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京城向來不缺鬼怪傳說。廣為人知的如早良親王的亡魂、菅原道真的怨靈,宮廷
的鬥爭、凡人的罪惡與神秘學說交織成名為恐懼的圖畫,聽在有心人耳里,一陣
風吹過都疑是怨靈的呼告。
恐懼,故有驅鬼之必要。儀式眾多繁瑣,打打敲敲,呢呢喃喃,自稱能降鬼伏魔
的到處都是,真有實學的卻有幾人?
自幽華「被惡鬼附身」以來,已經不知是第幾個號稱能夠驅邪避凶的法師來見過
她了。
「這是前世的冤孽。」今天來的是位以能看清三世因果聞名的流浪僧侶,他一看
幽華的臉就大驚失色,非得奉上兩三杯茶之後才能平復。之後便以宣判罪刑般的
口吻娓娓道來幽華的前世與今生,原來她前世是個男人,全是風liu遭罪,惹了太
多女人為他自殺,於是身上纏了不少少女的怨靈云云。
幽華連眉毛都不抬一下,剛開始時覺得這些人真有創意,著實帶給她不少娛樂,
但現在同一套聽了四五遍了,實在很膩。而且又沒有兩個人講的是一樣的,她的
上輩子在另一個陰陽師的口中,是某個遙遠國度的皇后,現在這位又說她前世是
個花花公子,唉呀真糟糕,該相信哪一個呢?
她跟紫音交換一個無奈的眼神,紫音下巴微抬,示意?前那位大放厥詞的訪客,
頭一歪,「我把他趕走?」的意思。
幽華搖頭,手指在臉上一壓,擺出餓到臉?凹陷的樣子,又向那位流浪僧一點頭。
「看人家這麼慘,又說了那麼多話,也招待他一餐飯吧。」意思大概是這樣。
紫音咧嘴,兩手微攤,無聲地說著:「小姐,您就是人太好了。」
兩人眉來眼去,那人卻絲毫未覺,沈浸在自己的台詞當中。等到絮絮叨叨說到個
段落,幽華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看到蝴蝶了嗎?」她問。
「咦?」
「就在你的眼前,現在飛到你耳朵旁邊,嗯,又飛回來了。」
那人眼睛猛眨,想要揉眼睛又怕這動作太不專業,只是傻傻地瞪著眼前的虛空。
這小姐在跟他打什麼?機?
「看不到嗎?那你就幫不上忙,但還是謝謝了。」
紫音接過話頭:「送客,備食。」
幾個仕女把流浪僧接走,那僧本來還想說什麼,卻被她們半拖半拉地拉走了,像
是走在哪條恐怖的夜路,只想加緊腳步離去。
幽華看著她們的背影,嘆了口氣。「紫音,謝謝。」她說。
沒有說謝什麼,但兩人也不需要多說什麼,紫音笑了笑,想著另一件事情。
「小姐又提到蝴蝶了…」
從第一個驅魔者,到剛剛那位流浪僧,幽華都跟他們說到蝴蝶。「看到蝴蝶了嗎?」
她一直這麼問。回答沒有的,她就一言不發。回答有的,她接著詢問是怎麼樣的
蝴蝶?而目前沒有一個人的答案能讓她滿意。
紫音原本以為這只是另一個排遣寂寞的惡作劇,直到小姐問到第三個人時,她才
知道小姐是很認真地想要找到一個看得到她所說的「蝴蝶」的人,而且她總覺得
小姐最近很不對勁,簡直像…在害怕什麼東西。
已經不知多少個夜晚,幽華沒有睡過好覺。雖然臉上塗了白粉,紫音仍舊看得出
她臉上的黑眼圈,很想知道她在擔心什麼,卻又知道她怎麼也不會說。而這還不
是唯一讓她煩心的事情。
最近仕女們一直說在家裡看見老太爺,也就是幽華祖父的亡靈。她剛開始把這個
傳言付之一笑,甚至感到生氣,覺得惡鬼不夠,還要把亡靈扯進來,是真的要把
小姐逼出家門才甘願嗎?她跟老爺說了,老爺也嚴正下令禁口,但謠言依舊越來
越甚,並且不是「我聽說那個誰誰誰看到…」,而是「我看到,我親眼看到…」
