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痴二郎情贈瑪瑙串
話說這日席散,慕若初送走賓客,因見金蓮吃的臉紅紅的,便叫她回房歇歇。待要叫阿離與她一同查點禮物,卻被武松叫住,只好叫阿離先去,后與武松兩個走到無香亭內坐下。
慕若初笑嘻嘻道:「我猜二哥是有什麼好物相送,是也不是?」
武松一愣,笑道:「機靈鬼兒,這等不知矜持。」說話從懷中取出一個琺琅鑲金的小匣子遞與她,道:「這是芙蓉膏,待你手臂上的傷口痊癒后,每日塗些在傷痕處,可撫平疤痕。」
慕若初接過匣子打開觀看,才一開蓋,便聞得一股馥郁香氣撲面而來,驚喜感嘆道:「這竟是葯?我只當是香膏!若是一股藥味,我也難堅持搽抹。」說著用指甲挑出一些,搽在手背上,輕輕一抹便暈開了,因欣喜道:「竟像是搽面膏一般。」說罷歡天喜地的道謝收了。
武松見她十分喜歡,欣慰一笑,又拿出一個方錦盒遞與她,說道:「我不比你那些富貴朋友,送不得那些珍玩玉器,不過盡我所有而已,你瞧瞧可喜歡?」說著打開錦盒,只見裡頭裝了一串雙層的南紅瑪瑙串兒,黃豆大小的南紅珠子,個個顏色嬌艷欲滴,上襯著一顆雕蓮花的孔雀石,煞是好看。
慕若初看的痴了,嘆道:「哇!好美。」武松取出串子,笑道:「來,我與你戴上。」
慕若初拉起左手袖子,露出雪藕似的腕子,伸到武松面前,武松一怔,微微紅了臉面,慕若初見他這般模樣,笑道:「二哥!發什麼愣?莫不是捨不得送我了?」
武松輕笑一聲,拿著手串與她戴上。慕若初舉著手腕左右端看,滿心歡喜,因望武松問道:「二哥,你瞧我戴著好不好看?」
武松眼神發痴,看那嬌紅的串子籠在她腕上,愈顯得她冰骨雪肌,瑩潤如玉。不禁一把抓住她的手,柔聲道:「我的初兒,美若天仙。」
慕若初一怔,登時飛紅了臉,眼神慌亂的奪過手,佯嗔道:「二哥真是吃醉了,青天白日的,調戲良家仙女。」
武松哈哈大笑,戲道:「自家娘子,何來調戲之語?」
慕若初嗔視他道:「二哥真是醉了,愈髮油嘴滑舌起來!我趁早離了你,省的你再說出渾話來!」說話已經起身。武松忙拉住她,央道:「好初兒,再陪我坐坐,我不逗你就是了。」
慕若初笑道:「我著緊要去看看禮物,阿離還等著我呢。」
武松眉頭一蹙,語氣含怨道:「好狠心的人兒,你叔嫂兩個整日形影不離,倒是你我少有時間一處說話兒,如今才略坐坐,你就要走!」
慕若初聽了,回身立在他面前,笑嘻嘻道:「罷么!我不去就是了。我是想著,咱們往後且有日子說話呢,犯不著整日膩歪在一起。」因手被他拉著,原想掙脫開,怕他多心,只好由他拉著。
武松聽了這話,雖無可辯,心中卻微微不快,一言不發的鬆了手,悶悶不樂。忽而聞見一陣幽香,這才瞧見她腰間系的鴛鴦香囊,便問道:「這荷包是誰送你的?」
慕若初坐在他身側,笑道:「是如嫣姑娘送我的生日禮。」
武松微微訝異,問道:「她為何送你這樣的禮?」
慕若初不解道:「這衣服是金蓮姐做與我的,這包是小紅親做的,嫣兒與我交好,做個香囊送我,有什麼稀奇?」
武松聽了,一聲沒言語,半晌才笑道:「可見你天性率真,是人都肯與你結交。」
慕若初聽了這話,沾沾自喜,挽住武鬆手臂笑道:「二哥也是俠義心腸,是人都敬你愛你。」
武松聞言心頭一陣酥醉,望著她才要說話,忽餘光瞥見儀門外走來一位衙役,慌忙推開慕若初的手,起身走出亭子,迎過去問道:「何事來家?」
衙役道:「有份急差,老爺叫都頭速去。」
