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2章 善人碑(六十四)
想到這裡,涼溪就有些坐不住。要不,她先強行把人救活了再說?金老爺子這個師兄,好像很牛掰的樣子。
涼溪在猶豫,卻未料到二師兄一掃早間滿面憂惶急躁之色,是因為他們的師伯已經被請來了。在她今天早上剛進了這屋子休息的時候,據說與金老爺子不和的他的師兄,人就來了。
自己六七位師弟都承她救命之恩,二師兄前來,真心致過謝又道過歉,再次打聽涼溪師承的話被不動聲色地堵回來后,便先告辭了。
如今師伯在這裡,師父很快也會好轉,他們二位老人家的眼界閱歷,自然不是他們可比,肯定識得這孩子來歷。
二師兄高高興興回到那清靜的小院,大師哥回來,他身上的擔子就卸下了。有師伯在,師父也會好的。他心胸暢快,雖然人已中年,眉目卻依然飛揚,很是有少年性氣。
「佩辭師妹,雲台大哥!」
院中只有三人,與自家師哥打過招呼,二師兄便攬住了另一個男子的肩膀,一家人般親親熱熱地說話。
那男子身姿偉岸,氣態軒昂,身邊的佩辭也是一派英姿,不惑之年風韻不減。二人並肩而立,畫面十分養眼。
佩辭眼下有淡淡烏青,大抵是昨夜奔波勞累之故。雲台見她懶倦,微微側了頭靠近她耳邊柔聲勸道:「還是去歇會兒吧,師父但要人幫忙,為夫也能頂一會兒的。」
他二人雖是夫婦,稱呼卻沒有變。佩辭是他師父的獨女,娶了她后,他也沒有改口叫爹,大家都不習慣,他仍然是叫師父。夫妻之間相稱,也是師兄師妹。故而佩辭聽丈夫自稱為夫,便淡淡嗔了他一眼。
「爹爹哪裡教你學了什麼醫術了?」一句話勾動心事,佩辭眼光暗了暗,將記憶里的那個人又丟回到腦海深處后,嘆道,「師叔的傷已不能治了。內力耗盡,又傷到要害,又拖了許久時間,換了別人早死了,也就師叔能撐到現在。總之,我是全沒有法子的。即便是爹爹……唉!李師兄,你莫怪我說話不好聽了。」
佩辭對金老爺子的傷抱著悲觀的態度:「天底下最好的大夫,也只是治病,難救命啊!」
李師兄見他夫婦二人這一把年紀還親親密密咬耳朵,正要調侃兩句,哪知他們說到師父的傷勢,神情都不是很好看。
小時師父和師伯還沒有鬧翻,他見到過師伯診病。許多已氣若遊絲,三魂七魄一大半已經飄到了鬼門關的人,他只需把一把脈,開個方子下去,過上幾天,那人便又活蹦亂跳地帶上一家人來磕頭謝恩。
他沒見過師伯治不好的病人,但如今,師伯進了屋子已經一個上午。兩三個時辰過去,他卻沒有一句話傳出來。
李師兄暢快不起來了,蔫巴巴地站在夫婦二人身邊,等著師伯出來。
這一等,就等到了黃昏。
有師弟們送來飯菜,擺在院中的桌子上,他們四人卻都沒心思去吃,八隻眼睛盯著那厚門帘,恨不得用眼光將那帘子揭起來。
天擦黑了,涼溪看了一天直播,這會兒瞅瞅外頭的天色,興奮地搓搓手,準備晚上出去裝b……咳咳,打架。她吃了飯,在空蕩蕩的院子里走了兩圈散散步,可不知自己的病人已經被別的神醫下了診斷書。
等了整整一個白天,那厚厚的門帘終於被揭起來,打裡頭走出一個腰背佝僂的老頭。這老頭實在沒有武林前輩的風範,身上衣服穿的時間太久,還打了補丁。滿頭花發稀稀疏疏,鬍子也只剩幾根,眼睛像刻在臉上更深些的皺紋,看人時也好像沒睜開一樣。
「師伯」、「爹爹」、「師父」……
四個人急忙迎上前去,他們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這老頭剛揭開帘子出來時,也不賣關子,就冷聲冷氣的一句:「準備後事吧!」