紫音搖搖頭,覺得不能再讓事情這樣下去了。
***
「唉呀,」幽華沈思了許久,突然開口:「輸了。」
「輸了?」紫搖頭:「還沒吧。」
詭異的對話,一般只有不認輸,從來沒聽過有人不認贏的。但是兩個人,啊,是
一個人一個妖怪,一個很堅持自己輸了,一個很堅持自己沒有贏。
爭執未定,幽華只好拈起棋子。
「我會下這裡,而你只能下這裡,然後我就得這麼應,你就得這麼回…」
排了十幾步,紫這才同意,確實是她贏了。
「也未必要這麼下吧?」紫還是要說:「不只一種下法的。」
「嗯…啊…」幽華說:「是啊,但是我覺得你會這麼下。除非你犯錯了,只是你
幾乎不會犯錯。」
紫嘖嘖兩聲,雖是贏了,卻在她發現前就被對方說了出來,更討厭的是,那十幾
步她確實是會那麼下,就正如幽華說的,分毫不差,這樣實在沒有勝利的感覺。
「再一盤。」紫要收起棋子。幽華一揮手,阻止她。
「先下完吧。」她說。
紫看著幽華,幽華只是淡淡地笑。
「殘局不也很有趣嗎?」
說著,下了一子。
***
已知結果的棋局,下得就快了。全力廝殺的氣氛已消失無蹤,你一子我一子,兩
人像是要一起完成一幅圖畫一樣,填滿剩下的空虛。
「我想跟你問個人。」紫說。
「嗯?」
「你是不是有個叫做『紫音』的仕女?」
幽華抬起頭來,露出警覺的神色。雖然她有提過這個名字,但從未跟紫特彆強調
過這個人。
「為什麼我要問呢?因為那個少年啊,」紫輕描淡寫地說:「他是紫音的弟弟。」
如果她期待幽華有什麼看得出的反應,大概要失望了。她神情絲毫未變,又下了
一顆棋子,可惜卻下在笨拙無比的位置。
「怎麼知道的呢?」她問。
「這個嘛,你就當作我很有辦法好了。不相信的話,當我胡扯也行。」
「我相信你。」幽華說:「你沒有騙我的必要。」
「那你就太天真了,我很愛騙人喔,就算只為了好玩也行。」
「那我也認了。」幽華隨口應著,心思卻不知已經飄到哪一國去了。紫看著她,
眼前閃過數段記憶。
***
應該是在那「盲棋」事件后不久,紫音纏著幽華教她下棋。
「從不知道小姐這麼厲害,好威風啊。」
「丫頭,想要這麼厲害,就要多下,多想,不然我教你也是沒有用喔。」
兩人年歲差距極少,但幽華看起來就是比紫音成熟許多,尤其在她熟悉的棋盤上,
但平日則是相反,紫音往往擔任提醒幽華「什麼是常識」的角色。
幽華教紫音倒是中規中矩,她知道不是每個人都能用她那種下法,那種天才與白
痴只是一線之隔的棋步,若非善於在刀鋒邊緣行走,絕對會自討苦吃。
但是中規中矩,以幽華的想法而言,就是非常無聊。
因為是紫音,所以幽華陪她,但只用半分精神就夠應付紫音這個新手。她正在想
著上次練武時學過的擲石之法。
因為父親好武,人品上得了檯面,家又有錢,年輕時著實結交了不少落難的英雄
豪傑。從著父親學武,幽華也就東學西學,從本國的太刀之法,到唐國的縱躍之
術,什麼都學,什麼都不精。反正她也從未想贏過父親,她父親希望的只是有人
賞識他的努力,能陪他談談說說,察覺到這點的幽華,也就未曾想要在武道上面
下什麼苦工。
她唯一狂熱過的武術只有這個,以中國人熟悉的**就是「暗器」。比起氣虎虎
地拿刀砍人、摔來揍去、沾得一身血跟泥,她覺得這樣才稱得上優雅的戰鬥方式。
如果用刀刺心是一招,則?暗器襲擊心臟也是一招。那如果能同時?十把暗器分
擊不同部位不就是同時出十招?這樣才符合效率,也才是她最想學的。
但也非常困難,投擲原本就比砍劈難入門,又沒有好老師教。她唯一的老師,她
