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紫,你已知道我許多事,我卻完全不了解你。」幽華問:「你到底是什麽樣的
妖怪呢?」
「我嘛,是酷愛收集各種故事的妖怪。」紫微笑道:「在萬千境界里漫遊,找尋
或許會有有趣故事的對象,聽完後,支付我認為合理的報酬。」
「報酬?妖怪也用錢嗎?」
「那種東西只有人類在用。」紫一收扇子:「雖然我也不討厭人類的方法,如果
認為你的故事可以用錢買,要我付錢也行。」
「你一定在開玩笑吧。」
「是啊。若真是好故事,用多少錢也無法衡量。」紫說:「反之,爛故事給再少
也嫌多。故事就像世間萬物,從來不屬於人,用人類方法估價原本就不合理。」
「那麽,你給過最差的報酬是什麽呢?」
紫沈吟一會:「我送出去後就不會記那麽多……印象所及是一隻死掉的蜥蜴。」
「聽起來真不錯。」幽華笑道:「我並不討厭蜥蜴。」
***
在聽故事的期間,紫幾乎就住在幽華家裡,偶爾消失去遠處辦些事情,但她每逢
黃昏一定會提著茶與茶點回來,一起看著夕陽喝茶,然後漫無邊際地聊到深夜。
與紫聊天,又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感受。聊天彷佛只是個媒介,內容並非重點。
彷佛在這過程中她便能聽出許多弦外之音,甚至遠超乎話語以外的意思。如果與
秀麻呂的聊天是跳躍式的,與紫的聊天就像她那開啟狹縫的能力般,直接從一個
境界飛到另一個截然不同的境界。
意外地,感覺竟有點像以前跟紫音聊天那般,不管怎麽說對方都能懂的感覺。但
這不是出於熟悉,而是紫的淵博。因為她什麽都懂,所以不用解釋太多。
儘管如此,她仍花了一個月聽幽華的故事,會那麽久,是因為紫太容易離題了。
講到圍棋就能聊棋理,講到咒術就能聊各種典故、咒法與結界,講到武術能聊的
更多,她甚至懷疑紫根本就認識年輕時代的赤焰之鬼,但她就是不肯承認……
而幽華也不介意對方離題,她其實沒那麽喜歡談論自己,與其說往事,她對眼前
這無比像人的妖怪更感興趣。但無論怎麽問,就是沒辦法讓她多說一些關於自己
的事。說到最後還是停在剛開始的介紹,她是個很喜歡聽故事、收集故事的妖怪。
她會對故事評價並給予自認適當的報酬。有些報酬很廉價,有些報酬非常誇張……
基本上就是個任性的妖怪。
但幽華對於自己的報酬,一點也不感興趣,也不好奇。
並非覺得紫到時會給她的肯定不是什麽好東西,而是她很清楚一旦看到那回報,
就代表了紫的告別,代表她覺得這裡沒有更多值得注意的故事了。
隨著那回報而來的,就是這麽殘酷的認知。所以她寧可不要。
但,故事總會有說完的一天。而紫要的很奢侈,她只要真貨,每人都僅此一個的,
每個字都是用自己生命鏈成的,她才要。
那樣的故事,每說出個章節便像付出了部分生命,當故事說完便彷佛又描繪一次
自己靈魂般的疲累,那是不可能永無止盡地說下去的,總會迎來結局。
當幽華再次看見自己的結局到了眼前時,她無法說出最後幾個章節,而紫也不再
多言,在沈默中,她知道這妖怪差不多是時候要離開了。
***
翌日,紫照樣興高采烈地來找她。
「你覺不覺得,自己一個人住在這裡實在很寂寞?」紫問。
「嗯?不會啊。我還有那麽多幽靈陪著我……」
「那些傢伙沒有用啦。」紫無情地放出了地圖炮,全領域的幽靈均遭受打擊。「我
說的是人,跟你一樣會餓會累,會跟你發脾氣耍任性的人啊。」
「你的語氣好像在說什麽寵物似的……哪來這個人啊?」
「不像你呢。」紫搖搖頭:「你難道都忘記了,之前有個渾小子跑來找你?」
「怎麽可能忘得了?」
「你都不好奇他跑到哪裡去了嗎?」
「我明明就問過你吧?還不只一次!」幽華不滿地說:「是你一直裝神秘,不知
把他藏到哪去了。」
「那麽,給你猜三次吧。我把他藏到哪去呢?如果猜不中,渾小子就會永遠流落
在異空間里唷~」
「別鬧了,我並不想跟你玩這種奇怪的遊戲……」幽華突然靈光一閃,雖然覺得
這答案太奇怪,但對這妖怪而言什麽奇怪的事情都有可能……
「……你的袖子里?」
「你怎麽會這麽想?」紫的微笑一動都不動,完全看不出對還是錯。
「直覺……我並不想解釋,直接講吧,我猜得對不對?」
「右手還是左手的袖子?」
「……再玩我真的要生氣羅。」雖然這麽說,幽華仍拍了一下紫的左袖。
「真不錯,看來沒有退步太多嘛。」紫終於露出一絲佩服的神情,右手伸進左袖
里,取出一個小小的布包。她把布包的結用指甲尖解開,一抖,那塊掌心大小的
布突然展開為足夠包進一個人的大小,而那少年就這麽一路滾到了地上。
「……是我之前的動作被你看破了吧?」
「嗯,你極少擺出雙手抱胸的姿態,所以我就留上了心,在聊天時似乎無須擺出
這種防禦姿態;然後我注意到你的右手握住左手袖籠……」
「……於是發現我可能是要隱藏什麽,是嗎?」紫嘖嘖有聲:「即使講著那麽悲傷
的事,還是有辦法注意我啊?了不起,這小子就肯定做不到。一個大男人,竟然
眼淚流到濕了我的衣袖。」
那少年依然酣睡未起。幽華看看他,又看看紫。
