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那「臭小子」被紫打昏后怎麼也叫不醒,那是當然的,因為他的意識早在被陽傘
打中頭的那瞬間就被她收到不知道那個境界去了。兩人考慮了一會,紫藉口這小
鬼太臭了讓她無法思考,問幽華該怎麼辦?幽華當然說不出個辦法,連她自己想
洗澡都非常困難呢。紫這時「恰巧」想到有個好去處,就一手拎起「臭小子」,
一手把幽華半推半拉地,轉眼拉到了千里之外,一個被紫稱為「好地方」的所在。
幽華看著眼前的景象發獃。
--這是哪裡?天上?人間?
她只記得跟紫一起走下她家的階梯,這麼說來,這裡應該是她家那雜草叢生的庭
院才對?怎料霧氣氤?間,卻變成用石塊圍成的天然溫泉浴池。蒼松翠綠,綠竹
長青,遠山環繞,白雲逐風,在池底凝成百看不厭的畫面。不遠處飛過一道瀑布
流泉,沁冷的泉水與熱騰的霧氣交纏著,擋了初秋的寒,也不至讓人流汗,正是
最清爽的氣溫。
幽華深吸一口氣,微涼的草葉香好像帶著她回到了過去的好時光,那個不需要煩
惱任何事情,追逐著庭園裡熒火蟲的自己。
紫沒有給她太多發獃的時間,她走下瀑布,像拎塊抹布似的把少年按到水中開始
「清洗」。幽華趕緊阻止她,這讓她不得不下了水,這才是紫真正的目的。
幽華畢竟是女孩,只能含蓄地清洗少年的臉?、頭髮、手腳露出的部分。紫沒有
害怕的理由(對她而言就像洗一尾魚之類的,不會考慮避忌的問題),但她懶得
動手,只是在一旁看著幽華的動作,在近距離下,終於發現了是什麼讓她產生了
剛剛的不真實感。
幽華沒有人類應有的體味。即使是再美的女人,長久沒有好好洗澡,身上的味道
也會令人難以接受,除非對於某些特定種類的妖怪,比方食人妖怪而言,那反而
是刺激食慾的因素了。但不管吃人與否,妖怪對人類的氣味都非常敏感,就像性
愛之於人類一樣,食人正是蝕刻在妖怪血液中的,最原始的本能。
紫最討厭不愛乾淨的人類,那讓她食慾大減,事實上以她嚴格的標準而言,很少
人的身體稱得上是乾淨的。但是幽華沒有那些讓她討厭的氣味,油垢的臭味、汗
漬的酸膩,過久沒洗的長發散出如臟蚊帳般的霉味等等,在她身上都不存在。有
的只是一股淡雅的清香,與一般貴族女子在衣服上薰的逼人香氣大相逕庭,而是
那麼自然地,令人舒服地存在著。
所以紫剛才與幽華打照面時才覺得與昨晚有巨大的落差,嗅覺的印象與她外表的
邋遢絕不搭配。眼睛與鼻子分別告訴紫相反的訊息,那麼,該相信哪一個呢?
***
等到少年露在衣服外的部分洗好后,紫借用幽華的一雙筷子,將其變幻為一個仕
女模樣的低級靈完成剩餘的工作。被泉水凍得發抖的幽華終於接受了紫的好意,
去泡了溫泉。
紫嘆口氣。真是,要讓人類心甘情願地接受幫助就是這麼困難。如果對象是妖怪,
她就會直斥:「你太骯髒了,給我去好好洗過再回來。」,但對人類可不能這麼做。
這是麻煩的地方,但也是有趣的地方。
在溫泉里,不可思議的魔法發生了。她像破蛹而出的蝶,臉上的臟污被洗凈后的
膚色是無暇的白玉,蒸騰熱氣令其染上淡淡胭紅,長長黑髮變成最高級的絲緞,
流瀉在兩肩,沿著蜿蜒的背部曲線披散而下,她轉過身來,突然變成一個極美的
女孩。深邃的大眼不再是臉上的突兀裝飾,瘦削的身驅也不再讓人討厭,反而更
添幾分惹人憐惜的風韻。
雖然每樣獨立出來都不特別出色,合在一起就變成一幅出眾的畫面,這正是由身
體之外的因素,所謂「氣質」的引領使然。
春寒賜浴華清池
溫泉水滑洗凝脂
仕兒扶起嬌無力
始是新承恩澤時
幾句詩掠過紫心裡,讓她想起了以前見過的另一個美女,那名叫楊玉環的人類也
擁有類似的氣質,對周遭的人而言也許可以稱為危險的味道吧?不管是否有意,
帶有如此氣味的女性總能吸引不幸,也或許,是不幸把那種美?托得更具魔性也
說不定。
如果把氣質拿掉,那這幕著名的「賜浴華清池」在紫眼中也不過是清?蹄膀而已。
她壞心地想著,那幽華就是葯?排骨了?嘖嘖,想著肚子都餓了。