父親,覺得這跟耍猴戲沒兩樣,對精通此道的俠客並未給予應有的禮遇,於是那
人也很快就走了。
原本父親根本不想教,但她一直問,只好支支吾吾地把他知道的都說出來。他也
只懂得最基本的法門,剩下的都是些神奇的故事,一次可以投擲數十把暗器分擊
上中下三路,稱為「漫天花雨」云云,但同時也引用他崇拜的劍術家言,說若是
真正精妙的劍法,暗器再多也能擋掉,鑽研這個根本沒有用。
但幽華只有聽到「漫天花雨」,她知道這是能夠做到的,剩下的就靠自己摸索了。
沒有暗器跟木人,只能拿著石頭?,從最基本的投擲法練起,有時一?就是幾個
時辰,?了幾個月,手上一顆石頭幾可百發百中。
但是兩顆就不行了,頂多兩顆打到同個地方,沒有她理想的「分進截擊」之功。
苦惱至今,眼前紫音還在咬著棋子沈思,她卻在想著如何才能一次?幾顆石頭打
人的四肢。手上拈著棋子,轉頭看到木格子窗,此時窗子在她眼中已不是窗子了,
她看著一格一格紙糊的窗格,靈光一閃發現這真是練習「漫天花雨」絕妙的用具。
勁力由肩至肘,直至手腕,貫於指尖,幽華一甩,一個窗格正中就是一個洞,棋
子在遠方發出擊地聲,她卻已經聽不見了。
--很好,接下來是兩個。
刷啪!一個棋子穿出了紙窗,另一個卻擊中木格子,彈了回來。她搖頭,有種隱
隱約約的靈感在她腦中閃著,總覺得再多試幾次…
刷啪!喀!刷啪!咚!咚!刷啪!
還是不行。她撫著額頭沈思,看到自己的指節,突然笑了出來。
--真蠢,兩顆棋子放在一起?,當然只能打向同個地方。如果使用不同的地方發
勁,就可以嗎?
她把兩顆棋子?在不同指關節,一?,這回沒有卡到木格,窗上又多了兩個破洞,
分別在不同的格子。
成功了!只差準頭了。她露出笑容,聽到旁邊有人替她鼓掌。
「小姐您成功了。」紫音笑完,隨即吐個舌頭:「但是請您別練習了。不然我得
補窗戶補到哭出來呢,還是下棋吧。」
幽華驚醒,一直道歉。紫音說:「沒關係的,但是我趕快把這裡整理一下,不然
給主母看到了會很麻煩,不是嗎?」
這就是紫音。如果是其他仕女早已溜到遠遠地竊竊私語,只有她,總是包容著幽
華的一切,她的傻勁,她的認真,她的不同尋常,永無止盡地。
***
紫音不是從小在她家幫?的,而是她母親在某次訪友時得到的禮物。
「這女孩人很伶俐,叫她做什麼都學得很快,閑暇時也能吹吹笛子,雖然技巧未
精,味道也已有七八分,你聽著,也能想起我這個老朋友吧。」
那人已自知命不久長,這麼一說,儘管她母親明知家裡不缺人了,仍是無法拒絕。
剛開始,紫音也不叫紫音,叫弁,一個仕女會用的菜市場名。
沒有自己的名字,沒有身體的自由,身旁沒有任何熟悉的事物,只有留著前主人
送她的笛子。她讓自己盡量忙碌,但事情總有做完時,在寂寞的時候,就躲起來
吹笛,只有那個聲音仍是熟悉的。
也是那個笛音,引來了幽華,在她感到白?也像夜晚般漆黑的時候,這位大小姐
簡直像是慧星般美麗亮眼的存在。
她默默地不知在旁邊聽了多久,紫音才驚覺,幽華拜託她繼續,她從來沒被人這
么客氣地說過話,戰戰兢兢地吹了幾曲,而幽華始終沒加評論,只是微笑聽著,
於是她也慢慢放鬆下來,讓音色馳?,玄思奔走,瞬息京華,?爛如夢的樂曲,
環繞著兩人。
等到一曲寂然,幽華才問她名字,然後說「叫弁?這名字不適合你。我剛剛在你
的樂曲中,好像聽見了廣闊的宮殿,大臣的朝服,晉見玉座上的天皇陛下。」
這可把她嚇得連笛子都差點掉了,見鬼了,見鬼了,這小姐有讀心術嗎?
