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望沙城的銅叔
望沙城,位於烈國西部邊陲,是西境岐州最後一座朝廷設府的城池,再往西是一片無垠的沙漠,世稱西漠。西漠環境酷烈,鮮有人居住。望沙城周圍百里範圍,適耕牧之地甚少,主要收入是接待往來人士,西出東歸之人都要在此做充分補給。
西出忘沙城的一般只有三種人:去西漠尋寶的修行者、走投無路的惡人、以及追逐厚利的行商人。沉香居便是這行商人中的領軍商會,常年奔走於西漠與烈國之間,獲利頗豐。而這龍頭地位的背後,不知積澱了多少血與火。
這天,望沙城西門又有一隊沉香居商隊回歸。隊首一位年輕人站在城門口,許久未動。
張七月看著城門上方那蒼勁有力的「望沙城」三個大字,許多似乎已經忘卻的記憶一點點變得清晰起來。
當初,那跛腳的蒼老男人領著四五歲的自己,第一次走過這個城門時,高興地告訴自己,這城裡很大,吃的很多,沒有拿著刀來搶東西的歹人,也不用再擔心有人放狗咬自己。
雖然入城后不完全如他所說那樣美好,但確實比在鄉下時好上許多。
之前在那貧瘠的小山村裡,日子過得實在太辛苦。
楊五告訴過自己,活著,就是這世間最簡單也最困難的事。
張七月深以為然。
本以為遇到楊五后,自己的人生總算苦盡甘來了。但實際上......苦盡,也許;甘來,則未必。
一瞬間,過去十年內,楊五那些稀奇古怪,匪夷所思的訓練課程,一幕幕冒了出來。張七月感覺自己的背上,似乎冒出了汗,冷不丁打了個寒顫。
......
余回看到張七月愣愣出神望著城門上的大字,心裡很是理解。遊子外出,多年方歸,大概都是如此反應。安慰地拍了拍張七月的肩膀,說道:「七月,莫不是近鄉情怯?」
張七月本來剛剛想著,有一次,楊五說身法很重要,得好好練,所謂練好身法,不怕挨打。然後就放出一群黃蜂追的自己屁滾尿流。張七月呲牙咧嘴地正沉浸在沉痛的回憶中,被余回一下拉回了現實,不禁長噓了一口氣。心想,自己能活到現在真是不容易,既然這麼不容易,那必須得繼續好好的活下去。
想到這裡,張七月臉上恢復了往日的開朗,大聲笑道:「就是嘛,要向前看才對。」
余回被張七月搞的一臉茫然,但看張七月滿面笑容,知道他已整理好心緒,便微笑說道:「七月,我等這便要回沉香居復命,想必你此時思親心切,我就不厚著老臉請你去我那作客了,待我事罷,一定登門拜訪。」
張七月笑道:「知我者余大叔,那我也不客套了,我這會確實很想快些見到叔叔。多謝余大叔這一路上照顧。」
余回汗顏道:「七月你莫說笑了,是我們商隊受你照拂才對。既如此,你我就此暫且別過。」
張七月抱拳行禮笑道:「余大叔,李大哥,就此告辭,我先溜為敬啦。」
「七月慢走。」余回和李勇回禮道。
張七月大步向前走去。待他走遠,余回略做思索,對李勇說道:「稍後你讓老徐去趟綠柳巷,探明七月叔叔的情況,稟報於我。然後在那裡安排些眼線,如有情況需及時上報。即便七月不能入我沉香居,也得與其保持好關係。」
李勇回道:「管事放心,我這便安排。」
......
張七月腳步輕快,沒多久便走到當初購置的小院處,卻發現這裡變為了一家客棧,門口上邊掛著方正黑底的牌匾,上刻有「同月樓」三個金色大字。張七月看著這招牌先是愣了愣,接著會心一笑,便跨門而入。
大堂面積不算很廣,各種布置中規中矩。時值中午,吃飯的人還不少。
一個年輕夥計迎了上來,笑道:「客官,這邊請,您是打尖還是住店?」
張七月擺擺手,說道:「不必管我,我自行看看。」然後背著手看向四處,不住的點頭,一副掌柜巡視的模樣。
夥計也不生氣,望沙城多是外地旅人往來,形形*的客人他也見過不少,便笑道:「那客官您自便,有事您招呼。」說罷便去招呼其他客人。
客棧內裝飾較為樸素典雅,除了桌椅櫃檯等必備之物外,點綴器具不多,並無太多可看之處。但張七月卻看的有滋有味。
視線掃過大堂一圈,最終停在櫃檯后那正在打著算盤的掌柜身上。看著掌柜那認真的模樣,張七月眼裡泛出許多溫熱。
他慢步走到櫃檯前,雙臂支在櫃桌上,雙手托著下巴,就這樣看著掌柜,臉上笑容濃郁。
掌柜賬目整理的似有不順,眉頭微皺。無意見眼角掃過張七月,覺得這後生這樣盯著自己,好生無禮,眉頭不禁皺地更緊。
再看這後生一眼,好似有些眼熟,不禁再仔細看了看。
掌柜眼神中湧出幾分不確定,而後眼睛一點點睜大,嘴唇開始哆嗦,眼角也濕潤了起來。
張七月微笑說道:「銅叔,你胖了不少嘛。」
聽到這句話,銅叔再也忍不住,一時間老淚縱橫,緊緊抓住張七月的手臂,顫聲問道:「幾時回來的?」
張七月抬手擦了擦銅叔臉上的老淚,笑道:「幾十歲的人了,還哭鼻子,讓人看到笑話。」
銅叔聞言,捏著張七月的臉蛋,擠出幾分笑容說道:「臭小子,還教訓起我來了。」
