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風波
小太監宣完旨,又笑道:「沒聽著名字的小姐們,各賞車馬費十兩,明日一早離宮。」不管去的留的,秀女們都謝恩典,等小太監的腳步聲都遠了,才各自站起來,有體弱的,早就腿麻眼暈,靠著旁邊的姐妹攙扶才得以起身。
大伙兒就像經歷了大地震一樣,你說我聽著你的名兒了,我說我好像沒聽到你的名兒,聽著名字的都聚在一起,彷彿慶祝劫後餘生一般,那沒聽著名字的,有的面如死灰,竟好似死了一般,也有的互相靠著抹眼淚的。寧硯泠悄悄地瞧了顧菡明一眼,只見文思予握著她的肩,另一個手輕撫她後背,她低著頭,肩膀微微顫動,不知是否在哭。一旁的張沁芳開了腔:「妹妹也不必太難過,有名字的未必是好事兒,橫豎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罷了。」瞧著她臉上的表情,不悲不喜。顧菡明抬頭,小臉憋得紅紅的,眼裡閃著淚花,道:「回家就回家!我年紀還小,下次選秀我還來,這次連面也不見,我就不信了,下次要見著面,還能再攆我回去不成!」
顧菡明一直在安慰她,寧硯泠想說點什麼,但是話在嘴邊轉了好幾轉,始終開不了口。這些被送來選秀的女孩子,多少都是帶著家裡人的希望來的,寧硯泠心裡知道,雖然表面上看一入後宮深似海,從此不得見家人,自古也有後宮不得干政的說法,但其實後宮和前朝的關係怎麼可能完全切斷呢?講出身,秀女都出自官宦人家,其實也是皇權與官權相互擎制的手腕,滿朝文武都變著法地將女兒送進後宮,既表達了自己的忠心,又能作為自己的保護傘。而皇權通過最直接的血脈相融,一代又一代,換取臣子的誓死效忠,山河永固。
寧硯泠回想起傳著要選秀的那段時間,母親雖然沒說什麼,但是家裡上下從奶娘到丫鬟,都在談論哪家的小姐貌美,哪家的小姐知書,哪家小姐善琴畫,末了都會帶上一句,咱們家小姐也好得很。她聽了心下便打鼓,隱隱約約覺得都是說給自己聽的。其實她也不是沒有想過,自己沒有嫡親兄弟,是家中獨女,父母掌珠一般寵大,日後無論嫁到什麼人家都會使父母膝下荒涼,老無所依。而父親的性子,又不願意招婿入贅,唯有入宮,或許才是父親仕途的保障。可是父親那般的品格,當日初入京都,避嫌恩師陳閣老,更不依附任何權貴,以至於遭人彈劾,四面楚歌,家境著實困難了好一陣,直到去年才漸漸地迴轉。這樣的父親會讓自己的女兒入宮來保障自己的仕途嗎?
