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3章 善人碑(六十五)
慶陽郡的這條雙桐大街上,沒有日子困難的人家。商鋪里有看店的夥計,宅院里有守夜的下人。這個時辰,許多晚睡又點得起燈的人還未安寢。一條街前前後後,再加上臨近的幾條街,不知多少人看到半夜裡涼溪弄出來的那些異光,如同巨型的探照燈把光柱斜斜地射向天空。
涼溪是見慣了夜間燈火的。之前的任務,也大多都是在科技比較發達的現代社會。她在照明都用蠟燭油燈的世界,突然看到這樣強烈的光,肯定會奇怪,卻不會嚇到。但一直在這個世界生活的人,夜裡看到金家宅子里射出來的幾道明顯與煙花大有不同的光柱,震驚之情實不亞於涼溪親眼見到UFO。
在宅子外的人尚且如此,便不必提在屋子裡近距離用全身去感受了這種強光的幾人了。
白光撲面而來,瞬間刺進眼睛,扎進腦子。眾弟子閉上眼,眼前仍然是亮堂堂的。等到那光瞬息之後消失了,他們眼前仍然是亮的,緩了緩才能正常視物。
涼溪做足了場面活兒,才開始正兒八經救人。做了這些虛把勢,如果救不活金老爺子,她也可以騙騙人說自己儘力了。
老頭子雖然不喘氣,面上卻仍有血色。這些武林前輩生命力極頑強,但願他能撐過來,她還等著他介紹自己去黃沙城拜師呢!
解毒、療傷。她的符籙就這點作用,能不能治好人,全看符籙管不管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將符畫得更準確更完美,令其功效更高一些。
符籙貼到金老爺子身上,涼溪滿懷期盼地等著。霧氣外面的眾弟子在那白光一閃之後,緊張地個個握拳,互相對視,然後又把視線投到那看不見的霧氣中央。
看方才的陣勢,那小姑娘治病應該是到了緊要關頭。接下來,就看是否成功了吧?
時間快慢隨心,涼溪的符籙起效很快,但大夫和患者家屬都覺度秒如年。以至於在那霧氣中傳出幾聲咳嗽,聲音一下子把時間的快慢拉到標準時,眾弟子都難以適應,只覺耳中嗡嗡,連那幾下蒼老的咳嗽都聽不清。
最先明白過來的人是雲台。方才的咳嗽聲絕不會是一個孩子發出來的,師叔醒了?他師父發話說讓準備後事的人,活了?
兩三聲輕咳傳出后,習武之人耳力靈敏,已聽到霧團之中衣裳窸窸窣窣。有人在動,動作還十分緩慢沉重。
那咳嗽的人動彈過後,重重地喘了兩口氣,問道:「你……你是何人?」
隱沒了涼溪和金老爺子的雲霧轉眼間變淡,看見卧榻上已經坐起的人,眾弟子壓抑在口中的歡呼,全部爆發出來。
「師父!」
「師父啊!」
金老爺子比他的師兄可要富態多了,看見自己這些弟子,面目愈發慈和。面前大木椅子里還端端正正坐著一個閉目養神的涼溪,他雖覺奇怪,卻並不在意。暗自運氣,察覺內傷外損皆已痊癒,不由暗暗吃驚,問他這些弟子們道:「如今是什麼時候了?雲台,你也在這兒?你師父呢?」
見師父坐了起來,眾弟子大為歡喜時,也忘了涼溪。即便是翟少俠,也忘記了涼溪這樣救人很「耗費心力」。大家聲音都不低,放肆地打擾著救師恩人。聽金老爺子開始問起這些,才紛紛轉頭望向涼溪,所有人自發地就壓低了聲音。
雲台也是如此。說真的,從涼溪開始給他師叔診治時,他一張嘴就沒怎麼合起來過。
師叔的傷他也見了的,那就是沒救了,一定沒救了的。
這娃娃……不是人吧?