「明白我的意思嗎?」紫微笑道:「你不用再跟他解釋什麽,該知道的他都知道
了,你不是什麽害死他親姐的妖女,反而是她最想保護的,最重要的人……」
「這一個月來,他都藏在你袖子里?……紫,你太過份了!」
「我過份什麽?」紫完全不以為意:「如果是指我擅自佔用了他一個月的生命,
容我解釋,他這段期間可是活在異世界喔,他的身體年齡在那裡完全沒流動過,
如果他原本該活到六十歲整,現在他的壽命就會是六十歲零一個月,我一分一秒
都不欠他;若考慮他這個月內意識仍在運作,甚至算是連本帶利還給他了。」
幽華無言以對。
「如果你是害怕什麽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被他聽見,那也不用擔心。他接收到的
訊息都會經過篩選整理,自然也不會知道什麽令人害羞的秘密喔。」
「我原本就沒什麽令人害羞的秘密吧?」
「唉呀,那我就不清楚了。」紫的笑容讓幽華想起她一直以來的懷疑,就是紫會
不會濫用她的狹縫能力去窺探對方內心。雖然她也曾用死蝶能力偷聽別人說話,
似乎沒什麽立場指責;但她總覺得如果紫真能偷窺內心,那可比她更糟糕數倍,
就各種層面而言。
「……總而言之,我拒絕。」幽華搖頭:「我不希望他留在這裡。你幫我解除誤會
我已非常感激,這樣就好,但我不要他跟著我。」
「這個……你跟我說也沒有用啊。」紫好整以暇地說:「應該要看他自己的決定吧。」
「我以身為她姐姐好友的身份,應該有這點權利可以說話吧?」
「孩子都長這麽大了,如果姐姐輩的還要羅唆,是不會受歡迎的喔。……好了,
也差不多該叫醒他了吧。」紫說著,用洋傘劃開一道狹縫,少年隨即沈入其中,
她也隨之跨入。
「在這裡叫醒他啦!」幽華大聲抗議,但心裡明白根本沒用。
「還是不要,讓他有點準備再來見你比較好。十四歲少年的心是很脆弱的喔。」
紫的人都消失了,聲音卻還從狹縫裡遠遠傳來。
***
少年獃獃望著陌生的景色,轉頭,看到奇裝異服的金髮美女,好像似曾相識。
「我名叫八雲紫,是妖怪。請多指教。」
他遲鈍地點點頭。整整一個月,沈睡在異空間里,做著彷佛永不休止的悲傷的夢,
仍需要一點時間來抓回現實感。
「了解自己做過什麽蠢事了嗎?」紫說:「要不是她夠強,你或許已犯下會後悔
一生的錯誤了。我看得出你會一點奇怪的劍術,但不該是這麽用的。」
他蹙著眉頭,彷佛在說:「為何是你這妖怪來跟我說教?」
「很簡單,因為我看不下去。」紫說:「人類的命已經夠短,卻又喜歡陷入自己
無聊的迷宮裡走不出來;要是置之不理,你們就會一直選錯路、繞遠路,之後才
知道錯,卻悔之晚矣。我已經受夠了那種爛故事。」
少年神情疑惑。
「還喜歡我免費送你的禮物嗎?那些你遺失的,關於令姐這些年來的生活記憶。
這可比從陌生人口中探聽關於她的消息還要豐富,而且正確多了。」
少年閉上眼睛,右手輕撫額頭,許久之後,才說:「……嗯,謝謝你。」
「當初你是為了找她而離開故鄉的。」紫此言一出,少年頓時用充滿戒備的眼神
看她,而紫當然完全不理會:「現在你也算是找到她了,跟你預期的相差不少,
但又能怎麽樣呢?所以你就要這麽回故鄉嗎?」
「……大概是吧。」
「果然是笨蛋。」
「什麽?」
「當然說你啊,這裡還有別人嗎?」紫說:「你為了找她而啟程,知道她死了,
你就夾著尾巴逃回家?」
「不然呢?」
「所以我才說吧,你們真的很容易自尋煩惱,所以我才看不下去。」紫搖搖頭:
「我可以明確地警告你,如果此刻決定回去,就是走錯的第一步。」
「……!?」
「如果就此回故鄉,你會覺得這些年來拚命地找尋她、流浪、所吃到的每個苦頭
都是白費的,然後你會把一切怪罪在人類的脆弱,因為人命是如此地脆弱易逝,
才會讓你的追尋白費;而你會因此不再願意跟任何人建立更深厚的關係……」
紫說著,雙眼整個看進少年心底。
「回到故鄉,你會靠你那點可悲的劍術混口飯吃,砍人、被砍,最後死在某處,
一文不值,更不會有人懷念你……這就是夾尾巴逃走的狗會有的結局。」紫近乎
憐憫地說完最後幾句,看著少年空白的表情;他原本還想辯駁,後來卻放棄了,
因為他彷佛親眼看見了紫說的景象,那些雖沒發生,卻很有可能的未來。
「……你為什麽一直說我逃走?」他好不容易問出這一句。
「因為你刻意忽視許多你現已知道的重要事實。」紫說:「比如說,令姐在生前
把性命託付給某人,而那人的命此刻卻如風中之燭般……」
少年一驚。
「她有非常非常多的敵人,在牆外的世界只有兩種人,一種已經忘了她的存在,
一種則是聽到她死會很高興的……」紫說:「而她的朋友,目前只有一堆死去的人,
與一個妖怪。」
「她不是能驅使力量很強的妖蝶……」
「她已經沒辦法用了。」紫簡單的一句,卻讓少年無比震撼。「死蝶的狀態很不
穩定,而她已無力約束?們。目前?們只是任性地不讓她死,但那,也不算活。」
少年陷入沈思。
「……你是……想要我……」他說得很慢,而紫耐心地等。「……保護她?」
「就長遠而言,是。」紫微笑道:「但現在的你還沒有那個力量,也沒那個資格。
你有信心與全天下為敵嗎?就算給你一把無堅不摧的劍,你真有辦法保護她嗎?
