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前後來的人
柳營說著瞪了一眼自己侄兒,抬腳就往外走。
柳逢頓了一下,見三叔生氣了,也不好多待,狠盯了段靈兒一眼,想再與段瀾說句話,可是還沒等說,就見柳營轉頭瞪著自己:「流澤!回去!」
柳逢一咬牙,只好轉身跟著柳營走了。
便只留下呆住的段瀾兀自流淚啜泣。
「跪下。」
段天涯面色冰到了極點:「吃飯的時候你穿著的不是這一身,大晚上竟然換上新衣,又簪上新簪,還說不是要與那柳公子約會?」
段瀾結結巴巴,她確實是與柳逢約會的,但是並沒有拉拉扯扯……起碼在段靈兒在的時候,並沒有這麼做。
段靈兒當時已經跑走,根本不可能看到……
是段靈兒故意害她!
段瀾想明白之後氣得七竅生煙:「父親你聽我說……」
「閉嘴!」大夫人的鼻子中都迸發出寒意:「你父親與我養育你這麼多年,精心栽培給你造勢,不是讓你如此低賤地就將自己賤賣了。」
「母親,我沒有!我沒有……」
段瀾嗚嗚的大哭起來。
「雖然身子沒有賤賣,但先賤賣了心,更不行!」大夫人一雙眼睛,如同冬日的水潭,既深且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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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瀾在自己的廂房裡跪坐了一夜。
段瀾的廂房香氣濃郁,四面錦幔低垂,而這一夜,這間廂房裡都隱隱有痛哭之聲傳來。
段天涯與自己這個一向縱容的嫡長女沒有說一句話,大夫人冷著臉,派了一個嬤嬤看著她,不許她睡。
這一夜,大夫人要段瀾睜著眼睛,好好想想自己做錯了什麼。
天剛蒙蒙亮,廂房門被推開來。
段瀾指甲上塗的鳳仙花色已經斑駁了,那斑駁的顏色像是曾在地板上使勁摩挲留下了痕迹。這樣難看指甲的主人,努力張開已經腫成桃子的雙眼——段筱白皙的臉便出現在她眼前。
段筱站在打開的門前。
略微有些亮光投在她身上。
依稀可以看到她相較於從前,變得越發出色的氣質。
段瀾本以為自己的母親會來看望自己,看到的卻是母親的新寵,頓時惱怒夾雜著妒忌衝上腦子:「你來幹什麼?!」
「大姐姐,這是新熬的粥。」段筱脂粉不施,裝束也十分樸素,雙手端著一個食盒。
她將食盒裡面的粥端出來,放在桌上。
接著徑直向香爐走過去,將已經燃盡的白露香換上一根新的,並沒有看段瀾一眼,也沒有與她多說一句話。
做完了這些,轉身便準備出去。
「站住。」段瀾掙扎著欠起身,在蒲團上跌坐起來,揚了揚手,讓身邊已經睏倦不堪的嬤嬤出去:「你出去,告訴母親,瀾兒已經接受懲罰了。」
嬤嬤忙不迭地答應了,快速地側身從門裡走了出去,很快便消失在了段瀾的視線里。
段瀾冷笑了一聲,那雙漂亮的眼睛紅腫著,眼底更是一片烏黑,整個人憔悴不堪:「你也來看我笑話是吧?」
段筱右手抓著門把手停住腳,沒有回頭:「大姐姐,如果二姐姐沒有回京城而是在你身邊,今日來的是她,你們姐妹相見,你一定會與她哭訴委屈,一同咒罵害你之人,而不會這樣質問她吧?」
段瀾一愣:「你什麼意思?」
段筱的影子投在地上,那影子微微抖了抖,段瀾看不見她的正面,若是能夠看見,才能發現那雙眼睛眼中毫無溫暖之意:
「我雖與你並非一母同胞,但如今我生母已死,大夫人將我認在她膝下,從感情上我是當你做親生姐姐,從道理上我與你是同一戰線,我為何要看你笑話?你在九房那裡受了冤屈,被父親母親誤會,對我來說這也不是好事,若你失去了父母的疼愛,而段靈兒取代了你在他們心中的位置,這對我來說便是很壞的事情,這點希望你明白。」
段瀾一念至此,心中不禁驚憤交集,對段靈兒更大生怒恨之心,看著段筱嘴唇囁嚅:「……你竟然相信我是被冤枉的?父親母親都不相信,還為此責罰於我,你卻相信?」
「那段靈兒巧言令色迷惑的了父母親,但是我卻看得清楚,昨日是她陷害你。」
段瀾有一瞬間的茫然:「你……」
「大姐姐,以前在揚州,始終聽說的都是你才是段府真正的掌上明珠,我們不過是魚目混珠的陪襯而已,如今珍珠讓魚目欺負了,魚目且能咬緊牙關,極力忍耐,那麼珍珠除了自怨自艾,難道就不能綻放光芒予以回擊嗎?做妹妹的,可在這裡等著看呢。」
段瀾心中暗怒罵道,區區庶女,你是什麼身份,竟然敢教訓我……
但想繼續往下罵,卻怎麼都匯不起辭彙了。
段筱說完,依舊沒有回頭,抬腳便走了出去。
段瀾怔怔地看著段筱離開的背影,心裡的委屈又泛上來一波。
段筱雖然是庶出的,但剛才的話很對。
自己才是段府的掌上明珠,是最受寵愛的嫡長女,今日落得這樣下場,的的確確都是因為段靈兒!