老頭的女兒女婿仍然迎上前扶住了他,金老爺子的徒弟卻是硬生生定住了。
「佩兒,我們走!」
他來這只是為了給人看病,現在看完了,老頭子很酷,一刻都不多留,叫上女兒就走。他女兒女婿為難地看看師叔兩個快要哭出來的徒弟,稍猶豫了一下,老頭就罵道:「要留在這,就一輩子也別再見老頭子了!」
他弓著腰走得飛快,佩辭到底不放心父親一個人去,立即跟上。雲台跟她打了個眼色,提前求她為自己求情,送師父出了宅子后又折返回來。
師父跟他的師弟鬧翻了,他卻不打算跟師叔的弟子老死不相往來。師父總共就三個弟子,一個死了,另一個不說也罷。他妻子不算,現在其實只剩他一個了。
自古獨木難支,他又沒有師父的本事,一人走到哪裡都不怕,只能跟師叔打好關係了。昨夜這宅子里亂鬨哄的,今晚肯定也不會消停,他留下來,能幫上一點是一點。免得他師叔的弟子惱上了師父,最後連他也恨上了。
「爹爹,金師叔真的……」
出了宅子,父女二人也不上馬,就沿街慢慢走著。佩辭小心問了一句,她爹也沒惱,弓著腰慢慢行,似乎也不打算出城。
「哼!他這些年日日金迷紙醉,沉迷於聲色犬馬,武藝沒有絲毫精進。但凡能將城主傳的武功琢磨透徹,總不至於等不到我來。說來說去,還是他該死……死了也是罪孽深重。拜了城主為師,唯一可報師恩的事也等不及做,該死!該死!」
老頭越說越是生氣,嘮嘮叨叨罵個不休。佩辭不敢再多話,知道金老爺子是真的沒救了,便微微一聲輕嘆。
雲台回到那個小院時,院子里已經不見了二人。聽到屋中傳來隱隱哭聲,他不好進去,只站在院子里等。
屋中卧榻之旁,一左一右跪著二人,皆是面色凄然。靜靜躺著的老人沒有呼吸,但其實還未死。學武之人都知,武功練到極高境界的前輩,有的甚至可閉氣三日。金老爺子胸中還有最後一口氣,但他兩個弟子都知道沒用了。
他們沒有懷疑師伯未盡全力,他若不願救人,不來就好了。裝樣子來了卻故意不救,他那樣的老前輩,至於做這種事?他會擔心他們這些幾十個湊上前去報復也只是送死的後輩心懷遺忌嗎?
他既然來了,就必定盡全力。畢竟,救不活自己的師弟,這傳出去也不是什麼美事。
所以,他是真的儘力了,師父也是真的活不了了。
過不多時,宅子里的弟子都來了。知道師伯說讓他們準備後事,一時俱伏地痛哭。
雲台也進了屋,看著他們哭完,一個個哭暈了腦子,獃獃愣愣地出餿主意——
「師父還能撐上幾日?我們送他去仙醫谷吧。」
當今天底下比他岳父醫術更高的,也就只能從仙醫谷中找了。只是,那仙醫谷離此地有千里之遙,金師叔一身的傷,上不得馬,馬車也不能太快,得何時才能趕去?
翟少俠也大哭,他學武很有天賦,金老爺子對他實在寵溺。如今恩師乍然瀕死,他怎能不傷心?
見師兄們你一言我一語,都不肯放棄再救師父。他愣愣的,眼前突然起了一團雲霧。
「師兄!二師兄!那個孩子!」
翟少俠大叫一聲,見二師兄一時想不起來,索性自己奔出了院子,去找涼溪。
涼溪還在院子里散步,聽見外頭遠遠地有人叫「前輩」,昨晚有個人也這麼叫過她,聲調都差不多,涼溪立刻肯定那是翟少俠。
果不其然,這年輕人衝進院子,腳下飛快,進了院子就要進屋。人都跑到門前了,才發現涼溪在院子里轉悠,又折轉跑到她面前,道:「前輩,求前輩救救我師父!」
不是,她還沒有出去幫忙打架呢,他是怎麼了?早上不是還懷疑她的嗎?