武松聞言,對慕若初道:「我去了,晚飯不必等我。」說罷與衙役急急的去了。
慕若初便也往後走去。
來到月仙堂,看見阿離正查點禮物,走過去問道:「禮物可清點完了?」
阿離道:「就快完事了,嫂嫂略等等。」
於是慕若初坐在湘妃榻上,小紅捧上茶來,吃了會兒茶,阿離收了筆硯,走過來道:「禮物都查點完了,皆已記錄在冊,請嫂嫂過目。」說著遞過禮冊。
慕若初接過冊子,翻開細看,只見上面寫著:甄奇,送西子醉香餅兩盒,西子醉香膏兩盒,汝窯花囊一個;西門慶,送芙蓉簟二領,鮫紗帳一匹,描金滿綉錦紗一匹,桃紅袷紗花瓣軟枕一對,桃紅繡花袷紗衾被一床;梅龍笙,送江南風團雀舌牙茶一罐,玫瑰清露一瓶,木樨清露一瓶,纏絲紅瑪瑙碟兒一對,琉璃海棠杯一對,繡花宮扇兩把,青花纏枝香爐一對。
慕若初看罷,對南宮離道:「從庫房尋個高几,放在我屋裡妝台旁,把汝窯花囊擺上,等院里的芍藥花開了,正好采了放到裡頭養著。甄奇兄送的香餅香膏,放到我的妝奩里。」又道:「西門慶的禮倒有趣,鮫紗帳拿去做幾個門帘子,各屋門前掛上,即涼快又防蚊蟲,那衾枕就放在我床頭螺鈿柜子里吧,天熱了正好鋪設。」隨即喚了小紅,將梅龍笙送的茶、清露、杯盤一一交與她,其他皆交由南宮離料理,不必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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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駒過隙,展眼已是三月中旬,如今天氣漸熱,初園的海棠開了,後園里亦是竹翠花嬌,蝶飛鶯啼。
慕若初在家時,或在無香亭、或在蓬萊亭,或寫書、看書,或與來客一處飲茶、下棋,或陪雪狼頑耍,武松在家時便一處說話閑聊,晚間則常與金蓮一處閑坐。
一日,慕若初與龍笙、少游約定郊外放風箏,慕若初早和阿離做了一個大蝴蝶風箏,這日一早,拿了風箏、籰子、剪子等物事,坐馬車往南城門外與他們匯合。
到時就見梅、馮二人已經各放起一個風箏。放眼望去,梅龍笙放的是一連七個大雁,馮少游的是個軟翅子大鳳凰。
慕若初走過去笑道:「龍笙的風箏最好看,把我們的都比下去了。」說罷便和阿離一起放起自己的蝴蝶風箏,幾人仰頭望著風箏,閑說話兒。慕若初問馮少游道:「你的家事可了結了?」
馮少游嘆息一聲,道:「十來日前我見他兩個傷漸愈了,便一紙休書,五十兩銀子,打發他兩個去了。不想這喬兒賊臭肉最是個薄情寡義的,才離了陽谷縣,就把那婦人賤賣到窯子里,自己攜了五十兩銀子並賣她那三兩銀子,連夜乘船南下逃了。她獨自淪落窯子里,因滿身的傷疤,接不得客,只做些粗活,不過三五日,受不得苦,懸樑自盡了。那虔婆報了案,驗屍的何九叔認得是我那二娘子,跑來與我說了,我念在與她夫妻一場,便與了三十兩銀子,買了棺槨,尋了塊好地兒,將她好生安葬了。」
慕若初聽了,沉吟半晌,想說些慰藉之語,終究一句話也說不出,只好嘆息一聲。
半晌,慕若初道:「咱們把風箏放了吧,去去晦氣。」阿離聽了拿過剪子,將籰子線鉸斷,但見那風箏飄飄颻颻,飛出天外,展眼便消失不見了。
馮少游和梅龍笙相繼鉸斷風箏線,仰面拍手道:「有趣!有趣!咱們三個風箏,若能飄在一處,倒也有個依伴。」