「想什麼啊?那賊賊的笑容。」幽華現在說話也特別放鬆,溫泉就是有這種魔力。
「只是想著你為什麼要穿著衣服下水啊?」
紫是毫無顧忌地除去了所有衣物,幽華原以為會看到什麼不同凡人的東西,結果
就是普通的女性身體而已。會得出這結論是因為她是女生,換做任何一個男性絕
不會用「普通」去形容紫的身材,事實上,那簡直是用盡所有言情小說家筆墨盒
中的辭彙,都形容不出的完美女性曲線。足以讓男性眼睛的水分全部蒸發,理智
徹底淪喪,即使明知看了會死也不肯稍離開眼睛的人體美。但在幽華眼中,也只
是「啊啊,好漂亮」這樣的評語而已。
更讓她注意的是,在這會讓所有西方雕塑家瘋狂的**,胸口上卻有一道深深的
傷疤,像劈開一幅名畫般地令人心痛不已。
那疤痕一定有很多故事吧,幽華想著,但是沒問。她不習慣探人**,別人想講
時,自然就是會講了。
「…那個男孩還躺在那,我不敢啊。」幽華老實回答。
紫一怔,隨即大笑,她真的把這少年當作比抹布高不了多少的存在。正好,反正
目的達到了,也就可以走了。
「那我先把他拎回去,你儘管自己慢慢玩,若要回去,」她一指那由筷子變成的
低級靈,現在它正忙著把少年打包起來:「它會帶路的。」
「一起回去吧。」幽華說著,站起身來。
「難得過來,還是多玩玩吧,下次不知何時才有機會再來了喔。」紫笑。
「紫,等等…」
但紫已消失了蹤影。
***
紫回到幽華?室,看到了不可思議的畫面。
「真難想像,在人類的家裡,竟然看得到像百鬼夜行一般的盛況。」她暗嘆。
大批的幽靈四處瘋狂奔走,或天塌了似的哭喊:「大小姐她、她不見了啊啊啊~」、
或陰沈地低聲念著:「走啦…她終於走啦…終於?下我們了…」、或狂亂地找尋:
「是誰?誰帶走了她?誰膽敢帶走我們的幽華小姐?」
眾聲喧嘩,像山一樣的噪音包圍了紫。她嫌吵,索性關了來自幽靈境界的聲音,
自顧自地把少年放在地上,抬頭,發現一個小女孩幽靈怯生生地看著她。
「是你帶走了她吧?」她的嘴型這麼說。
瞬間,紫就陷入了寒氣漩?,幽靈們從四面八方上下團團包圍住她。幸好她體質
特殊,若普通人類被密度如此高的幽靈圍住,絕對承受不住幽靈天生的低體溫,
大病一場是最輕微的後果了。
對著無數張質問的表情,憤激的眼神,紫只是笑著,笑得讓幽靈都發寒,這可是
他們從未有過的體驗。他們終於發現,眼前的生物是前所未見的難纏角色。
「吵完了嗎?」紫說,眼神往幽靈們一個一個地掃視過去,確定每個幽靈都閉上
嘴巴后,慢慢地說:「你們好像有些誤會了,你們並沒有向我提問的權力吧。現
在的規則是…如果你們肯回答我幾個問題,我就考慮把你們的大小姐還給你們。
只有『我』才能問問題,懂嗎?」
那聲音里有個什麼,讓每個幽靈都乖乖地點頭。
「很好。那麼在我們聊天前,容我先弄清楚另一件事情…這個膽敢弄髒我泉水的
小鬼,到底是什麼來頭?」
紫的話音輕柔,手指輕撫過少年的額頭。
「起來。」她命令,而少年的雙眼隨之空洞地張開了。
***
「難得過來,就多玩玩吧。」雖然紫這麼說,幽華卻一點玩興都沒有。她很確定
沒有人能夠受得了她家裡的那些「住客」,若無她在一旁,紫可能三兩下就被他
們嚇跑了,那會讓她很難過的,畢竟這妖怪實在太令人好奇了。
「可以請你快一點嗎?」她催促著那伺候她更衣的低級靈,但那靈真的太低等,
連話也不會說,只有一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聲音:「馬上就好…馬上就好…」
看著它沒有五官,平滑如雞蛋的臉,幽華起了一陣雞皮疙瘩。她轉過幾個念頭,
但此時任何聰明才智都派不上用場。她認知到任何莽撞行動都會讓她更晚回去,
所以只能任由那低級靈擺布,等它做完紫吩咐的命令。
***
那靈牽起幽華的手,轉眼回到西行寺家荒?的庭院后,像刺破的氣球般萎縮了,
變成她熟悉的那雙木筷。幽華驚訝地發現現在已是日頭將落,她記得去那仙境般
的地方時還是日正當中啊…只是泡了一下溫泉,換個衣服,怎麼會…?