張七月表情誇張的叫道:「小的不敢,求銅叔饒小的一命。」
銅叔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滿懷欣慰地說道:「回來便好,回來便好。」
張七月笑道:「就是嘛,咱們爺倆重逢,應該開心才對,哭算怎麼回事嘛。」
「對對,開心!哈哈,開心!」銅叔大聲笑了起來,隨即向大堂方向喊道:「柱子,小山,過來過來。」
兩名夥計走了過來,疑惑的看著銅叔和張七月。銅叔介紹道:「這是少東家,以後店裡的事他都可以做主,記住了?」
兩人趕忙行禮:「見過少東家。」
張七月掏出兩錠銀子,笑道:「都是自家人,不必見外。初次見面,這點小意思,二位兄弟不要推辭。」
兩人客氣地接過,對這新出現的少東家生出不少好感。
銅叔朗聲笑道:「柱子,去後邊把老王老馮他們喊出來,告訴他們七月回來了,哈哈。」
柱子應了聲是,便走向後廚。
老王名曰王大勇,老馮名曰馮疙瘩,之前都是乞丐,張七月和銅叔在城北時與他們經常互相照顧。
張七月說道:「王叔和馮叔也在?」
銅叔說道:「你不會以為光靠我一個老瘸子,能撐起這家店吧?」
張七月笑了笑,心想得趕緊把銅叔的腿治好。在來的路上,他便已想好治療方案,把握十足,只待給銅叔一個驚喜。
不時,系著圍裙,滿身煙火氣的老王從后廚趕了過來,看到張七月,眼睛頓時笑成一條縫,走過來使勁拍著張七月的肩膀說道:「你小子,總算有點良心,還知道回來,不錯不錯,都長這麼高了,哈哈。」
銅叔哈哈大笑道:「怎麼樣,老王,我家七月現在又高又壯,怕了吧?還不把你的看家本事都拿出來,整上一桌好的,咱們好好喝一頓。」
老王笑道:「得嘞,七月還沒吃飯吧?你先陪老銅頭聊著,我去弄上幾道拿手菜,一會咱們好好敘敘舊。」
張七月笑道:「那就有勞王叔,我就等著嘗你的手藝了。」
銅叔看看老王身後,皺眉問道:「老馮呢?」
老王說道:「老馮這幾天身體不舒服,今早我看他實在難受,就讓他在家歇著了。已讓大夫看過,說是累著了,多休息便好。」
銅叔嘆氣說道:「這個老馮,算了,只能怪他沒口福。老王你趕緊點,別讓七月餓著。」
老王笑罵道:「你個老東西,我還能讓七月受委屈?瞧好吧你。」說罷,就往後廚趕去。
銅叔拉起張七月的手,滿臉的慈愛,說道:「走,找個清靜的房間,咱爺倆好好聊聊。」
張七月笑道:「甚好。」
銅叔找了間無人的客房,與張七月坐在方桌旁,看著張七月的眉眼和身形,許多以前的回憶又湧上心頭。
當初瘦弱的小傢伙如今已經長大成人了,銅叔感慨萬千。
老王端著餐盤推門走了進來,說道:「七月,這燒雞和涼拌豆腐你先墊墊肚子,其他菜我一會就做好。」然後放下餐盤就匆匆離去。
銅叔指著燒雞說道:「這是咱們店裡的招牌『叫花雞』,你嘗嘗。」
張七月眼睛一亮,說道:「哎呦,好東西啊,我小時候咱們可難得才能吃上一次。」說罷也不用筷子,動手開撕。
銅叔笑道:「你小時候的願望,就是可以天天吃這『叫花雞』,現在總算是實現了。」
張七月邊吃邊言語不清的說道:「銅叔你不是因為這個才開了這家飯館吧?」
銅叔說道:「也不全是。你走後,我就在想,這日子該怎麼過。」銅叔倒了杯酒,小酌一口,臉上充滿回憶之色,「我足足想了好幾天。我想啊,我這大半輩子,過得是真慘,慘的沒個人樣。好不容易走大運,你被仙師帶去修行,還給我留下這麼多錢財,我要過另一種混吃等死的日子嗎?不,不對,我得活出個人樣來。」
張七月停下往嘴裡塞燒雞,有些意外的看著銅叔。
銅叔繼續說道:「當初這錢雖不少,不過也經不起一直敗壞。所以我就想啊,把幾個老兄弟聚起來,干點正事。幾個人一商量,乾脆開個客棧,在望沙城也適合干這營生。那時候不是餓怕了嘛,我想著,自己開館子總不能再挨餓了吧?」
說到這裡,銅叔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喝了一口酒,說道:「其實也不指著賺大錢,能維持生計就行。也經常接濟一些窮人和乞丐,畢竟咱也是那樣過來的,能幫點就幫點吧。」
張七月眼睛眨了又眨,看著銅叔,心下好生佩服。
銅叔笑道:「給這客棧起名時,本是叫『銅月樓』,咱爺倆的名。他們嫌這個銅字太寒酸,就改為了現在的『同月樓』,我是想著,萬一你跟仙人學本事沒學好,被趕了回來,也算有個退路,最起碼讓你不用再餓肚子。」
張七月眼睛紅了,看著鬢角發白的銅叔,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銅叔舉起酒杯,笑道:「這些年我大概就是這樣了,反正我覺得活的很快活,很體面,也很知足。小七月,這都是粘你的光,來,咱爺倆喝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