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095：情絲

周小川的話，一字一句宛若重鎚，敲擊著唐鈺的心。

他感覺心像是碎裂了，如玻璃一般，碎成了一片一片。

眉尾低垂下去，唐鈺徐徐收回手。

周小川看著他，也學著他盤腿坐下，一面將食盒裡的飯菜一樣一樣的往外端。

「所以從始至終，這都是個陰謀。」唐鈺雙目無神的望著地上的枯草，隨手捻起一根，徐徐纏在指尖：「你和桃花，還是譚千尺、譚千笑精心設計的，是嗎？」

他的聲音透著無力。

周小川將飯菜擺放在旁邊的小矮桌上，還拎了一壇陳年老酒，給唐鈺倒了一碗遞給他：「唐老師你誤會了。」

唐鈺掀起眼帘，視線聚焦在他臉上，沒說話也沒接下酒碗。

對視好一陣，周小川只好將酒放在小矮桌上，兩手往膝蓋上一搭，挺直了腰身，輕嘆了口氣：「這是個陰謀沒錯，但譚千尺和桃花原本不在陰謀之中。」

唐鈺蹙眉，神色狐疑：「什麼意思？」

「桃花待你的心是真的。三年前為了能在譚千尺手底下保住你，她選擇離開，找上我幫她回到妖界，尋個地方躲避譚千尺。」周小川徐徐說著，目光朦朧，望著柵欄窗外照進來的陽光：「你心裡猜的不錯，是我當初幫了桃花，隱瞞了她的行蹤，也騙您說我並不知道她的蹤跡。」

盛桃花對唐鈺的心是真的，至少三年前她心裡是愛著唐鈺，願意為他放棄獲得高修為和長生不老的機會，甚至不惜辜負譚千尺的好意。

「這事不怪桃花，現在的她並非三年前的她。」

唐鈺愣住，顯然不明白周小川這話的意思。

現在的盛桃花並非三年前的盛桃花？

「你是說，現在的桃花是假的？」

其實唐鈺也能感覺到，盛桃花的變化太大了。他又想起了臨走之前，沈玥跟她說，不要太過信任盛桃花的事情。

沈玥的直覺向來很准，這次似乎又被她說中了。

桃花……果然不可信。

唐鈺不是沒有懷疑過她，從跳入古井，到蘇醒后他身處那屋子裡；甚至三年後桃花回來，忽然告訴他有辦法能讓他們長相廝守……

種種聯繫在一起，越發讓唐鈺覺得盛桃花不對勁。

只是他最終還是選擇了相信，結果就是現在這般，被關進了妖界的地牢里。

最讓唐鈺難過的並非自己淪落至此，而是盛桃花的欺瞞。

周小川這番話算是燃起了唐鈺一線希望，那雙無神的眼總算有了一絲光。

「不。」周小川搖頭，皺著眉有些猶豫。

他原本就是妖主安排在錦城一中監視唐鈺的，去人界本就是為了完成任務。結識道門晏家的人，蘇一和晏盡廷，也在計劃之中。

只是周小川沒有想到自己會有一日真的將他們放在心上。

現如今他的任務也算是完成了，今晚就會舉行祭祀，這算是他最後一次與唐鈺暢談。

這麼一想，他也就沒了顧忌，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先喝了一大口，笑道：「盛桃花是為你去的錦城。譚千尺利用他在妖界的要職，暗中幫著她進了錦城，還指引她找到你。」