現在的你,還差得很遠。」紫搖頭。「……要做到那種事情,除非你能夠實現自己
最初的夢想,變成你理想中希望自己成為的那個人。」
「……!?」
「你不記得了嗎?難道那只是你幼年時一句不知好歹的戲言嗎?」
少年因太過驚訝而不斷搖頭,實在很難接受一個陌生的妖怪對自己瞭若指掌。
「不用那麽難以置信,我是妖怪嘛,能做到些人類做不到的怪事也是很正常的。」
紫這麽說,少年竟然也就露出了釋然的神情,他的個性似乎比想像中還要率直,
只是習慣用冷漠保護自己。
「我幼年時的夢想……」他閉上眼睛。「……要成為天下第一厲害的劍客。」
「早已放棄了吧?」紫笑道,而少年沒有反駁。「……但你很快就想起來了,這是
好的徵兆。」
「想起來又有什麽用?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那麽看輕自己?是我太看得起你了嗎?」紫說:「那,如果我說,你還有最後
一個機會能達成這夢想呢?」
「那根本……」少年講到一半就語塞,因為紫的眼神說著她什麽都知道,就是知
道了才這麽說,別以為用些淺薄的理由就能說服她。
「目前,只是機會而已……」紫好整以暇地說。「是否成真,完全看你能否抓住,
與付出多少努力……當然,在那之前,更重要的是要看清楚那機會藏在哪裡。」
少年提出沈默的疑問。
「聽好了,好話不說第二遍:只要待在她身邊,就是達到你那夢想絕佳的、也是
唯一的機會。」她看著少年那疑惑的樣子,點點頭:「你現在聽不懂是很正常的,
但如果暫時想不到更好的事做,何不當作被我騙了,試試看呢?我可以擔保無須
太久的時間,你就會開始了解我說這句話的意思。」
她放著少年陷入長考,同時揮手打開一個狹縫,右手伸進去找東西。
「為了提升鬥志,或許先讓你有些感覺也不錯。」紫說著,把一把連鞘的長劍放
在少年手上。
「……好輕啊?」他驚訝地說。
「現在驚訝還太早,試著拔出來看看?」紫笑。
少年施力拔劍出鞘,將劍鋒映光一照,整個人被迷住了。
那精心研磨打造的流水紋,將夕陽反射出無數道美麗的流光;劍身雖輕,卻顯是
極好的鋼材,光用眼睛監賞,再用指尖撫過,就不會對其可靠度有絲毫疑慮。他
輕輕一揮,劍柄是如此貼和掌心,簡直像量身定作一般。此等超高級的精品令人
完全無法把它當作單純的武器,甚至毫不懷疑這樣的刀必定有靈魂寄宿在其中。
「……這是由人類打造的名劍,『流霧』。」紫說:「不用懷疑,它確實貴得你
工作一輩子也未必買得起。像這樣的劍,對現在的你而言,或許太好了點……」
少年完全沒有說話的心情,他全心全靈都被這劍吸引住了,幾乎用一種初戀般的
熱情看著這名匠之作。
「……但我寧可把它當作一個對未來的期待與投資。現在的你會辜負它,而你該
想的是,要如何讓自己成為不負此劍的厲害人物。」紫說著,用一種溫柔的強硬
姿態將少年手上的劍取回,再收回鞘。少年的神魂這才回到體內似的,聽到了紫
的下一句:「知道了吧?我對你的期待不是說說而已,機會是確實存在的,就像
這把劍一般,美好得不像真的,但只要用對方法,就有可能得到。」
「……啊。」
「所以,這是交換條件。」紫說:「你目前的力量不足以說服我送你這柄劍,但
如果為了我能認同的目的,我倒是可以把這把『流霧』借給你。而那目的就是:
待在幽華身旁,並且鍛鏈自己,直到能夠保護她。」
「我同意。」少年完全不假思索。
「……真的?我得先聲明,所謂鍛鏈可能非常艱苦,或許會有生命危險,你真有
心理準備能捱得住嗎?」
少年又看了看流霧,點點頭。
「好吧,那從此刻開始,你就把自己視為與以前截然不同的、全新的自己吧。」
紫的心情似乎很好:「既是如此,最好連名字也換個新的,取名是一切的開始,
萬物因此定序……」
少年已經有些不耐煩,臉上寫滿了「怎樣都好,快把劍給我吧」。
「……你想變強,變成天下第一的厲害劍客,但我認為最好再把目標訂得高一點。
以更高標準來要求自己,如此即使七折八扣下來,大概還差不多像個樣。」
「這目標還不夠高?」少年終於恢復了一點注意力。
「所謂『天下第一』,主要還是與人類相比。而人類層級的『無敵』,在我看來
並不算真的那麽了不起。」紫微笑道:「要說強,至少也要把妖怪考慮進去,若
連妖怪也能輕易打贏,我才會承認的確值得稱讚。」
少年有些無言,但要反駁卻也不知從何駁起。
「我想叫你『妖忌』,意思就是強到連妖怪都會感到害怕的。如何?」
少年其實沒有什麽特別偏好,反正他之前的名字也是隨便取的,紫開心就好。
「同意的話就答我,妖忌?」