是段靈兒不知身份胡作非為!
是段靈兒僭越身份折辱於她!
是段靈兒害她!
是段靈兒,她以她的純良的外貌、奸詐的手段、狡黠的個性與偽善的面容,編織成一個看似純善但卻可怕的陷階,引誘自己這個段府的嫡長女投落了下去。
是段靈兒,將自己這樣一個任性、倔強、天真而熱情的段府嫡長女,玩弄於鼓掌,以至於很容易就上了她的圈套,最終落入陷阱。
不,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自從段靈兒嶄露頭角的那一刻起,自己這個嫡女,似乎就不重要,不中用了。
父親的眼光在段靈兒身上。
母親的注意在段靈兒身上。
段府上上下下從厭惡段靈兒再到得了九房的賞對段靈兒稱讚有嘉。
這一切就好像是一瞬間發生的事。
她段瀾,不再是段府只要提起首先想到的人,那個本屬於她的位置,成了九姑娘段靈兒。
因為段靈兒比她出眾,比她更有才華,比她更加特殊。
那一瞬間,所有的歡樂與自傲,都在段靈兒的襯托下顯得黯淡無光,似乎一直在做背景牆的段家小九,走到了前面,將一直在前面做主角的大姑娘一把推到了後面。
等大姑娘反應過來,自己已經成了段靈兒的陪襯。
這種感覺……
段瀾很不服,很厭惡。
段瀾低下頭,喘著氣。
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到底是為什麼,會忽然出現一個段小九?
或者說為什麼,這個不引人注目的庶齣子女,忽然間綻放光芒了?
段瀾這樣出神地想了好一會兒,香爐里的香燃得只剩下小半截。
段筱說的對……
「你才是段府真正的掌上明珠……」
「我們不過是魚目混珠的陪襯而已……」
「如今珍珠讓魚目欺負了……」
「做妹妹的,可在這裡等著看呢。」
段瀾猛地站起來,勢必要將段靈兒從床上扯起,撕個稀碎。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段靈兒很快便自己站在了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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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瀾看見段靈兒進門,怒氣一時間衝上腦子,眼前一黑,就要撲上去將她掐死才能解氣。
然而一向沒什麼力氣的段靈兒,卻一把將她推倒在地,看著她跌坐在地上喘,段靈兒的臉上也毫無笑意。
「段靈兒……」段瀾顫抖著聲,她本想脫口罵出,然而看到自己庶妹此時那從容冷淡的模樣,再想到昨夜她純真面目下的狠辣手段,段瀾驟然發現——謾罵對段靈兒來說,並沒有作用。
段瀾一晚沒有怎麼睡,而是噸斷續續地哭泣,此時此刻身上幾乎沒有什麼力氣也沒有什麼精神,她想再站起來尋一件得手的東西砸死段靈兒,然而經段靈兒那重重一推,她發現自己已經疲憊且累地站不起身了。
「你,你個小賤人……」
「被人冤枉的滋味如何?」段靈兒在桌邊坐下,一雙深邃的眼睛盯著眼前的嫡姐,那原本琉璃的顏色,看過去瀰漫的都是令人害怕的神情。
廂房內香氣濃郁,日光透進來變成了淺紅的影子,一張錦帳流蘇的牙床上,裡面是被段瀾絞破了的華服。
「大姐姐生氣,一氣之下便將自己華貴的衣裳剪破,可是那衣裳可值二十兩銀子。」
段瀾聽著段靈兒沒有感情的陳述,冷笑幾聲,使勁喘了喘,死死盯著段靈兒:「你這小賤人,父母親總會知道你是害我的,到時候他們會扒了你的皮……」
「我並不怕。」段靈兒靜靜打量著她,許久后,緩緩笑了。
低頭瞧著段瀾的眼睛。
「大姐姐,你以為只有你會說瞎話害人,只有你會裝可憐嗎?」
段瀾面色一變,她梗著嗓子,竟然說不出話。
在揚州這些日子,幾乎日日都想著怎麼陷害段靈兒,讓九房出醜,但從來沒有想到,自己也有被別人陷害的一天。
這明明不對,段靈兒不過是區區庶女,年紀又小,就這樣一張臉,怎麼看都不像是扮豬吃老虎的人,然而此時,那隻猛虎,卻明明白白地坐在那裡。
「真沒想到,你長著這樣一張臉,平時裝作真誠正義的模樣,心卻是黑的。這次是我著了你的道……」
段靈兒瞧著,神色越發地冷漠。
「想不到嗎?」
她平淡開口似乎說著一件最正常不過的事情:「你是受到寵愛的嫡長女,面對父親的其他子女,就理所當然地可以隨意欺辱,用盡陰暗手段,如今我不過是用你的手段來對待你,你就這樣委屈嗎?」
「你不過是區區庶女,姨娘肚子里爬出來的低賤東西,給我做墊腳石都不配!」
「不錯,我娘親是妾室,從身份上來說你是更尊貴些,但是再尊貴,也要留一塊地給別人活,畢竟那皇城裡,比你尊貴的人比比皆是,你若遇見他們,他們都如你這般,你還想活嗎?」
這話讓段瀾怔在那裡,不知如何回擊,心裡咒罵了段靈兒千百遍,但最終只有「小賤人小賤人」地重複著。
「你憑什麼恨呢?」段靈兒平淡地張了張口:「我們九房,自始至終,有何處對不起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