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武大郎梅開二度
話說慕若初一夜不曾睡下,武松自在房內想了一夜,也不曾入睡。次日絕早五更,便往縣衙去了。
約摸卯時將盡,慕若初在房中聽見外頭一陣嘈雜之聲,起身下床,走到廊檐下觀看,原來是武松畫過卯,見縣衙無事,遂帶了兩個衙役,來初園替武大搬運行禮。
慕若初慌忙回房梳洗穿戴整齊,走下樓來。走到武大跟前,問道:「大哥,怎的恁急著搬出去?」
武松聽見聲音,向她看了一眼,又指揮衙役收拾行李。武大郎見了慕若初,忙笑道:「初兒妹子,可是吵醒了你?我兄弟公事繁忙,此時得閑,便幫著我搬過去就完了。」
慕若初道:「大哥哪裡的話,二哥不得空,我和阿離可有的是時間幫大哥歸置。」正說話間,就見阿離趕了馬車過來,眾人三搬五運,傾刻便將一應箱籠包裹搬置車內。
一時潘金蓮也走出來,問清緣故,便也幫忙收拾起來。
須臾收拾停當,武大對慕若初、潘金蓮兩個道:「俺們先去料理,晌午啞娘在家治了一桌酒席,那時再請你們來家罷。」
慕若初點頭,望阿離道:「你跟著去吧,晌午到織女坊來接我和金蓮姐。」阿離應著,眾人上得馬車,駕車去了,
潘金蓮在旁察言觀色,見慕若初和武松不似往日親密,兩人皆是淡淡的,料定有事,便問道:「初兒,你和武二哥吵架了?」
慕若初勉強笑笑,道:「我和你一道去鋪子,路上說罷。」然後走到門首,吩咐李老漢道:「李叔,與我雇一頂四人大轎,我要與金蓮姐同乘。」李叔應喏著出去了。
慕若初回迎春堂,經過荷花池,見滿池荷葉如翠玉盤兒似得滿鋪水面,底下紅澄澄、金燦燦的金魚悠閑的游來游去,十分喜人,便駐足看了一會兒。
走到迎春堂,金蓮舀水與她洗罷手,就見小紅用描金大盤端了兩碗紅豆粳米粥、一碟酥油泡螺、一碟桃花糖餅、並一碟雞髓筍來,潘金蓮同慕若初一起吃了,同乘一轎往鋪子去了。
一路上,慕若初將昨晚之事說與金蓮聽,金蓮聽了,訝異不已,問道:「你和二哥既然都有意,你如何不肯嫁他呢?」
慕若初望她道:「我若說,我害怕嫁人,姐姐可能明白?」
潘金蓮更訝異了,低頭思索半晌,搖頭說道:「我不能明白。女子遲早是要嫁人,終身才有個依靠。若能嫁得二哥這般人物,更是別人求也求不來的時運啊,初兒怕的什麼?」
慕若初沉吟半晌,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嘆息道:「我也不知自己怕什麼,姐姐只當我是個怪人吧。」
潘金蓮沉思半晌,道:「我知道你的心思,與咱們尋常婦人不同,雖太過不合時宜,你卻是樂在其中的。你是怕倘若嫁了人,便不能像現在這樣任著性子行事了。」
慕若初苦笑道:「正是這話。我自己不介意旁人說三道四,二哥卻是個直心直性的人,最聽不得閑言碎語。倘或我與他成了親,在外行事就要顧及到他的名聲,姐姐瞧我像是肯待在家裡相夫教子的人么?」
慕若初拉著金蓮的手,與她吐露許多心腸,金蓮亦寬解她一路。說話間,轎子已經到了織女坊門前,兩人下轎,慕若初付了轎錢,打發轎夫去了。
鋪子里玉娘正在掃地,見二人來了,道了萬福,泡上兩盞木樨泡茶來,潘金蓮吃了茶,凈了手,便同玉娘一齊坐到窗前做針指,慕若初只吃了半盞,便放在一旁,伏在案上朦朧困頓起來。玉娘見了說道:「姐兒何不到樓上榻上躺躺,仔細著了寒。三樓有袷紗被,我拿來與姐兒蓋上好睡。」說著放下手中生活就要起身。
慕若初擺手笑道:「你不消起身,我自己去拿罷。」說罷恍恍惚惚走上樓去,拿了一條丁香色袷紗被,走到二樓裡間,尋了張臨窗的軟榻躺下。窗外陽光洋洋灑在身上,似乎將心中陰霾照散,慕若初迷迷濛蒙中,很快便酣睡過去。
金蓮來喚她時,已是日中時分。慕若初起來打著哈欠伸了個懶腰,金蓮笑道:「沐盆里新舀了水,你洗洗臉。」
慕若初走過去,洗了臉,頓覺精神清爽許多,走到鏡台前重新勻臉妝扮了,走下樓去,見阿離已經等在那裡,遂關了鋪子,一齊乘馬車往武大新宅趕去。
原來武大典了炊餅鋪后牛皮巷內一所三進宅院,一層是廳,廳旁兩個耳房;二層正面一明兩暗三間房間,兩側東西廂房;三層是廚房、雜物房。院中一片菜地,種著各樣家常果菜,里裡外外收拾的十分整齊。