「……什麽事啦?」少年無奈地答。
紫這才把劍遞給他,帶著鬼鬼祟祟的笑意,彷佛暗中完成了什麽契約;而被簽約
的一方仍渾然不覺,那打從心底開心的樣子,好像即使他睡覺時也要抱著它。
***
狹縫打開,少年躍落至地,看到幽華坐在遠處。
他油然生起一股非常怪異的感覺,這只是第二次見到她,卻已經知道她很多很多
的事情……他甚至覺得她一定在他落地的那瞬間就知道他回來了,卻不想過來,
原因大概是還在生紫的氣……光看她的側影,這些解讀就浮上心頭。這種陌生又
熟悉的感覺,大概還要花點時間才能適應。
他走近幽華,而她沒轉頭,就問:「紫沒有跟你一起回來?」
他搖搖頭,幽華深呼吸一口氣,才說:「……這狡猾的傢伙,明知來找我會挨罵,
就只派你來……」
她終於轉頭過來看他。或許對她而言,他也是既熟悉又陌生的存在吧……她好像
還沒找到最適合面對他的表情,所以只是用漠然遮掩自己。
「……我猜紫會用盡一切方式,威脅利誘你留下來陪我。」她說:「而我想說的
是,我一個人可以活得很好,不需要多一個人在這裡。紫那傢伙很愛說謊,她的
威脅你就當是假的,不用放在心上;如果她有利誘你……」說著,眼神掃過少年
腰間新出現的長劍:「能拿就拿,不用跟她客氣,那傢伙東西太多了,不用覺得
欠了她什麽。總之,你想走就走,想去哪就去哪。天底下比這裡好的地方多得是。」
「那麽,如果我想待在這裡呢?」少年回應。
「……隨便你!」她撇過頭,氣惱地說,雖看不到臉,卻想必是「怎麽講不聽呢」
的表情,這讓他感到彷如鄉愁一般的熟悉。
「……都還沒問過呢。」她仍沒有轉回頭:「你的名字是?」
「……妖忌。」少年答。
幽華終於回過頭了,卻是一臉「這什麽怪名字」的表情,讓他覺得有點受傷。
***
又過一日,幽華還是如同日常般,望著午後的荒蕪庭院發獃。
儘管做的是同樣的事,感覺卻截然不同,自己熟悉無比的空間里響起了陌生人的
呼吸,無事可做的妖忌在這大得誇張的家裡隨便找了個房間,此刻正在睡午覺。
--就他的年紀而言,實在是稍嫌太容易疲累了點,紫把他關在異世界一個月真的
不要緊?會否對他身體造成後遺症?幽華不禁開始在意。即使他沒出現在周圍,
還是足以讓她覺得忐忑不安,這種領域被侵入的感覺,還需要一點時間適應……
她突然想到了什麽,伸手入懷,拿出貼身而藏的笛。
紫音的笛子,她一直只是當作護身符般地隨身帶著,完全不把它視為樂器,甚至
極少掏出來看;卻在此刻,不知為何很想看看它,確認它的形狀、顏色、在掌心
的重量。
乍看之下跟回憶里沒啥不同。但再摩挲一下笛身,翻來覆去地看,卻又好似有些
不太一樣……
「要試著吹吹看嗎?」她背後突然響起一個聲音。
「……紫!」幽華倏地轉身,毫不猶豫地一拳揮過去。
「不用這麽感謝我。」紫輕鬆地用右手的食中兩指將不斷揮來的拳頭擋住撥開:
「……我會覺得不好意思的。」
幽華喘了兩口氣,收了拳頭,眼神仍帶著恨意:「你……到底怎麽騙得他答應這種
無理的事?是不是對他下什麽奇怪的咒語?如果是,我是不會原諒你的!」
「唉,我怎麽可能會那麽做呢?」紫真的不能怪別人懷疑,因為她笑得就很可疑:
「你也知道我是不會隨意做出扭曲別人意願的事,即使說服,也要對方樂意接受
才好嘛;強人所難什麽的,我最討厭了。」
「當面撒謊!」幽華瞪著她:「你明明就很喜歡。」
「……或許是吧?」紫微笑道:「但也僅限於我看得上眼的。若是那些弱得連抵抗
都沒辦法的傢伙,我也完全提不起興緻呢。」
「快滾吧!你已經快要再次激起我的殺意了,討厭的妖怪!」
「喔唷,好可怕好可怕。」紫說著,就這麽斜退著飛上天空,然後消失在夕色里。
幽華呆望著廣闊的天空,一時竟不想做其他事,她很明白夕陽並沒有那麽好看,
因為她已一個人看過非常、非常多次了。
其實她都了解的。那少年跑來殺她時,她就有懷疑過哪裡有這麽碰巧的事。而他
已在此地待了竟月,猿飛那邊的態度卻看不出有任何異樣,難道那些陰陽師都沒
察覺咒陣里多了一個人?
回想許久之前某個時運不濟的小賊,傻傻摸進這不該進入的地方,除了被幽靈們
嚇到失禁,逃出去恐怕還會被那些維護者抓起來嚴刑拷問吧。雖然這裡絕大部分
的咒語都是為了封鎖她的行動,卻不代表就沒有其他防止外界入侵的警衛機制,
只是相較之下低調許多而已……
這麽說來,他能若無其事地待在這裡,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可疑的事。而有能力去
動這個手腳的傢伙,還可能是誰?