「弟子拜見師叔!呃……師父他老人家……」雲台難得有不會說話的時候,他看看涼溪,深深替自己師父覺得丟人。他老人家沒治好的人,給一個孩子救活了。這傳到江湖上去,外人表面上不敢說什麼,背地裡肯定都會悄悄笑話的。
「這孩子是誰?」
見雲台頻頻望向涼溪,似有什麼難言之隱,金老爺子又想起這個孩子。他仍不知是涼溪救了自己,只覺一個孩子出現在這裡很奇怪。
眾弟子紛紛示意師父小聲,大師兄看看翟少俠,向他比了個手勢,要他與師父講明涼溪的來歷。
翟少俠回頭瞧了一眼雲台,還是實話實說,拚命打自己師伯的臉。雲台在旁邊聽得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等翟少俠講完,見金老爺子並沒有很感激,反倒是微微挑著眉,饒有興緻地打量涼溪,雲台突然心頭一動。
會不會是搞錯了?師叔就是他師父救好的,只是這天底下最靈的神丹妙藥,總也需要給一段時間讓發揮效用。
他師父就是個彆扭脾氣,拜入師門沒兩年,他就把師父的脾氣摸清楚了。當年出了那件不光彩的事,最是愛惜羽毛的師父大發雷霆,趕走了小弟子,又遷怒於觀念本就與自己不合的師弟,兩人這才僵了幾十年。但要讓他眼睜睜看著師弟去死,見死不救,他是做不到的。
搞不好,師父這會兒都沒有走。
師叔脾氣爆,遇見惡人再沒有勸的,往往都是一拳解決,這就給他積下了很多仇家。雪上加霜的是,他教出來的徒弟也都跟他一樣。所以,一旦知道他命在旦夕的消息,不知會有多少仇人蜂擁而至。
師父心裡擔憂,大約會留下來瞧瞧戰況再走。
這樣的師父,做出明明救活了人,卻非要嘴硬地說一句「準備後事」,似乎也是有可能的。
金老爺子的想法與雲台一模一樣,涼溪虧在了年紀小。反正他是死活不相信一個孩子居然比他師兄還厲害。自己身上是什麼傷,他比誰都清楚。閉氣時,他已然沒有多少僥倖,知道自己八成活不了了。
誰知現在,不是半載幾月之後,不是十幾天之後,只短短兩天功夫而已,他的傷就全好了……
金老爺子其實有點不相信自己師兄有這個本事,但如果要讓他在師兄與涼溪當中選,他肯定選自己師兄,涼溪更不會有那個本事。
這個娃娃是知道時間,所以專門過來,卡著點兒準備出名的嗎?
不過這一來似乎又說不通,難道這娃娃是他師兄新收的徒弟?讓她踏著自己那張老臉成名?
不可能!他師兄那麼要面子的人,以前有多喜歡他那個小徒弟,衣缽都要傳給他,女兒也要嫁給他。結果人犯了一點小小的錯誤,就給趕走了。
那麼,如果不是因為師兄的緣故,這孩子是怎麼卡著點來的?
金老爺子稍微有些弄不懂,雖然不信涼溪救了自己,但也已從小徒弟口中知道,她救了他許多弟子,這倒是不得不謝。故而,他悄然起身,向眾弟子招了招手,示意他們到外面去再說話。一介武林前輩,走到院子里去守在窗前,竟成了給個孩子守門的。
翟少俠口中滔滔不絕,大略講完了涼溪做的需要他們報答的事後,開始詳細描述起她出手傷人或是救人時的異狀。
聽自己最寵愛的這個小徒弟如同在胡說八道一般,什麼白光,什麼雲團,亂七八糟說了一堆,像在講杜撰出來的神話故事,金老爺子越聽越是駭然。
他身後的窗子已經被涼溪砸壞,關不上了。回頭看向屋中的人,小小巧巧一個女娃兒,坐在比她人大的椅子里,側半邊臉映著燭光,眼皮動也不動,呼吸微弱,不怎麼看得清胸口起伏。整個人像一尊令人莫名心悸的雕像。
難不成他真的是這孩子救的?