「我想叫你『紫音』,紫是朝服上尊貴的顏色,用這顏色去形容你的樂音,你覺
得怎麼樣?」
這就是「紫音」之名的來由,不過她當時腦袋被嚇得一片空白,已經說不出「覺
得怎麼樣」了。
被嚇得一片空白,因為這個家的女主人派給她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去監視幽華,
把她不適當的一舉一動,全部記下來回報。
「你沒有包袱,這樣比較好。之前那些女孩都…」主母說到一半,想到什麼不愉
快的事情似的,揮揮手叫她退了下去。
原本覺得是非常困難的工作,到底是怎麼樣的緣分,竟然這麼容易地讓她跟小姐
攀上了關係。
幽華從此對她另眼相看,經常跟她打打鬧鬧,問她故鄉的風土民情,纏著要她教
吹笛子,所以之後,她的工作也一直都做得很順利。
***
一切都很順利。
小姐寵著她,主母依賴她,兩面逢源,實在沒有什麼不愉快的。
應該沒什麼不愉快,但為什麼,當幽華不斷因為她的線報受到斥責時,她就是想
躲得遠遠的?她越來越害怕見到小姐的臉,越來越不想吹笛給她聽。
幽華永遠都是用最好的笑臉迎接她,用最友善的眼神望著她,跟她講著許多想也
沒想過的事情,私密的話語。
她終於受不了了。
「小姐您不可以對我那麼好。」
幽華看著她。
「還記得前幾天,主母把您叫過去的事?」紫音感覺空氣好重,好重,幾乎要用
盡全力才能開口:「那是我害的。」
她喘一口氣,突然大聲說:「都是我告訴她的。」
「我知道。」幽華平靜地說。
「我一直都知道,這件事情,上次那池子的事情,還有一些我都忘記的事情。有
人告訴過我要小心你,剛開始不願意相信,但是過了一陣子之後就相信了。你的
手法太笨拙了,要我不知道也很難。」
紫音瞪著她,像看著什麼不可思議的怪物。許久才吐出半個問句。
「那為什麼…」
「因為我還分得出來『必須做』跟『想要做』之間的差別。你做出那些事情,是
因為你必須那麼做,而不是你想要傷害我。所以這讓你覺得難過,覺得對不起我,
陷你在這種兩難的處境這麼久,則是我的過錯了。」
「您的…錯…?」
「因為我喜歡聽你吹笛子。」幽華苦笑:「如果你知道我知道了,也許從此就躲
我躲得遠遠的,再也找不到你,所以我不敢告訴你,把難題?給你去解決。這樣
的我,很自私吧?」
紫音再也說不出話來,有什麼東西梗在胸前,她好想大聲尖叫,也想看著大小姐
對她大吼大叫,把她趕出這個房間,但幽華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怎麼也躲不過
她的眼神。
***
當幽華母親再度看到紫音時,差點認不得了。她的表情極度頹喪,眼圈紅腫,語
氣有一種難以置信的倔強之意。
「夫人,對不起,我再也做不下去了。請您停止,不然就把我趕出去吧。」
母親也不禁搖頭,怎麼也想不通女兒到底有什麼魔法,紫音不是第一個有這種反
應的人了。
「算了,算了。」她嘆道。
***
最後一個片段。
看著鏡中的倒影,兩人都長大了許多。幽華已經換上了成年人的服裝,稚嫩的臉
龐混和了「少女」與「女人」的風韻,紫音看起來仍是比她年幼,作著每一天的
例行工作,幫小姐整理她的頭髮。
「也許我就這麼一輩子吧。」幽華突然感嘆:「我贏不過這一切,就只能這樣,
活在別人的期許里,當一面反映他人心目中理想的我的鏡子。」
紫音嘻笑:「那麼,我可以成為小姐的鏡子嗎?由我,來反映小姐心目中理想的
自己。」
「小丫頭,不管管你,真是越來越囂張了。」幽華笑。
「我要這樣。」紫音卻收起笑容,表情一派認真。
幽華睜大眼睛,兩人的眼神在鏡中交會,許久。
「傻丫頭,說什麼傻話…」幽華嘟?著,笨拙地從紫音身旁逃開。
***
「紫音…」幽華停了許久,緩緩地說:「她是個好女孩。」
「我想也是。」紫說。
「如果那少年是她的弟弟,我也相信,畢竟是因果報應吧。」
幽華表情淡漠,紫默默聽著。
「因為是我害死了她,而且親手葬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