早在故事剛開始時,紫已經知道許多她那時不該知道的事情,並布下了伏線……
她終於確定了,這妖怪,果然有偷窺人心的能力啊。
他就是給她的報酬,另一個需要她去擔心、照顧、在意的人。儘管她仍然對於紫
擅自把一個少年的命運牽扯進來而感到無法釋懷,但心的另一面卻不得不承認,
其實她是欠她一句道謝,至少從此之後的每個明天都會因為多了他而有所不同,
有所……期待,那已是她許久未曾有過的感覺。而完全是靠紫那不可思議的能力,
如移山倒海般排除諸多障礙,才能造就這個奇?。
但幽華也不急著想對她說這句欠她的道謝,因為紫並不在意那個。就像她道別時
也從來不會說再見,或許這個退場也是精心排練過的,與其傷感的告別,她寧可
熱鬧一點地離開。她會喜歡這樣的。
這也意味著……從此之後,再也不會見到她了吧。
幽華突然開始討厭那即將暗沈下來的天空,她低下頭,轉身回房。
***
再也不會見到她,幽華是真的那麽想的。
所以,當她晚上見到紫又再度出現時,可想而知她有多麽驚訝。
「還在生我的氣嗎?」
紫佇立在月色下,仍撐著洋傘彷佛要擋太強的月光,用那無懈可擊的微笑說著,
而幽華一時竟完全找不到話能回應。
「走吧,有個有趣的地方,無論如何也想跟你去看看。」說著,紫伸出手,邀請。
「……終於肯讓我見識一下你那狹縫的能力嗎?」幽華勉強壓抑住,同時微笑道。
「啊,靠那個多無聊。所謂的旅行,過程也得包含在內啊。」紫伸出的右手掌心
擺了擺,幽華才剛握住,紫就把她一路拉下了階梯,疾步跨過了庭院。
「紫,紫,我是出不去的……」
「出不去?」
「有結界……」還沒說完,圍牆已經迎面撞來,而幽華驚訝地發現,當撞上去的
瞬間,壁面就如一陣輕煙般,毫無阻礙地被她穿越,並拋在腦後。
「什麽結界?」紫戲謔地笑著,幽華這才發現剛剛的顧慮實在毫無必要。
***
兩人迅速地橫過廣闊大街,紫拉著幽華毫不停留地走過去,路人、行車、牆壁,
每個碰到的東西都像剛剛的圍牆般,看上去細節仍纖毫畢現,等到撞上去才發現
它們毫無實體感。
那真是一趟奇妙異常的旅行,起步時確定一個方向,然後就這麽無視所有障礙物
直直走過去,幽華覺得自己彷佛變成一把隱形的刀,銳利地切過整座城市,每個
斷面都看得一清二楚,從城中心的奢華豪門,中段的小康之家,到越外圍越荒涼、
破落,每個家庭的生活斷面被凝縮成一幅畫格,再以越來越快的速度播放。紫的
腳步一直在加快,幽華早已發現自己腳踏實地的感受只是幻覺,雖然仍循著習慣
踏出步伐,卻更像在結冰的河面上滑行。
紫的速度或許已經快過俯衝的飛鷹,貼著地迅如電閃地往前狂奔,很快地跑出了
城外,眼前驟然開闊,明月照空,夜風讓廣大草原捲起陣陣波浪,清爽的草香讓
幽華頓時心情暢然,忍不住輕聲笑起來,而紫顯然也有同感,她完全無懼於迎面
灌來的狂風,就這麽朗聲笑著叫著,遠遠傳出去的笑聲宛若在黑暗的草原上灑落
一串發亮的銀色鈴鐺。
「紫,懸崖……」幽華遠遠看到即將跑到一處斷崖,迎風艱難地開口。儘管不是
很擔心,只是出於反應地問一句,但後面的話語卻都吞進了口中。因為腳下觸地
的感覺消失了,紫不再奔跑,直接拉著她飛了起來,懸崖、草原、遠方的城市都
迅速變小,而風也越來越強,就連睜眼都很難,根本開不了口,直到飛上了雲端,
風才趨於穩定,而她終於能對紫說:「好厲害,飛起來了。」
這話並沒什麽特殊的意思,純粹就是像個初見新奇事物的孩子般,興奮地說著。
而紫只是淡淡回應:「別說得好像你以前從來沒有飛過的樣子。」
「沒飛得這麽高過。」
「是嗎?但你如果真的想要,現在也能做到啊。」紫斜睨著她。
「但我已經……」
幽華一句還沒說完,紫卻毫不猶豫地放開牽她的手。她連驚呼的時間都沒有,便
已感到腳下、乃至每一處身體,被一股相當熟悉的力量包圍、支撐著,讓紫即使
不再牽著她,她也能這麽飄浮在原處。
「我是不知道自我放逐能帶給你什麽樣的快樂……」紫緩緩地說:「但不管你怎麽
放棄自己,死蝶與毒蛾都始終陪在你身旁。」
她視線微轉,看著幽華背後某個遙遠的彼方。
「而白玉樓的幽靈們,也一直都在等待著。」
紫微微往後飛開,距離幽華約三步的距離,然後再次伸出手,邀請。
「怎麽了?蟄伏太久,忘了怎麽飛翔?」
***
幽華沒有料到自己會就此僵在離地萬尺的高空動彈不得。讓自己陷入如此絕境的
妖怪此時距離自己三步之遙,若無其事地伸出手,彷佛等她重新加入這趟旅行。
她有一堆話想說,卻都沒說出口,因為心知肚明這妖怪不在意咒罵,不接受哀求,
紫明明什麽都知道,卻在此時做出這種事情,任何示弱之舉,也只會是自取其辱。
她全身都在微微發抖,因為冷,風很大,大得連眼淚也流不出來。廣闊的雲海就
在腳下,而自己的身體只靠著一種看不見的力量支撐著,那曾經與她如此親近,
片刻不離;此時卻顯得如此陌生,完全不屬於自己。
高空清冷的空氣讓她的肺也像要凍僵一般,幽華知道自己時間不多,所以逼自己
努力回想,以前如臂使指般地操控死蝶究竟是怎樣的感覺?她像個雙腳殘廢多年
的病人,拚命想要記起走路的方法,卻在此時才痛切地發現以前那想也不用想的
動作,此時卻因肌肉萎縮、神經斷絕而顯得如此艱難。
紫仍在耐心地等待,而幽華勉強照著回憶,把部份的死蝶聚在一步之遙的距離,
這不是她以前會用的辦法,但此時根本沒有什麽作法一定是正確的,她只能祈禱
這方法有用,讓她能跨出三步就好,她不要輸給這妖怪。
第一步,她勉強把部分體重放出去,眼前一步之處什麽也看不到,但她必須假設
那邊有東西,就像?們這些年來任性地維繫她的生命般,她無法控制,也看不見
?們;但只要她往前跨一步,?們就應該要在那邊。不然一切就……
結束了。
--那有什麽不好?那不是我一直盼望的事情嗎?
