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無雙死局
千尋正冷笑著問我后不後悔，不願意代人受刑可以離去！我自回憶和思索中睜開眼，笑道：「千尋，且等一等！讓我復活這個畫眉地仙！我的錯，自然需要我來彌補！我的罪，一點都不能少贖！」
我神情凝重，施展了《墟神引》，這墟神級的功法，遠超過召魂術，可無視普通的生死。神訣念動間，畫眉渙散徘徊在七界，還未回歸混沌本源的第三態生命碎片，立時如若滿天桃花，源源不斷地彙集到我的身前！被我祭出墟神之力中的造化之力，輕輕一點，立即凝固，恢復成了虛幻的身著白裙的畫眉，隨即亡靈和靈體瞬間被重塑，總計只在剎那之間，可見墟神之力一向非同凡響。
我不喜人驚呼墟神頂禮膜拜的虛禮，以神力托起了她，輕聲道：「本尊改了天道，使有情人可以不忘前世，再續前緣，因此，你的心上人與情敵，十世夫妻沒有緣盡，未在第十世之後成為世仇。」
「幸福的人千千萬萬，唯獨漏掉了你一個！是本尊的不對！漏掉，甚至害了你這千萬分之一，本尊十分愧疚，心中甚是悲傷，讓你苦等十生十世，悲痛虐心至極！你可以恨本尊，但本尊要向你誠摯地道歉！無關尊卑！不過，現在，本尊復活了你，可以讓你去做心上人的正妻，你可還滿意？」
一身白裙的畫眉，黛眉緊蹙十分愁苦，聞言又向我微微行了禮，黯然神傷道：「多謝墟神美意了！」
這畫眉地仙滿臉愁苦低眉道：「墟神能夠向我一個小小地仙道歉，小仙受寵若驚、佩服不已！十分敬佩墟神心胸如此闊達，憐憫眾生！但尊神你，並沒有錯，於眾生是善的！只錯在我是多餘的！」
好一個「只錯在我是多餘的！」再次刺痛了我與隱匿在幕後的千尋的心！心虐之後，蒼白無力……
我與千尋，很快又聽到這位畫眉地仙說了一句更虐痛、熟悉的話：「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
畫眉地仙又慘然道：「相見，不如不見！相思，不如斬相思！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我半晌無語，想起了這首《木蘭詞》：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
何如薄倖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這詩說，與意中人相處，應當總像剛剛相識的時候，那樣地甜蜜，那樣地深情，那樣地溫馨，那樣地幸福，那樣地快樂！你我本應相親相愛，卻為何成了今日的相離相棄？如今輕易地變了心，你卻反而說情人間本就是很容易變心的。我與你就像唐明皇與楊玉環，在長生殿立過生死不相離的誓言，卻又最終作決絕之別。即使如此，我也不生怨。但你又怎比得上當年的唐明皇呢？他堅守著與楊玉環做比翼鳥、連理枝的誓願。這位悲情的畫眉，遠不如那楊玉環幸運，曾經擁有幸福。
無處可去的畫眉，在無雙城時，聽說過外面的花界，裡面全是沒有煩惱、摒除情慾的花神、花仙。
在我無力補償其悲虐后，懇請我帶其進入花界。這事容易辦，我雖從未去過，但花界隸屬荼薇花神。畫眉地仙很是多禮再次向我行了屈膝禮，乖巧地變成畫眉鳥，無喜無悲地被我收入府邸神戒。
我黯然嘆息，忘了愛的唯一性！這痴情的畫眉不願插足別人的姻緣，也不願讓別人或自己做偏房或陪嫁的通房，只留給了心上人一幅《木蘭詞》做留念，勉勵其努力加餐，祝福其夫婦永世好合。
這，無疑，又是一個悲虐的無雙死局！最悲虐的是，畫眉連這悲劇的詩中的東西，都不曾擁有過！
其中的意味，那名為逍遙者，輕易可以體悟出來。極羨慕詩中悲劇的畫眉，又是何其地令人憐惜！
我在畫眉殿，又黯然發獃了數日，反覆神傷於畫眉的話：「相見，不如不見！相思，不如斬相思！」
在唐婉殿時，我還覺得，最苦、最虐的不是先死的那個，而是活得最久的。
因為，死，意味著解脫，而後者常常不得不活下去！活得越久，越是孤獨痛苦。
有一個詞叫做「孤獨終老」，就是為這種人，專門量身定做的！這種曾經滄海的人最苦！
但此時，我才恍悟，曾經滄海，依舊強迫自己，痛虐地強斬相思的人，譬如畫眉，才是最苦的人！
人生不能如初見，相見，不如不見！相思，不如斬相思！這種虐，無疑達到了新高度，更虐更痛！
坐在畫眉殿前，感應著被收入府邸神戒中，無喜無悲，變成畫眉鳥，噙著淚永恆不動地閉目站在丁香樹枝上，如同被石化的畫眉地仙。確切說，是被我補償提升成天仙，但依舊無喜無悲的畫眉天仙。我久久不能釋懷，不禁地又想起八世的千尋，幼時在靈山的藏經結界撿來的一位菩薩的詩：
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憶。
第五最好不相愛，如此便可不相棄。
第六最好不相對，如此便可不相會。
第七最好不相誤，如此便可不相負。
第八最好不相許，如此便可不相續。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
安得與君相訣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我不禁潸然淚下！這一天，我坐在畫眉殿外，大醉了一場。