慕若初三人到時,早有武大並啞娘、武松在大門首迎待,小紅與李老漢也來幫手,街坊四鄰皆帶賀禮前來,熱鬧非常。
一時敘禮入席,男女分坐兩席,中間插屏隔開,須臾酒肴齊備,慕若初起身端起酒杯道:「我武大哥為人忠厚老實,承蒙諸位高鄰照顧,若初敬諸位一杯。」說罷一飲而盡。
眾女眷紛紛應承道:「鄰裡間相互看顧是應當的,俺們平日里也頗受大郎的恩惠。」
武松席間忍不住頻頻偷覷慕若初,見她笑顏明媚,與人談笑自若,心中便有幾分不自在。他心裡悶悶的難受,她竟像沒事兒人一般。
當日宴席直吃到未時將盡,待賓客紛紛作辭離去,慕若初向阿離道:「你去問問二哥回家不回。」阿離應著去了。須臾回來,道:「二哥說他還有事,叫我們先去。」
慕若初聽了,沉吟片刻,便攜阿離、金蓮、小紅,李老漢駕車,作辭離去。
金蓮道:「把我送到鋪子里吧,我只在鋪子里歇歇便要做活,晚夕再回家。」
慕若初便掀帘子對李老漢道:「李叔,咱們先去織女坊。」李老漢應聲調轉馬頭,往紫石街駛去。
將金蓮送至織女坊,幾人下車坐著吃了茶,坐了坐,方回初園。
還未到家,就聽李老漢叫道:「武二爺回來了。」慕若初掀帘子望去,只見大門石基上,站著武松並兩個衙役,那兩個衙役各執一擔。因初園無人,大門緊閉,三人只好等在門首。
馬車走到門前停駐,李老漢急忙去開門,慕若初踩長凳下來,走上前看了看武松身後的衙役,問道:「二哥要作甚?」
武松望她看了半晌,緩緩道:「衙門公事繁忙,我搬去衙門裡住省事,一直在你府上叨擾,不成道理。」
慕若初心下一沉,怔怔的望了他半日,蹙眉問道:「你心意已決?不後悔?」
武松眼神一暗,沉吟片刻,沉聲道:「我意已決,妹子保重。」說罷帶兩名衙役進門往摘星小築去了。
南宮離正欲上前阻攔,慕若初拉住他道:「不必了,隨他去吧。」說話黯然朝望月小築走去,阿離緊跟上,緊張問道:「嫂嫂,你沒事吧?」
慕若初擺擺手,道:「我有什麼事?不過是乏了,回房歇覺。告訴小紅,我中午吃的太多,克化不動,晚飯不必叫我。」說罷一逕上樓去了。阿離心中擔憂,卻不知如何勸解,望著慕若初身影進去房中,方轉身。
南宮離徑直走到武松房中,見他已打選好衣物行李,說道:「武二哥,你便是與嫂嫂合氣,也不至於鬧到這步田地啊!」
武松不答,沉吟半晌,道:「我不過是公務繁忙,所以搬到衙門居住,兄弟照顧好她,我去了。」說罷招呼兩名衙差,挑了行李擔子邁步去了。
慕若初在窗下望著他離去,怔了半日,回身向床上躺下。望著掛帳銀鉤下的銀紅穗子,本來無風,看的痴了,那穗子倒像在隨風搖曳。
慕若初伸手想要夠那穗子,袖子褪去,露出腕上籠的南紅瑪瑙串兒,慕若初眼神一滯,心中浮現出他送手串時的光景,沒來由的懊惱起來,猛然褪下瑪瑙串兒來,就欲往地上扔。
才將手抬起,便又頓住。頓了半日,終究不忍,於是打開床頭螺鈿櫃最下層的抽屜,將手串丟了進去。長嘆一聲,倒頭便昏昏然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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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且過,展眼到了四月初二這日,絕早起來,慕若初、潘金蓮、南宮離穿戴整齊,備了賀禮,駕馬車往武大家吃喜酒去了。
慕若初梳了一窩絲杭州攢,珍珠箍兒,十樣錦紗衫兒,霽色紗裙,白緞繡鞋。氣質清若空谷佳人,卻也不失禮節。
潘金蓮戴銀絲?髻,金累絲釵梳,珠翠堆滿,上著桔紅遍地對襟羅衫兒,下著翠綾裙,紅鴛尖翹。端莊典雅,落落大方。
南宮離頭戴銀冠,紺青緙絲羅衫,銀白絲絛,粉底皂靴。岩岩若孤松之獨立,世無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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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胡亂吃了些粥飯,忙忙的乘坐馬車往武大家趕去。須臾來至武大家中,就見武松一身青羅長袍,鶴頂紅帶、粉底皂靴,氣宇軒昂站在門首迎待來客。