幽華思及此處,原應覺得一陣放鬆,但妖忌的臉、紫音的臉卻突然浮現心頭,讓
她跨出去的腳略微遲疑,卻始終是……停住了。她一陣放鬆,那本應無形無質的
空處多了一股力量,撐住了她的腳,與部分的重量。
最難的部分過去了。
她原本這麽想,再下一步就突然整個亂了套,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哪裡搞砸了,
只知道感覺一腳踩空,然後就是頭下腳上地往下墜落……
她再有意識時,只知道自己陷在一個懷抱里,她往上看,看到紫的眼神、微笑,
感到一隻手輕輕撫著她的頭,然後才發現自己正在流淚,流得不可自抑。
「啊,至少你跨出了一步。」紫的聲音非常溫柔,像夏夜的風:「目前這樣就好,
如果連第一步也跨不出,那就不會有開始了呢。」
***
在紫再三發誓她不會再隨性地放手後,兩人終於有辦法繼續旅程,
在晴朗夜空飛行是非常舒服的,沒有熾熱炫目的太陽,滿天星辰指引著方向,就
這麽飛到了一處深山,遠遠看去,幽華便知道那就是此行的目的地,不會有比那
更殊勝的景了。
一整座山,漫山遍野都是櫻花樹林,相較之下花間之宴的櫻林簡直是小家子氣,
這麽龐大的櫻林,即使在這秋季竟仍有如花季初臨般,盛放著不合時節的花朵,
此情此景,美得令人覺得妖異。
紫在山腳下就帶著幽華降落,然後開始在這櫻林步道里漫遊。此處一看即知杳無
人煙,如果不是有紫牽著,一般人大概光是對付這種高低落差就爬得灰頭土臉,
全無遊興了;但若有紫帶著矯健地在奇石怪岩間跳躍、穿梭於櫻林間,就更能用
多變的角度去欣賞這些花樹完整的美。紫此時沒有刻意加快腳步,但幽華仍覺得
步伐太快、時間太短;如此風景,是怎麽看也看不夠的。
兩人轉過山坳,躍下深谷,漸漸接近了這座山的頂峰,越近山頂,路卻越加平緩,
幽華得以用宛如朝聖的心情,慢慢步向此行的終點。
「請容我為你引見此地之主。」紫用一手輕拍那盤根錯節的樹榦,說:「其名為
『西行妖』。」
***
紫不用多加解釋,幽華也能了解為何「此地之主」會是這棵櫻樹。這棵「西行妖」
絕對不同於任何一棵曾經見過的樹,樹榦粗得可容十數人合抱,一路延伸上天,
高聳入雲,分出來的枝幹也粗得嚇人,搭配茂密的枝葉花朵,從樹底看上去完全
看不見天空,上方完全被遮蔽的視界就這麽一路延伸至平視的角度,望向盛開的
櫻樹之谷,宛若君王在高塔上檢閱旗下軍隊,此處正是最棒的景點。
有些樹讓人聯想到森林,有些樹讓人聯想到庭院,但實在很難見到有這麽一棵樹
讓人直接聯想到的不是這兩者,而是「宮殿」。它本身就是一座自給自足的宮殿,
壯麗華美,它就應該要獨自佇立在這個峰頂,讓其餘眾多的櫻樹維持一段可望而
不可及的距離,遠遠地簇擁著。
幽華就這麽看著西行妖,彷佛全副靈魂都被吸引住,除了此地,再也不想去其他
地方。
「身為華胥咒術體系的繼承者,你在此應該會感覺非常自在。就像是回家一樣。」
紫在幽華身旁,輕聲說道。
「華胥?」
「算是最古老的人類之一。」紫說:「當時就連神也還不是高高在上,而是與人
混雜在相同或者相近的境界中過活。有些神靠著吃人為生,有些神根本不理人,
有些則對人抱持憐憫之心……最後這種算是極少的異類。你可以想見夾在其間的
人類要求生有多困難,尤其不同族群的神之間並非相處和睦,不時會爆發戰爭,
敗的一方被打為魔,驅逐、屠殺、遺忘……人類會的這一套,都是跟?們學的。」
「無論智力或體力都居於弱勢的人類,唯一能抵抗?們、保護自己的方式,就是
咒術。」紫說:「華胥一族即為其中的佼佼者,以花樹為神體,發展出掌握生死
循環之咒術。其中一種運用,就是死蝶。」
「所以,你先前能靠著死蝶縱橫於現代咒術的堡壘,並非那麽稀奇的事……因為
原本就不是對人使用的武器,而是對神的。」紫說:「隨著華胥一族湮滅,此脈
咒術也隨之在人間失傳,但仍有些與人友善的神靈不舍這等傑作就此消失,就把
這體系拾去,並加以改良用於人類的靈魂回收上……至此,你的死蝶已再也不能
被視為人類層級的咒術了,而是神靈境界的等級。」
「你的記憶深處應該還留著喜歡親近花樹的念頭,那是死蝶傳給你的部分情感,
可追溯自古老且被人遺忘的華胥一族……如果咒術有所謂血脈,那你亦可被視為
華胥的遺族,作為這個本就源流至人類的咒術,最後一代的人類傳人。」
幽華聽得愣了,她早已問過紫關於死蝶的事,但她那時不肯答,只說要回去研究
一下;豈知,卻挑此刻將答案告訴她。
「為什麽現在要跟我說這些呢?」
「我不只在跟你說,而是同時對『你們』說啊。」紫說完,轉頭望向西行妖:「你
明白了吧?這女孩擁有什麽力量,以及她的背景;你再也不用怕自己會傷害她,
