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季長安從來都不曾安寧
長安可能要死了。
近日來身子越發的沉重,每到下雨颳風的時候便從骨子裡傳來的寒意襲滿全身,冷若冰霜。
昏昏沉沉之間,長安總是能夢到從前的場景。
年幼時父母琴瑟和鳴,她也承歡膝下,一家三口享盡天倫,後來父親進京趕考數多年音信全無,留下身有孕的母親獨自撫養她和弟弟。
再次相見的時候,父親已然成了名滿京城的狀元權貴,也成了大魏天子的女婿,娶了貌美尊貴的長公主。
她也突然從正妻嫡女輪落成了季家養在外面的……外室女……
後來長安偶然得知,不過是因為公主嫁給父親多年不曾有過男嗣,迫於無奈才想起了糟糠之妻,打聽之下得了兒子才許她們母子進京,不然,怕是她們死在鄉野也無人得知。
長公主蠻橫,她們母子備受屈辱,更成了父親不願相見的笑話。
可即便這樣,母親也不曾埋怨過,心中對父親的愛依舊如故。
為了能得他偶爾的眷顧,為了能進公主府,日夜陪伴在父親的身邊,母親豁出去顏面跪在自己的面前懇求自己上了花轎,嫁給不愛之人,為父親謀求官運亨通。
長安不願。
可母親十多年來含辛茹苦,獨自一人的把她和弟弟拉扯大的其中艱難,長安不是心中不清楚,這份恩情便是讓長安用性命來償還也不為過。
她更知道,父親是母親的命,是她的全部,看著纏綿病榻的母親,終究還是抵不過養育之恩,季長安同意出嫁。
本以為餘生也不過如此寥寥,不想卻是她命運的翻天覆地。
花轎被人換了,等著她的也不是年邁五十風燭殘年的莫家老頭,而是當朝權勢正盛的都督顧銘之。
她的夫君,竟是盛京閨閣少女期盼嫁與之人!?
顧銘之俊郎豐毅,權傾朝野。
長安甚至以為,是老天也可憐她這半輩子太過清苦,這才賜了她良人,不想顧銘之所等待著她的,不過是一張充滿甜言蜜語的大網,將她籠絡的遍體鱗傷。
顧銘之很疼她寵她,季長安一度這麼覺得,直到她有了第一個孩子,還未等欣喜的告訴他,就被他一腳踹的小產。
季長安悲痛欲絕,事後顧銘之酒醉不斷的向她道歉,說他並非故意,只不過當時朝局不穩,他並不知道自己有孕才會言行過激,誤傷了自己和孩子。
長安原諒了她,更欺騙了自己。
徹底絕了念頭斷了生機還是第二次有孕,大夫說她初次身孕便落了病根,往後再有身孕便是難於登天,不想她還是懷上了,可又被顧銘之一碗落胎葯灌下,再也無法生育。
這次,季長安自己都騙不了自己了。
她只覺得很累。
也終於明白了顧銘之所謂的溫柔和關愛,不過是恨罷了,透過她看到對另一個人的恨,季長安想自己尋了了斷。
顧銘之卻命人三番五次的救她於自盡后,又以母親弟弟的性命做威脅,讓季長安想死都不敢死。
想來也有些可笑,當年母親替她取了長安一名,是希望她能和心愛之人長相廝守,歲歲安樂,可惜季長安這輩子都不曾安寧過。
「又下雨了嗎?」
樂拂紅著眼睛,「夫人可是又覺得寒涼刺骨難受的緊了?奴婢再去幫您填個炭盆,您別急。」
已經過了早春,可季長安的身體卻依舊畏懼寒涼,屋內的炭火一點也不比冬日的少。
季長安搖搖頭,「沒事,我不冷。」
「你去把窗戶打開吧,我想看看外面。」
「可……」
樂拂垂著眸,不讓季長安看到自己眼中的悲傷,隨後聽了吩咐將窗扇打開。
季長安蒼白的臉上難得露出笑意,依靠著藍白祥雲紋的靠枕,目光透過窗扇遠遠的向著外面望去。
隱隱的雷聲過後,下起了瀟瀟的春雨,樹木乾枯的枝條朦朦朧朧的有了一層淡綠的色彩,雨水順著樹尖滴下來,夾雜著一種淡淡的泥土香氣,比屋內擺著的瑞獸香爐中的檀香要好聞淡淡多。
廊下中的那株海棠早先就開了花,花骨朵被雨點澆打垂下枝頭,窗外颳起了風,季長安不自覺的縮了縮脖子。
門外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一張氣急敗壞的臉闖入眼帘,劍眉鷹目間滿是戾氣怒火,顧銘之額頭青筋暴起,「季長安,你怎麼敢?」
「你竟然敢死?」
不知怎麼的,長安竟然緩緩笑了起來。
起初是輕笑,卻牽扯出來了一陣劇咳,咳出了血,咳出了眼淚。
溫熱的眼淚從眼眶滑落,季長安看著眼前的這人聲音呢喃可憐,「我不敢死的。」
她若是敢死,早在五年前被抬入府中的時候就自行了斷,而不是苟且偷生這麼多年,又纏綿病榻這麼多年。
她是不敢死的。
她還有母親和弟弟。
雖然她的母親一心都在那個不愛她的夫君身上,雖然她的弟弟恨她心狠不願低頭,可他們終究是自己世上唯有的親人,曾經給過自己溫暖的親人。
可現在,季長安要死了。
她的弟弟因著早年犯了錯,發配到了邊疆服役,恰巧臨國來犯,郾城軍民無一生還,她的母親不堪父親過世打擊,沒幾日便跟隨了去。
現在輪到她了。
不是她自己主動尋死,是她的這具身體這幾年來耗盡心力,憂思成疾,早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情況了。
終於要死了。
她等這一天真的太久。
她可能是又開始意識恍惚了,竟然看到顧銘之的眼中有淚,鼻尖跟著一酸,季長安想了想,「我不恨你,怪我自己。」
「是我識人不清。」
「到底我們夫妻五年,現在我終於要解脫了,是不是該替我高興?」
「你也……別再恨了,好嗎?」
季長安本想伸出手去幫顧銘之撫平緊皺的眉頭,不想自己的身體虛弱,竟半分動彈不得,也罷。
季長安緩緩的閉上了眼,神色恬靜安然,手無聲的垂落到了床下,這世上,已經沒有她在乎的人了。
再也不用小心翼翼為難自己去活著了。
窗外的雨聲越來越大,淅淅瀝瀝,好像是與她一同高興一般,微風吹過,淡淡的海棠香氣瀰漫。
顧銘之卻好像瘋魔一般的怒吼,不停的晃動著季長安骨瘦嶙峋的身體,「季長安!季長安!」
「你若敢死,我就……」顧銘之眼眸滿是紅血絲,頹然的拉著季長安的手,他還能用什麼威脅她活著呢?
沒了,什麼都沒了。
顧銘之突然聲音哽咽,「長安,別死,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