玩了一回,晌午時分,四人回梅龍笙家吃了飯,又閑坐半日,黃昏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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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晚間,洗漱畢,潘金蓮拿了賬本和銀子包上得樓去,見小紅正在玫瑰椅上做針指,問道:「初兒在做什麼?」
小紅忙放下針指,起身道:「若初姐姐在書房寫書,潘姐姐請進去吧。」
慕若初聽見潘金蓮來了,放下筆,便往外走,正撞見潘金蓮掀帘子走進書房,笑道:「我來與妹妹交賬。」
慕若初走過去拉了她道:「咱們到外間榻上坐著說話吧。」說罷帶她來到外亭羅漢床上坐下,對小紅道:「小紅,你去泡三杯玫瑰清露來,咱們仨一起吃。」小紅應著下樓去了,不一會兒,便用一個填漆茶盤,託了兩個琉璃海棠杯與一個釉青哥窯杯來,兩個琉璃杯奉與她兩個,哥窯杯放與自己案上。
慕若初見這琉璃杯可喜,便笑道:「你倒是有心,這琉璃杯貯著玫瑰露,倒好看的緊!」說著端起來連飲幾口。
潘金蓮也飲了一口,笑道:「這玫瑰露當真清香可口,只兌一小茶匙竟能這般香甜可口。」
說笑一回,慕若初將琉璃杯放到一旁,拿起賬本來看,才看一會兒,便驚訝問道:「鋪子里這個月竟接了這麼多活計?你同玉娘兩個如何忙的過來?」
潘金蓮道:「正是忙不過來哩,我想著,是不是再招兩個綉娘?」
慕若初望著賬本斟酌半晌,道:「姐姐做主吧,若忙不過來,再招三四個也使得。」
潘金蓮點頭道:「兩個夠使了,我只望她們針腳細密些便好,款式花樣仍舊由我來裁度。」
慕若初笑道:「能者多勞,誰叫姐姐蕙質蘭心呢?」
潘金蓮溫柔一笑,將銀子包打開,說道:「這個月統共賺得四百三十八兩,除去本錢凈得三百一十六兩,還有四身衣裳沒做,我想著,等把這起身趕著做好了,再接生意。」
慕若初點頭道:「招綉娘的事姐姐上緊些。」說罷算計片刻,拿出兩錠大元寶統共一百兩與她,兩人又閑話一回方散。
慕若初取出二百零八兩銀子收入書房暗格,又將剩下的一百三十兩銀子包好,徑往摘星小築去找南宮離。上得二樓,見阿離卧房燭火亮著,隔窗問道:「阿離,方便么?」
裡頭南宮離忙道:「嫂嫂請進。」
慕若初走進去,也不坐,只將銀子交與他,說道:「明日你將這銀子送去馮府。」說罷交與他銀子,又囑咐兩句,便走了。
慕若初下樓時,正撞見武松從他哥哥房中出來,因滿面堆笑道:「二哥,更深露重的,怎的還沒歇下?」
武松抬眼看向她,挑眉戲道:「你也知道此刻更深露重?大半夜去小叔子房裡做什麼?一點忌諱都沒有。」
慕若初笑嘻嘻走過來道:「我只是去交代阿離明日送銀子去馮府,他是個最守禮節的,我哪裡敢多待?連坐都不曾坐一下,吩咐完便出來了,好巧不巧被你撞見。」
武松笑道:「幸而撞見,不然我也要去找你,有件事要與你說。」
慕若初斜他一眼,戲謔問道:「更深露重,二哥還往我房裡去尋我,就沒個忌諱?」
武松欣然一笑,伸出手指向她額上輕輕一彈,道:「你呀你,專會放刁。」因又說道:「今晚月色甚好,隨我往後園子去走走吧。」說話已牽住她的手。
慕若初心腸一動,低頭淺笑,與他攜手並肩而行。須臾,兩個一面低語笑談,一逕轉過月洞門,抹過芍藥圃,從薔薇架下穿過來,走到銀杏樹下,方在石凳上坐了。
