
「你別瞎說,」有人不認同,道:「阮師妹來北淵宗多少年了,怎麼可能是內奸?」
「這些可說不準,正殿被炸后,多少人腳底抹油溜了,他們可都在這修行好多年了。大難臨頭,不也還是先飛了。」
經過正殿被炸,三名弟子無辜受到牽連身亡一事後,北淵宗弟子人人自危。誰也不知道下一次炸的又會是哪一座樓閣殿堂,更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成為被殃及的下一條池魚,莫名其妙喪生在此。
到底,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