小徒弟講得越詳細,金老爺子就越懷疑自己。不過他終究年長,閱歷武功都是萬里無一,心中暗自震驚時,也不忘耳聽八方。
牆外隱隱傳來人聲時,他臉色微變,已從那聲音之中辨別出來人輕功比他只高不低。幸而學得是拳掌功夫,身上沒有兵刃,他也不慌,只凝目向西邊的牆頭看。
那人來得大搖大擺,直接露了身形。不大的一團人影從牆頭躍過來,身姿著實不能算飄逸瀟洒,畢竟他還駝背。但那輕飄飄,腳下像踩著一團雲的隨力而為的輕功,令人不敢小視。
跟著那駝背來的還有一人,是個女子。她是姿勢好看,身姿曼妙,但輕功就有些讓金老爺子看不上眼了。
見到這二人,金老爺子鬆了口氣。想著師兄到底是來救自己了,便不記著他們這麼多年沒來往,自己先軟了聲氣,叫了一聲師兄。
卻不料他這一聲,只把那二人嚇得差點無法著陸。
佩辭一個「鬼」字就在唇邊邊上,差一丁點兒就叫出來了。他爹也是滿面驚駭,一時幾乎難以開口。
「你……你……是人是鬼?」
金老爺子心頭一顫,他師兄這句話信息量有點多。他本想要回頭再看看窗子里的人,頭轉到一半,卻停下了。一顆心亂蹦亂跳沒個章法,抖得他難以沉靜下來。
「師兄這是什麼話?我當然是人了!」他正兒八經地行禮,「師兄的救命大恩,我畢生不忘!」
「你慢著,我老頭子不屑搶別人的功。」佩辭她爹上前兩步攔住金老爺子,沒有讓他行完這個禮。趁著走到跟前近距離接觸了,老頭子還捏了捏師弟的胳膊,單純就是想看看,是不是活人的手臂,是不是一把捏下去只有骨頭,或者只是一團虛無。
現在他確定了,他師弟是真的活了。不過,他走了才有多久,怎麼算也就一個時辰過些吧。一個讓他完全束手無策的,幾乎就算是死人啦,怎麼活的?
「我一個時辰前就放話了。我治不了你,說讓你的弟子們準備後事。」
雲台和金老爺子找的理由被推翻,兩人的動作非常齊整,他們都再一次去看涼溪。
「這一個時辰里,誰救了你,你去跪誰去!不要謝我!」
誠實的人真的好可愛!
涼溪在屋中,什麼都聽見了。剛才聽金老爺子居然向他師兄說什麼救命之恩的話,她差點兒就沒忍住跳起來。幸好他這個師兄口氣硬邦邦的,一個假字都不說。
攔住了要向他行禮的師弟后,佩辭她爹沉默了一下,又放低了些聲音,問道:「救你的是什麼人?現在在哪兒?該不會是已經走了吧?我……」
他想要見一見!
「我方才見到這院子里有異光閃出,以為……」
他以為是師弟的仇家來了,那幾道白光也實在詭異炫目,心裡放心不下,他就帶著女兒過來看一看。誰知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在他的判斷里已經必死無疑的人,就站在面前跟他說話。
佩辭她爹的確是彆扭的人,想要見涼溪的話沒說出來,擔心師弟的話也沒有說出來。此時也沒人有閑心去想他未講出口的話是什麼,注意力都停在涼溪身上。
金老爺子向翟少俠示意道:「你跟你師伯說一說吧。」
他得緩一緩!他現在必須得緩一緩!今天晚上的事情,實在是難以讓他相信!
院子里只有翟少俠刻意壓低的聲音,其餘人都靜悄悄的,聽他把涼溪的事迹又講了一遍,卻仍然還是不由自主地就抗拒相信。
涼溪在屋子裡聽得渾身舒坦。這些人一整晚都沒走,後半夜他們還跟人打了起來。不過那些來尋金老爺子麻煩的人可算是倒霉,這院子里聚著兩個當今武林第一流的高手,若不是害怕打起來聲音太大驚著了涼溪,今晚這院子里勢必血流成河。
解決了那些麻煩,大家又在院子里默默等。涼溪直播看到天亮,覺得自己「休養」的也差不多了,就睜開了眼睛。
外頭的人沒有一個看著窗子,涼溪醒時無人發現,但她從椅子上下來時,與習武之人輕巧無聲的腳步不同,她腳步聲很重,她自己難以分辨的重。
剛下椅子,外頭十來人就齊刷刷地望進來。涼溪不知他們怎麼看自己,只見他們一時都沒說話,也沒有動,全都直勾勾地盯著她。
這院子里有兩個從黃沙城出來的人,做了下準備,他們不進來,涼溪就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