「安得與君相訣絕，免教生死作相思！」可我做不到，只能越陷越深！問世間情是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像畫眉那樣，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卻自虐至極地強斬相思，我做不到！
她看似無喜無悲，但我知道，她的心已經碎了！更加地悲！
就像杏仁，外面堅硬，心卻是苦的！又像鹹菜，被苦味浸透了！
也像是海，表面風平浪靜，但千尋以下，全是沉澱后的無盡悲傷！
丟棄了滿台階的瓷瓶，我想起，這酒是九世千尋臨死前，親自為我釀製的。
那時，自荼薇花神處得知原委，花界的花神花仙們，都感動地熱淚盈眶，幫她在七界採摘了無數的果子。她將果子全部收入鎖天鍾，裝滿了鎖天鍾內部可容納整個大世界的法寶空間，讓仙果靜靜地發酵。神界的一年之後，即是凡界的百年後，全部變成了醇美的仙釀，被鎖天鍾分裝在荼薇花神燒制的無數精美瓷瓶中，足夠我小酌百億年，百億年之中，每一滴仙釀觸唇，都有她的味道！
釀製果酒，一向是千尋自幼的所長，她四歲時摘了山葡萄，過家家塞進瓶子里忘記了吃，簡簡單單釀出的果酒，便不失是極品佳釀，是我的最愛，讓從來不飲酒的我，習慣小酌至今，難以釋懷。
那時，趁夜，她為我縫製衣服留念。夜間，我不肯浪費時間，就在酥油燈下溫柔地看她笨拙的樣子。笨拙如她，忙到天亮，終於大功告成，做成了一件合身的長袍，但是一隻袖子長一隻袖子短。
我溫柔地開懷大笑，卻絕不嘲笑千尋的笨。因為，我已極為懂得珍惜別人的心意，極其溫柔地安慰委屈地要哭泣的她，耐心地看她慢慢地改，在最後的幾個夜間，陪伴著她，做成了六件好衣服。
做墟神有著很多的不好。譬如，縫衣服時沒有哪根針，能夠扎破墟神的手指，這實在是一件遺憾的事！她很是奢想手指被扎破，沁出一滴血小鳥依人地輕叫一聲，吸引我的注意，讓我心疼地將其芊芊玉指吮在口中，等到止住了血，再憐惜地撫摸她的臉頰哄她，溫柔地道：「你這個小笨蛋！」
天下無數人覬覦墟神之力，為此不惜殺妻證道不惜己命，而她，卻因這一件小事極痛恨墟神之力。
假如，誰能拿走，她身為墟神都無法撇掉的，體內有墟魔毒的墟神之力，我與她，一定感激不盡！
我又想起，千尋臨死前，與我在神殿前的青崖上，目睹殉情的大雁后，吟誦的雁丘詞，詞說的是：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相守越是歡樂，相離就越是凄苦，但世間仍有許多痴男怨女沉醉其中。
告訴我！層雲延萬里、暮雪覆千山，迷茫一片，形單影隻，今後何處？
舊路可見，瓦礫荒煙，曾經破秦平楚之地繁華無存，英魂與豪情何在？
山鬼暗啼風雨。天妒真情，不必信我，鶯歌燕舞，絕代佳人終歸黃土。
千秋萬古悠悠千載無解，但憑詩人詠嘆。我只能醉酒高歌，縱情憑弔。
我在大醉中，噙著熱淚，悲痛於我自己犯下錯后，卻解不開的無雙死局，虐從心來！
在幻境中，我已知那位被畫眉愛慕、苦等了十一世的男主逍遙，得到畫眉悲虐至極、泣血強忍斬相思后留的那幅《木蘭詞》，是怎樣的悲虐。不過，最悲虐的不是他，而是苦情悲虐的女主畫眉。
愛到了極致，有的人選擇狠心不愛，如畫眉。畫眉因為心被虐得碎了，痛苦至極地想要追求無心。
就像最極品的傷葯，抹在傷口上，根據感覺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極為清涼舒爽，立即撫慰消弭傷痛的；另一種，是抹上去，立即使得傷者慘痛至極，如遭炮烙之刑，慘絕人寰但好得的確很快！
畫眉狠心地為自己選擇了第二種，因為，她無法選擇第一種幸福的結局！
但願我與千尋可以，我可以不惜性命地努力，為自己和千尋選擇第一種結局。
無雙死局，有很多種，如因畫眉自認是多餘的人，還有的，類似我與千尋這樣，一個是墟神，一個是墟魔，註定不共戴天、水火不容，勢必最多只能活一個！相愛必然相殺，是最虐的無雙死局！
而這其中的虐痛，只針對清醒的我一人。我極慶幸，待我走完十四座虐情殿，代人受刑，被所有墟魔級負心劍刺穿元神，化為無數氣劍時刻瘋狂絞殺元神，最終無力修復傷勢成為強弩之末，身為墟神也勢必隕落。若不能喚醒千尋，被千尋輕易滅殺后，千尋永遠做墟魔，不用想起任何記憶。
這樣，將是她作為墟魔的榮耀，十分值得慶賀！既是榮耀，定然會感到極幸福！
假如千尋覺醒記憶之後，發現徹底滅殺了十生十世唯一的摯愛，一定會痛虐至極！
那樣，對她一個內心柔弱的女子而言，太過殘忍！是她作為墟魔，也不能承受的悲虐！
畫眉的悲虐，來自於多餘，陷入了無雙死局。在復活畫眉之前，我竟然從未想過，我與千尋，也早已陷入更悲虐的無雙死局！相愛，必然相殺！這等無雙死局，才是無雙死局之中真正的無雙局！
尤其是一方被封印記憶，出手更加殘忍毒辣！無雙死局，有多麼無雙，就有多麼地虐痛！
後知後覺，當浮一大白！我滿飲杯中苦酒，理應醉酒當歌！悲涼吟唱那首千尋最愛聽的《雁丘詞》。
我看天苦笑，想起來那細思極虐的稱謂，長嘆道：「千尋，就讓為師，用命，解我們的無雙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