涼溪愣了愣,道:「出了何事?現下不懷疑我了嗎?」
「弟子該死!弟子該死!請前輩發發善心,務必搭救!我師伯他老人家已經來看過了,說要我們準備後事。我們……」
翟少俠又想要哭了。他默默問自己,他現在到底在幹什麼?師伯也沒有救回來的人,他求一個小孩子,真的有用嗎?
打聽到他們師伯這一整天都在救人,最後卻沒治好,涼溪慶幸之餘,有點后怕。
差一點點,差一點點她的功勞就要被搶走了!怎麼能這樣?不是說不睦嗎?幹嘛巴巴地跑來救人?幸虧沒救活,還能讓她試一試。
「原來如此。那……你們若是不嫌我搗亂的話,就讓我試一試吧。只是我提前說明,你們還是不要抱希望的為好。昨晚那種情況,只是偶然。」
金老爺子的師兄救了一天也沒用,涼溪自己心裡有點沒底。要是救不活,那就太尷尬了。還是提前打針,沒有希望,就不會有失望的好。
翟少俠帶涼溪到了那個小院的正屋,他的師兄們目光齊刷刷聚集在涼溪臉上。心中剛剛升騰起的一絲希望,就像是一丁點小火苗,昂頭迎接了半鍋冷水。
昨天晚上在卓家發生的事,他們多多少少都了解了。本就難以置信,現在看見涼溪確確實實是個小孩,要不是他們大伙兒對小師弟的為人信得過……
呸!再信得過,這個也有點……
他真的不是在撒謊嗎?這麼大點的孩子,能做什麼?而且,從她走路的腳步聲很容易判斷,她根本就不是會武之人啊!
不用涼溪打預防針,大家都沒什麼信心。尤其是雲台,若非知道師叔的弟子現在都傷心萬分,他都要出言嘲諷了。
再受打擊,再悲傷,也不能幹這種事兒啊!一個個都多大年紀的人了,全都是三四十歲的,也就一個小翟最小些。一群大老爺們,寄望於一個孩子……不至於吧!
向早上攔住她,中午又去找她道歉的二師兄,還有那個把劍擱在她脖子上的大師哥點點頭,涼溪示意他們讓一下。
昨晚聽那些歹人罵這金老爺子是什麼老色鬼啊之類的,涼溪對他印象就有點不好。沒想到他的徒弟們對他感情都這麼深,那別的不說,肯定是個好師父了。
看見涼溪手勢的兩個人,一邊也在心裡默默問自己,他們到底在幹什麼,但身體卻乖乖地讓開了。
仙醫谷太遠了,師父挺不到那裡去的,如今真的是必死無疑,只能準備後事了。小師弟既然那麼有把握,那就讓這孩子……
見鬼的,居然讓一個孩子……
卧榻兩邊的人都退開了,涼溪又讓他們往遠走一走,卻沒說讓他們出去。她很喜歡給人圍觀,尤其是這種場面。
寬大的椅子可以讓她盤腿坐著,涼溪坐好了,考慮著什麼樣的景觀可以讓人至少幾年之內都可以談論,在袖中籠出淡淡一團霧氣來。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木有。在那一團霧氣越散越開,卻越散越濃時,旁觀的眾弟子便換了神色。
他們先前還能看見涼溪一雙小小的手在霧氣里翻來轉去,不像在治病,像在施法的樣子。後來就看不到她的手了,再後來,她整個人,還有卧榻上的師父,全部都被那霧氣籠了進去。
絲絲縷縷的白氣似乎有生命一樣,漫到了他們身前便不再前進。但若他們退了一步半步,他們退開的空間就會被霧氣侵佔。
不由自主的,眾弟子越退越遠。他們倒是都想碰一碰那霧氣,卻是死也不敢伸手。不知這白氣是否有害是一,但若打擾到了那個小姑娘,才是最該死。
大家都退到屋子一角,立在退無可退的地方,傻乎乎地看了一個時辰。好容易恢復了平靜,能以最低的聲音悄悄說兩句話時,就在白霧裡,突然迸出一片白光來。
現在是夜裡,霧氣里的光猶如日光。涼溪砸開了窗,厚重的門帘也被符籙掀起,白光照射出去,雖然呼吸之間就已消失,但看見的人不少。
「那是什麼?」
守著宅子的官兵咋咋呼呼,指著突然亮了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