因為保護她的力量比你更古老,也更強大……」
幽華驚訝地發現,當紫說完時西行妖的樹身明顯震了一下,散落些許樹葉,彷佛
在應答。同時,一股暖洋洋的感受浮上心頭。她也不知道這感受從何而來,但若
憑直覺形容,她認為那是西行妖在對她微笑。
「想不想帶它回家?」在她還在出神時,紫冷不防地說。
「什麽!?」
「你大概猜到了,我認為你的故事值得它的價值。」紫說:「它才是你的報酬。」
幽華不可思議地看看紫,又抬頭看看西行妖。而紫續言:「這棵永不凋謝的妖樹,
總是無視季節地盛開,再隨自己興緻凋落;從許多層面而言與你都有相似之處。
如果學會如何跟它交談,你一定會與它相處愉快的。」
「你是說,就這麽把它搬回去?」
「只要善用狹縫傳送,那是很容易的事。」紫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若你同意
的話,我就動手羅?」
「等……等一下!」
「怎麽?」紫好像全神貫注被打斷了,有些不耐煩地問。
「我不要這禮物。」
「你不要?」紫好像不可思議,而幽華點頭。
「你討厭它?你覺得這禮物還太寒酸了?你覺得它配不上你家的庭院?」紫連問
三句,而幽華連搖三次頭。「那到底是為什麽?」
「我不忍心就此破壞這風景。」幽華說:「它就是應該屬於這裡,其他任何地方
都不會比這裡更適合它。把它搬回家不僅唐突,更是罪惡。」
「既然是我動手,那罪惡也是屬於我的啊。」
「若我同意的話,就是跟你同罪。」幽華堅定地說:「而我承受不起。」
紫好像很困擾,看看幽華,又看看西行妖。然後問:「那……你要怎麽辦呢?」
「你帶我來這裡,見到難得一見的風景,我已經非常滿足了。」幽華說:「要是
你真想把它送我,還不如多帶我來幾次,這樣遠比把它帶回我家更有意義。」
「這……恐怕我無法如此跟你承諾喔。」紫面有難色。「建議你,最好當作我只能
帶你來這麽一次。錯過今天這機會,你這輩子就再也看不到它了。」
「……即使如此,還是這樣最好。」
「我了解了。唉呀呀,你真是虧大了呢。」紫自言自語:「竟然會有人拒絕我的
禮物,還真是第一次見到這種事……」
「對不起。」
「算了。不是我不給,而是你不要,那也是沒辦法的事。」紫聳聳肩。「那麽,
我們也該回去羅?」
「這麽急嗎?」
「你忘了今天是什麽日子?」紫說:「猿飛隨時會來送葯的,端看當天工作多少、
順不順路、與他的心情而定,也可能早上就跑來。當然,如果你想讓他就此消失
在異空間,也是可以……」
「不,不用那麽麻煩。」幽華咬咬嘴唇,說:「再讓我待一會就好,可以嗎?」
紫點頭。
***
幽華就這麽坐在西行妖底下,陪伴著它看到第一道日光出現,感到自己彷佛從來
沒有享受過這麽平靜的時光。在這段時間紫並沒有打擾她,只是悠閑地坐在高高
的樹稍,一腳從枝幹垂下晃蕩著。而隨著天色越來越亮,幽華終能看到在充足的
日光下西行妖的姿態是多麽莊嚴的美,這才滿足地向紫點點頭,表示可以回去了。
「我在想,就這麽帶你回去,始終還是太虧待你,連我都覺得不好意思。」紫說:
「所以,我決定改送你個小東西,希望你別再拒絕了。」
她伸出藏在背後的手,掌中握著一枝長約一尺的細細樹枝,枝上長有數叢茂盛的
櫻花,有些正值盛開,有些含苞待放,藏在手心的茂盛春意,讓人無法想像現在
已近深秋。
「你向西行妖借了這禮物?」幽華笑道。
「嗯,這是一把鑰匙。」紫說。
「鑰匙?」
「一把開啟記憶之門的鑰匙。今後每當你看到它,就會想起在遠方深山的花樹,
以及我們一同經歷過的這段旅行與時光。它可以打開通往這段記憶的門,而一切
的風景都將再次歷歷在目。」
幽華把那枝葉在掌心裡轉了幾圈,突然驚訝地說:「紫,這是活生生的。」
「是啊,我並非把它從樹上折下,而是動了一點手腳。」紫眨眨眼:「此樹既是
永遠不凋,這把鑰匙就會永保盛開,而你的房間一角,將永遠藏有一處屬於自己
的小小春天。」
幽華望著那枝葉呆了許久,說:「你這妖怪,實在是……不可思議呢。」
紫只是笑笑不答。
***
從那日之後,幽華大概失魂落魄了兩天,連猿飛都看得出她不對勁,但也不知道
從何問起;而妖忌,除了吃飯的時候會出現,基本上都是不知道跑哪去的狀態,
幽華連確認他去哪裡都覺得懶洋洋的,根本提不起勁去做任何事。
紫送她回來之後,離開之前,只留下一句不明其意的話。
「你這麽做是對的。」她說:「它一定會喜歡你的。」
用這句話來道別實在夠怪的。一棵再也不會見到的樹,再喜歡自己也沒有用吧。
但她卻因為這句好似有謎語在內的話始終想不透,就這麽反覆地在腦中放送著紫
離去的那一幕,與她的最後一句話。
--……真的只是因為想不透,所以才一直在想嗎?