燭光與歌聲從竹?後面透了出來,映著許多人或站或坐的影子,像在開宴會一樣
的熱鬧氣氛。
「各位觀眾!現在要表演的是~天下無雙的~大蛇舞!」
一位老和尚樣的影子,脖子倏地伸得好長,轉呀轉呀,在空中變幻出繁複的舞姿。
光頭叼著酒?,在眾人吆喝著:「喝!喝!喝!」的聲響中,咕嘟咕嘟地干光了
一?的酒,獲得熱烈的歡呼。
「唉呀,看來咱們的主角終於回來了。」是紫的聲音,說著,掀開了竹?。
滿室都靜了下來。
「難以置信。」許久,一個幽靈訥訥地說著。
那真是連幽靈都會目不轉睛的畫面。披散至腰際的黑亮長發,身穿一襲織錦華美
的十二單衣,緩步走來的正是他們的大小姐。她迷惘地打量著眼前的一切,像是
不認識這地方,而每個幽靈則用熱情與驕傲的眼神迎接她。
「這美景已經多久沒看到了唷…」一位幽靈感嘆著。
「就像回到過去,對吧?」另一位幽靈附和。
「你回來得正好,你不在,他們始終無法放開心去玩。」紫說。
幽靈們點頭,紛紛圍了上去,卻又保持一段禮貌的距離,低頭不敢直視她的臉。
白玉洗凈后,真的放出了如地上的月亮般耀眼的光芒,幽華此刻說是一國的公主
也不會有人懷疑,被眾多幽靈簇擁著的她,姿態確實就像是黃泉之國的公主。
「紫…」
看透了她的欲言又止,紫只笑著說:「你的家,非常有趣。」
幽華一呆,隨即笑了,點點頭,說:「這時我才確定,真的是你呢。奇妙的妖怪,
好像什麼都難不倒你。」
「是啊,你最不用擔心的人就是我了。」紫說這話毫無誇耀之意,就像說著無須
?述的事實。
「但是,怎麼會以這個樣子出現呢?」幽華問。
「怎會想要住在這樣的房子里呢?」紫問。
「因為習慣了。」
「我也一樣。」
兩人相視一笑,紫把酒杯斟滿。
「可以跟你喝杯酒嗎?」
酒已酣,耳已熱,幽靈沈睡,妖怪與人類在露台上啜飲杯中的月亮,倒不想這麼
早就結束這個夜晚。
紫的酒量極大,即使喝下足以醉倒兩個大漢的烈酒仍只是臉微微紅而已。幽華的
酒量平平,令紫注意的是,她平日應該沒有練習喝酒的機會,卻似乎對自己可以
喝到哪裡相當清楚。每一口都精心計算過似的,在紫喝得差不多時也停下酒杯,
盡興了,卻又在控制之中。
「來下棋?」紫問。
一聽到下棋,幽華高興得整張臉都亮起來了,亮得讓紫感到難以直視。
「糟糕,放在哪裡呢?」她起身。
「不用麻煩。」紫敲敲扇子,眼前就出現了棋盤與棋子。
幽華眼睛直眨,要習慣這妖怪的能力,真需要一點時間。
***
房間里,棋石與棋盤敲擊的脆響代替了話語。
無聲,有時是更好的交談。幽華說話一直是客客氣氣,溫溫柔柔的,但是一到了
棋盤上,難纏得讓紫吃驚。
--這才是真正的她嗎…?