「你是玄奘法師轉世，妖怪們都想吃了你，盛桃花自然也不例外。」

「奈何你身上有三道封印，譚千尺為了盛桃花著想，自然不會對你用強，所以才會將盛桃花安置在你家裡。」

這「溫水煮青蛙」的套路，唐鈺後來也明白了的。

不過他還是感謝譚千尺，若非譚千尺這番策劃，他也許永遠不會明白，愛是什麼滋味。

「他一開始就是想讓你愛上桃花，心甘情願為她打開第二道封印，你也當真愛上了。」

「只是譚千尺沒有算到，盛桃花會對你真的動了心，也因此改變了初衷，放棄了你。」

周小川說得很慢，生怕唐鈺聽不懂，還時不時的注意他的神情。

見唐鈺沒吭聲，神情凝重而不是狐疑，這才接著道：「你莫怪桃花算計你，這不是她的意思。」

「三個月前……也就是人間三年前……」

盛桃花找周小川幫忙，恰合了周小川心意。

由於盛桃花一直和唐鈺在一起，所以他也多關注了她一些。

盛桃花殺了鬼童子這事，周小川很清楚，他當時就在現場，親眼目睹了過程。那銀髮狀態下的盛桃花，讓他想起了早在許久之前銷聲匿跡的前任妖主。

傳聞，前任妖主沒能渡過天劫，早就已經灰飛煙滅了。

現任妖主譚千笑原是前妖主身邊的護法，親眼目睹前妖主身隕，得前妖主遺志繼承了妖主之位。

可是周小川身為譚千笑的親信，他卻很清楚，前任妖主根本就沒有死。

只不過飛升渡劫時遭遇意外，遭了反噬，失蹤了，譚千笑一直遣人尋找屍身，未果。

周小川還知道前妖主之所以遭遇意外，原就是被護法譚千笑算計了，目的就是為了謀奪妖主之位。

這些秘密，他從未與旁人說起過，今日說與唐鈺聽，也是因為他乃將死之人，根本不用顧忌。

「所以你的意思是，桃花就是那失蹤的前任妖主？」唐鈺搖頭，「若當真如此，她為何要幫譚千笑？」

周小川沉默了。

他不知該如何告訴唐鈺，三年前是他誆騙了盛桃花，偷襲她將她帶回了堯都皇城，交給了譚千笑處置。

而譚千笑……並沒有對盛桃花下殺手，反倒是利用盛桃花和唐鈺之間發展成熟的感情，反倒用盛桃花來釣唐鈺這條大魚。

那是個功於心計，且步步精打細算的男人。

這也是周小川追隨他這麼久以來，一直不敢有二心的原因之一。

「唐老師，你是否覺得桃花對你和三年前不一樣？」

唐鈺點頭。

周小川接著道：「你沒發現，她少了點什麼？」

唐鈺愣住：「少了什麼？」

周小川：「……」

他憋了口氣，看了唐鈺許久才嘆道：「情絲。」

情絲……

唐鈺呆愣，一時間沒能反應過來。

「自古人妖殊途，人妖戀多是不得善終。妖怪壽命比人長太多，愛人去世以後，妖還獨留人世間，繼續受情愛的折磨。」

「所以早在很久以前，便有一任妖主想出了辦法，能將妖救出情海的辦法。」

那便是取走妖怪們體內的情絲。

被取走情絲的妖怪們不會忘記愛人，但會忘記那些動情的瞬間，甚至是忘記心動的那種感覺。換句話說，就是變成了一個只有記憶，沒有感情的木偶。

不會悲傷，也不會再快樂。

「桃花被取了情絲，理論上她已經忘記愛上你時的那種感覺了，她對你是沒有情的。」

所以唐鈺才會覺得盛桃花變了，看他的眼神都跟以前完全不一樣。

不知為何，聽了周小川這些話，唐鈺心裡卻更難受了。

妖界三月，盛桃花竟是受了這般苦楚。

「小川，你既然與我說這些，說明你還心存善念。既是如此，為何你還要幫著譚千笑？」唐鈺正了臉色，眼下他看著周小川，找回了一些當初課堂上看他的感覺。

這次換周小川愣住了。

心存善念。

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心存善念。他自小便是譚千笑撿回來養在身邊的，為他做了不少傷天害理的事情，手上沾了不知多少鮮血。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說他心存善念。

周小川自己都忍不住笑了，笑意略凄涼：「唐老師，譚千笑救過我的命，對我有養育之恩。」

最重要的是，譚千笑給他們這些親信全都下了蠱毒。

一旦對譚千笑生了二心，他就會毒發身亡。

那並非一般的蠱毒，那蠱養在他的內丹里，一旦毒發，內丹就會被啃噬，沒了內丹，妖怪會灰飛煙滅。

唐鈺沉默了，他明白周小川今日與他說這些，不過是因為他就要死了。

一個將死之人，他對他自然沒什麼隱瞞的。

只是唐鈺還是不敢相信，他記憶中那麼乖巧的學生，竟然真的會是惡人的左膀右臂。

「桃花她會怎麼樣？」

今夜是十五月圓夜，聽周小川說，譚千笑要用他生祭九天，以其活身入丹爐去煉化，將他的靈魂和肉身煉化成一顆丹藥。

屆時譚千尺服下丹藥，能長生不老，功力大增。

至於他最終的目的，周小川猜測，他約莫是想與天斗，與佛斗，想要統一六界。

唐鈺聽了只是笑笑，沒想到自己這身體這靈魂，居然還有這麼大的用處。

這譚千笑的野心不小，胃口也大，不愧是現任妖主，吃個唐僧肉都和別的妖怪吃法不同。

周小川見他還笑得出來，不由皺起眉，想說點什麼，終究還是忍住了。

他今日說的做的都已經夠多了，若是叫譚千笑知道了，恐怕他少不了一頓罰。

站起身去，周小川朝唐鈺拱手：「盛桃花乃是前任妖主，雖她現在修為低下且記憶不全，對妖主造不成影響。但以我對妖主的了解，他還是會斬草除根。」

「不過我瞧著妖主對桃花似乎甚是喜愛，若是他能有辦法一直控著桃花，興許也會留她一命。」

唐鈺沉默了，垂著眼帘沉思了片刻，跟著起身：「小川，桃花她是無辜的。既然當初她遭暗算被天劫反噬也都活下來了，你便幫幫她吧，讓她繼續好好活著。」

好好活著就行，平淡些也沒關係。

周小川語塞，半晌才點點頭：「儘力而為。」

當說的他都說完了，周小川將門帶上，落了法印，又看了唐鈺一陣，才轉身離開。

唐鈺目送他走後，才垂眸看了一眼小矮桌上的飯菜。

倒是大魚大肉，很豐盛。

他算是明白了，感情這些日子譚千笑讓人將他伺候的好好的，就跟養豬過年一個道理。

肉多些，練出來的丹藥功效許是要好些。

唐鈺撇嘴，看著桌上的飯菜許久，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還是吃了。

他總不能餓著肚子去赴死吧，要死也要做個飽死鬼。

……

夜裡，月明。

十五的月如銀盤懸挂夜空，天際星星寥寥可數，光輝十分暗淡，都被圓月的光芒遮去了。

唐鈺午飯後就躺平了睡了一覺，他的心態調整的挺好，只是有些擔心盛桃花，對生死倒是看得很淡。

牢門被打開時，唐鈺翻了個身，背對著門，面朝著牆。

聽腳步聲，進來的人還不少。

「唐長老，該起了。」男音含笑，語氣平和，不像是來帶唐鈺趕赴「刑場」的，反倒像是來伺候唐鈺起身似的。

唐鈺不吭聲，片刻后卻是坐了起來，曲著一條腿，手肘撐在膝蓋上，拿手捏了捏眉心。

聽聲音他也知道來的是誰——那位高高在上的妖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