慕若初拉著金蓮,走到後面招待堂客,留阿離與武松一起在前招待官客。
廳內已是張筵挂彩,院中亦掛滿紅綢紅燈籠,甚是喜慶。
慕若初和潘金蓮才到後面明間與眾女眷敘禮看茶,正說話間,就見舊鄰王婆一身洗褪色的昏黃麻布襖裙,頭上包著老綠頭巾,滿臉堆笑的走來。
這王婆原就有些懼怕慕若初,知她親近不得,於是拉住金蓮的手讚歎道:「哎呦!多日不見,兩位姐兒愈發的明艷動人了。」
金蓮笑盈盈道:「王乾娘身子可好?」
王婆笑道:「老奴皮糙肉厚,身子倒好,只是自打你們搬離了紫石街,老婆子挂念的很。」隨即對在座女眷道:「這潘姐兒和慕姐兒可是難得的兩個好人兒,舊日住老身間壁,便惜老憐貧,對俺們這些鄰里多有照顧,俺們常背地裡說,不知哪個有福的,能娶得這兩個姐兒哩!」說的眾人皆笑著附和。
潘金蓮羞紅了臉,笑道:「乾娘說的忒不實了,奴與初兒妹妹不過是尋常婦人罷了。」說著讓她上炕坐了,又閑談幾句,方出來招呼客人。
隱約聽得那王婆向眾人誇獎武大忠厚老實,是個有福的人。慕若初附在金蓮耳邊悄聲道:「聽說這婆子吃了官司,這次來,只怕是為向武松求個人情兒。」
潘金蓮驚訝問道:「她婦道人家,哪裡惹的官司上身?」
慕若初笑道:「聽說是攛掇人家公媳扒灰,被人家男子漢告了。依我說,這種老不死的,就該打她一百大棍,遠遠發配了。」
潘金蓮笑笑不做聲,兩個繼續迎待女眷。
晌午時分,武大騎著白馬,揀銀鞍轡,頭戴儒巾,頭上簪著兩隻金花,穿大紅圓領,接了新娘進門。
新娘下轎,頭蓋大紅銷金蓋袱,懷抱寶瓶,進入大門,陰陽生引入大堂,先拜了堂,然後歸到洞房,陰陽生撒帳畢,打發喜錢出去,武大與啞娘坐了會帳,走出來宴請來客吃酒。
因啞娘口不能言,堂客便由慕若初和潘金蓮周旋迎待,期間王婆果然提及想請武松與知縣老爺說情兒,慕若初原不肯理會,因怕她狗急跳牆,牽扯出金蓮來,只得應下,使人叫了阿離來,把此事說了,叫他轉述武松。
武松亦厭這婆子至極,本要重重的罰她一罰,不想慕若初竟會替她求情,不悅道:「這等腌臢老豬狗,管她作甚?」
阿離悄聲道:「你若非要治她,只打二十大棍,再拶她幾拶子,還放了吧,只怕她見嫂嫂見死不救,狗急跳牆,說出些有毀人清譽的話。」
武松聽了這話,方同意了,仍道:「這等老貨,本該打個半死。」
當日喜宴直吃到日西時分方散,晚間眾人還要鬧新房,直耍到起更方散。
武松素喜飲酒,此刻心中情腸百轉,即為哥哥高興,又難掩失落幽悶,不覺已吃的濃醉。
大家紛紛送走賓客,收拾殘席,直忙到二更時分才完,慕若初辭了武大夫婦,待要上車離去,卻被武松一把拉住,按在門欄上,酒氣直撲粉面,慕若初蹙眉撇過頭,推他道:「二哥快鬆開我。」
武松如泰山般牢牢將她桎在胸前,聞見她身上淡淡清香,醉眼惺忪的望著她,一言不發。
旁邊武大夫婦、阿離、金蓮皆在,慕若初登時羞的滿面通紅,急道:「阿離!他醉了,還不快把他拉開!」
南宮離恍然清醒,忙走過來拉武松,道:「武二哥,快放開嫂嫂!」
武松發狠推開阿離,看了看被他握的紅脹的玉腕兒,含含糊糊問道:「我送你的串子,為何不戴?」
慕若初側低了頭,道:「你既放下了,我也放下就是。」
武松聞言渾身一僵,半晌說不出話來,忽然肩膀吃痛,身子一傾,向門裡踉蹌倒去。原來是阿離使了功夫推他,他一心在慕若初那句話上,不曾留意,又酒醉遲鈍,便吃了一招。
武松掙紮起身,又要拉拽慕若初,慌得她急忙躲到金蓮身後。武松見此果然停下,登時惱怒,欲打阿離,慌得武大上前抱住兄弟,好言相勸半日。
金蓮也勸道:「二哥休鬧,今兒是你哥哥成親的好日子,鬧將起來,沒的晦氣。」
武松聽了這話,果然不肯再發作,慕若初三人忙上馬車離去,武松望著馬車漸行漸遠,昏昏沉沉,茫然不知,被武大攙扶回來,安置在西廂房內。
武松躺在床上,口中一遍又一遍喃噥著「初兒」,不覺昏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