紫也有一段時間迷過圍棋,縱橫十九路,黑白分陰陽,小小棋盤卻寓天地之變。
沒有一種遊戲規則比圍棋更簡單,也沒有一種遊戲變化比圍棋更複雜。
紫是迷上什麼就會一頭栽下去的個性,在狂熱時,無論神仙妖怪還是人類,到處
找高手對奕,直到自己厭倦為止。回想她遇過的千百位棋手,不管棋風如何不同,
下棋的基本總在布局。如何維護自己的局,同時破壞對方的局?對奕兩方的計謀
不斷相互衝擊下,勝負便分。
幽華的棋風卻怪異之極,她好像根本沒有想要布局,剛開始就不斷繞著紫布的局
狠咬。這是下等的棋風,通常只有初學者才喜歡如此惡鬥。普通人也許會被唬得
失去自己的節奏,但那絕非紫的作風,她冷靜地掌握局勢,反擊對手,對幽華的
棋力暗暗搖頭。
又下了數十步,纏鬥隨著棋子越來越多,變成了廝殺。而幽華始終沒有布局,只
有小團小團的部隊四處流竄,目的全在破壞紫的所有精心布出的局面。紫越下越
氣悶,對手雖弱,卻總是故意找她麻煩,像是夏夜裡一隻討厭的蚊子,趕不走又
殺不死。
當幽華又下了一子,破壞了紫只差幾步就能徹底佔據整塊邊角的策略,紫終於受
不了了。她閉上眼睛,喘了口氣,突然對自己的失態感到吃驚。上一次這麼強烈
地被圍棋牽動情緒是什麼時候?她早忘了。只記得當圍棋逐漸變成習慣性的你來
我往,當最強的對手棋步也能預測時,她突然覺得沒什麼意思,從此越來越懶得
去找人下棋,不知不覺,已是幾十年過了。曾幾何時,居然又被一個小女孩氣得
差點失去冷靜。
察覺到自己的疏失,令她收懾心神,重新評估對手,並發現幽華的棋藝絕非尋常。
若只是單純亂下,一定已經被紫砍得亂七八糟,如此拙劣的布局卻能撐至此刻仍
讓紫無法掌控,全維繫在極巧妙的一點:她每一子都精確地下在紫最不希望她下
的位置。
她不圍地,只是繞著紫的圍地掠奪,無論紫想要攻或守,全部都被糾纏、粉碎。
在這違反常識的猛烈攻守下,局勢也失去控制,紫此刻已經算不到勝負差距了,
但她卻不驚慌,因為怎麼想,幽華都不可能贏。
「圍棋」畢竟是比誰圍的地多,而不是比誰吃的子多。雖然沒有「必勝」的下法,
純走偏鋒的幽華終究難敵紫的正道。紫鞏固住自己的地,一步步把幽華的勢力排
除,雖然已經難以預測結果,她就是覺得自己不會輸。如果這樣下還輸,她對於
圍棋的認知應該會徹底崩解吧。
--但是,以她棋藝,應該知道這樣終究行不通的。為什麼還要這麼下?
--為了要讓我嗎?
紫迅速地排除掉這個可能性。幽華搗蛋的手法太熟練、太銳利了,不可能是專門
為了輸棋而練出來的。若不是紫亦非泛泛之輩,尋常一流高手也許真會莫名其妙
地輸給她,並且為之吐血不已。
--那麼,難道她是真的想要贏?
紫難以置信,但是看著幽華沈思的表情,閃閃發亮的眼神與微微上揚的嘴角,又
不容她懷疑幽華確實是很認真地考慮著棋局。如果這是她自己選擇的風格,也許
在這女孩的平靜外表下,竟然流著出乎意料之外的,好戰的血液。
喀!幽華又下了一子,絕妙的一步棋。隨著紫的防守越加堅固,她的攻擊也越來
越凌厲。這一步顯然是她的自信作,與之前看似毫無關連的數十步棋連成一氣,
再度把局勢打回一團混亂。紫早已放棄掌控全局的可能性,反倒期待著幽華的下
一步,真是深不見底的對手,就某些層面來說,她簡直是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局勢的死亡、新生、又死亡,反覆無常,最後歸於渾沌…
是巧合嗎?武道也是研究如何有效致人於死的學問,幽華在這些方面,好像總是
有著異於常人的天賦。
她想起了問幽靈的第一個問題。
「你們都是被幽華小姐殺死的嗎?」
幽靈們震動了一下,你看我,我看你,都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