慕若初問道:「二哥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武松方說道:「哥哥方才告訴我,他要娶鋪子里幫忙的啞娘為妻。」
慕若初睜眼詫異半晌,問道:「當真?那啞娘可應了?」
武松點頭道:「已經應下了,定了四月初二過門。」
慕若初聽了欣喜道:「這再好不過了,那啞娘瞧著是個賢惠人,雖然不能言語,待大哥好便好。」正說話間,忽見雪狼嗖的一下從竹林后的假山裡竄出來,只朝著慕若初奔來,撲了個滿懷。
慕若初喜歡的摟著它揉搓嬉戲一陣,讓它靠自己卧著,一面撫摸它,一面對武松道:「離成親日子沒幾日了,明兒我便叫阿離把大哥的房子重新收拾了,該添什麼,都添上。」
武松道:「不必忙了,哥哥與我說,他已在炊餅鋪子後巷里置了一處宅院,過兩日整置妥當,便要搬出去住。」
慕若初驚道:「大哥如何成親便要搬出去住?我去與大哥說,不可這般見外。」說著就要起身。
武松拉她坐下,道:「我已勸過,哥哥心意已定,說啞娘不願來這裡住,雖是一家子,但如今既要成家,住在這裡總不是長遠之計。還是自立門戶的好。」
慕若初沉吟半晌,問道:「那大哥置辦一應傢具物事的銀子夠使么?」
武松道:「哥哥與我說他擺布得開,過兩日我領了月銀,再給他添上十兩,想來也就夠了。」
慕若初向挎包里取出一大一小兩錠銀子,遞給他道:「這五十兩你拿了去,給大哥挑好的家當置辦些,武大哥房中的箱床桌椅,一應物事就不要動了,一應都買新的吧。」
武松推拒道:「不用你的錢,我....」
慕若初不待他說完,搶道:「這是給武大哥的,又不是給你的,你推拒什麼?只管替我送去就是。」
武松只得接過銀子,猶豫片刻,說道:「哥哥今日還讓我早些成個家...說要找媒人替我說親...」
慕若初心下一沉,沉吟片刻,淡淡說道:「大哥考慮的是,二哥是該成個家了。」
武松看向她,眼神炙熱,問道:「你肯嫁我?」
慕若初移開眼神,支吾道:「我...我還不想嫁人。」
武松一怔,不敢置信問道:「你不願嫁我?」
慕若初搖頭道:「不是不願,而是——我眼下並未考慮過婚姻一事....」
武松聽了,騰的站起身,沉著臉問道:「既恁的,你我這樣,算什麼?」
慕若初支吾半天不知該如何回答,總不能說,這是在談戀愛吧?正沒開交,就聽武松冷冷道:「你我這樣,名不正言不順,是為苟且!我武松不是那等不知廉恥之人!你既不肯嫁我——」頓了頓,才又一字一句道:「我離了你便是。」
慕若初聽了這話,心中一陣刺痛,怔住半晌,抬頭望他道:「我以為,我與二哥兩情相悅,是件光明正大且問心無愧的事,如今二哥卻以苟且二字來形容你我之情,倒叫我無言以對。」武鬆緊緊盯著她,四目相對,半晌無語。
良久,慕若初長嘆一聲,說道:「二哥說的話也不無道理,我眼下既不願嫁人,又何必耽誤你,也沒道理叫你等我。你我既有緣無分,便只做對異姓兄妹吧。」說話起身,淡淡道:「夜深了,二哥回去歇息吧。」說罷轉身便走了。心裡盼著他能懂她,能來追她,直走到望月小築,卻並未見他追來。
上得樓去,從北窗朝花園望去,見他仍站在月色里,似一尊雕像。兩人一個在月下,一個在窗邊,默然站了許久。直到武松終於邁步離去,慕若初方移步回到卧房,和衣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一夜不曾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