幽華嘆口氣。不知這妖怪到底要捉弄人到什麽地步……
她看向房間一角,有個模樣有趣的白瓷細頸瓶,屬於她的小小春天就插在裡面。
這瓶子也是紫不知從哪變出來的。
「瞧你這邊活像個垃圾堆,大概也難以找到適合裝這禮物的容器吧。」紫如是說:
「也罷,我好人做到底,送禮就送全套吧。」
就連臨走時也不忘損人,這妖怪的個性實在有夠惡劣……說來,把如此異國風味
的東西放在這裡不是極為突兀嗎?這整件擺設簡直就像是她的簽名,叫人一見到
便不能不想起她。
不行,我要忘記。幽華告訴自己。我要忘記,然後回歸自己一貫的生活……本來
就沒有天天在過節的……
她決定把那瓶子換掉,用個比較不突兀的容器裝這個禮物。當她拿起那永恆不凋
的花時,一絲靈光突然閃過心頭。
「這是把鑰匙。」紫說。「打開記憶之門的鑰匙。」
幽華看著那盛放的櫻花,努力抓住一絲差點溜過的思緒……
「它可以打開通往這段記憶的門,而一切的風景都將再次歷歷在目……」
--不會吧?是我想得太多了嗎?
「你這麽做是對的。」她說:「它一定會喜歡你的。」
幽華站起身,拿著那枝櫻花,就這麽掀開房間的帘子,跨出去。一時看傻了眼。
「紫這個大騙子……」
她才跨出房間,一轉頭,背後就變成了一棵櫻樹。原有的房子與庭院都不知去了
哪裡。
而眼前,是一段她才剛去過的緩坡,與獨自佇立在那裡,盛開的西行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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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被介紹的是我,受到考驗的也是我,是嗎?
在看破紫的機關時,幽華也終於能完全了解她當時真正的意圖。
表面上是紫帶她去賞櫻,向她介紹一棵難得一見的櫻樹;其實,卻是她被觀察,
而西行妖決定接納了她。
換句話說,即使她當時不阻止紫,紫也不可能真的動手把西行妖搬回她家……那
妖怪不可能會做這麽煞風景的事。多半會託詞拒絕,然後那就真的變成她第一次
也是最後一次見到西行妖了。
而現在,她可以想來這裡就來這裡。只要有那櫻樹鑰匙,這扇門就隨時為她敞開。
幽華走近西行妖,而它搖晃著枝葉,彷佛在歡迎,也彷佛在笑她,竟然想了兩天
才想通。
幽華搖頭苦笑,輕輕撫摸樹身,然後在她先前坐過的位置坐下。
***
那是小姐三年來,第一次獨自出門未歸。想來白玉樓的幽靈們又是一陣騷動吧。
當晚妖忌可能會因此睡得很不安穩。
但他們遲早會習慣的。因為之後幽華待在西行妖之森林的時間會越來越長,或許
有一天她也會帶他們同去。
只有這一次,她非得自己獨享不可。
***
她默默地在樹下靜坐竟夜,等待黎明,這次不再有人催她,她也沒有任何急著去
做的事情,大可以坐在這裡,慢慢整理自己的心事。
比如說,想起某個以前不敢想起的人。
她取出懷中的笛子,在黑暗中,不需再去再意它的顏色、形狀,或者有沒有沾到
那人的血。因為什麽都看不到,只有聲音。
「小姐,笛孔是靠手指去感覺的,不是用眼睛看的啦。」
初學還不熟悉時,明知看了也沒幫助,還是會忍不住斜眼去瞄,而那是很難看的。
每當她犯了錯,紫音就會擺出老師的架子叮囑,世上大概也只有這件事情她可以
如此囂張。
她輕輕吹出第一個聲音,完全不成音調,那也是很自然的。
「小姐您不是老是嘟噥,為什麽練了半天就是沒辦法吹出跟我一樣的聲音?……
如果,您每天苦練好幾個時辰,幾年練下來,一定吹得比我好。」
老師都這麽說了,所以,不用著急。只要慢慢地找尋竅門,努力把第一個音吹穩,
然後繼續下去……
她陷入許久未見的專註情緒,萬物都被排除在外了,世間彷佛只有她、她手上的
笛子,與身後靠著的樹還是真實的。
不自覺地東方既白,她才注意到自己又在樹下見了一次黎明,而手上的笛子終於
能奏出差堪可聽的旋律。她忍不住站起身來,像孩子般邊走邊吹,讓坐得酸疼的
身體能放鬆外,想要回憶起過往的一些快樂心情。
「樂音是從笛的孔竅出來的,其精魂則是從心的孔竅出來的。樂曲要能聽,就得
先把心上鑿幾個洞,那是多麽痛的事情,你根本無法理解吧?」
--當時,我確實不理解。
「……所以,笛子要吹得好,就得先知道什麽叫做痛……」
--那麽,我現在知道了。假以時日,我也能吹出跟你一樣的聲音嗎?
她就這麽吹著,吹著,忽然西行妖震動了一下,如一聲長長嘆息,枝頭繁花開始
落盡,彷佛瞬間變換了季節……
人獨立,花落繽紛如雨。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