直到那日,寧修遠一回家便喚寧硯泠去書房,等到進了書房,父親直接道,我的濯兒成大姑娘了……話還沒說完,聲音就哽咽了。寧硯泠登時就明白了,父親還猶自說著,以後誰來照顧你呢,你自小沒有離開過我們一天,往後冷了暖了誰關心你呢,心裡難過了該告訴誰呢?寧硯泠當時強作堅強,對父親道,濯兒已經長大了,往後會自己照顧好自己的。那時,父親目光灼灼。等到送選那天,父親一早便去了都察院,準備巡察之事,臨走前吩咐寧硯泠:「如蒙聖恩,一切以社稷為重。」
寧硯泠這麼想著,不覺已經在屋外陪著站了好一會兒,想想送選那日其他秀女家人的拳拳之情,各種囑咐叮嚀,再看眼前顧菡明哭得抽抽噎噎,不禁一陣恍惚,那些對榮光的希冀和眼前的梨花帶雨重疊起來,令人感到迷茫又不知前路何在。最後,張沁芳扶著顧菡明回屋了,大家約著明早送行。
回到房中,文思予的臉色也不好,寧硯泠知道她和顧菡明一向親厚,如今文思予過篩而顧菡明落選,寧硯泠聽著她連安慰的話也說大不出,心知她是怕顧菡明另作她想,故而剛才反是張沁芳一直在安慰顧菡明。兩人各想心事,一邊理了殘妝,突然文思予疾聲呼痛,原來是拔簪子的時候不小心刺破了指尖。寧硯泠想起自己的妝盒裡似乎有金創葯,急忙去找,一連開了三屜都沒有找到,莫非沒有帶?最下面一屜里只放著絲帕,怕氣味沾染,必不會有的。她雖然這麼想著,但是還是拉開了最下一屜,果然沒有金創葯。不僅沒有葯,連絲帕也沒有,屜里什麼都沒有。寧硯泠心中一陣慌亂,不禁脫口而出:「絲帕不見了!」文思予聞聲忙湊過來,她傷得不厲害,剛剛突然刺破手指,才會失態呼痛,現在轉圜過來了,只用另一隻手握著受傷的指尖,血便不再流。現下她聽到寧硯泠的話,便連忙過來看,只見屜里果然空空如也,便道:「怎麼回事?前幾日我還親眼看見你把絲帕放在這裡的呢。」寧硯泠看著空空的抽屜,如貓爪撓心一般煩亂,並不出聲。文思予又道:「誰這麼眼皮子淺,手爪子欠的,可惜了你的絲帕,是鄭巧娘繡的,現在縱有千金萬金都買不到。」
寧硯泠聽了她的話,心中煩亂更甚,卻也不想說是被竊,只道可能是放在哪裡一時忘了。文思予道:「是了,我也常這樣,一時混擱忘了,要找便找不到,妹妹切莫煩心,也許過兩日它便自己出來了。」於是兩人各自洗漱躺下,自是不提,一夜無話。
寧硯泠躺在床上,心裡明白,絲帕確實是被人拿走了,自己記得真切,那天文思予跟顧菡明說了以後,顧菡明便嚷著要看,後來拉來了張沁芳,四人一起賞玩一番后,她便仍舊收在妝盒裡,再沒拿出來過,也沒給任何人看過。也就是說,只有她們三人知道自己有絲帕,也知道絲帕放在哪裡,那麼到底是誰拿的呢?文思予和自己共居,天天在一起,剛才她的表現似乎也很驚訝,不像假的。顧菡明和文思予最要好,有點什麼事兒都找她咬耳朵,如果是她拿的,那文思予不可能不知道,但她剛才的表現真的不像事先知情一般。張沁芳平日里不聲不響的,會是她嗎?可她的眼裡總透著一股子沉著,那日見到絲帕,也只是尋常誇讚了兩句,沒有表現出很大興趣的樣子,這樣的她會拿嗎?可是常說知人知面不知心,那日玩鞦韆,她回房喝茶歇息,好一會兒子才回來,她幹什麼這麼久?會是她拿的嗎?可是玩鞦韆那日,文思予也回房喝過茶,而且她表現得對絲帕特別感興趣的樣子,第二次聚在一起賞玩絲帕就是她促成,她也時常誇讚絲帕綉工精巧,剛才還特特說了可惜之語,要說反應驚訝,真的拿了的話必然要裝一裝的。還有顧菡明,那日打鞦韆,她還回屋換了身衣衫,也過了好一會兒子才回來,如果是她拿的,她明日一早就出宮了,那就必定沒有完璧歸趙的可能了。當下寧硯泠心神大亂,張沁芳、文思予、顧菡明,個個都有嫌疑,又個個都沒有嫌疑,兼之顧菡明明日一早就要出宮,一時想不到任何對策,也無實施的時間。她心思煩亂,恨不得自己落選,只求換得絲帕復歸。
這樣輾轉反側到了三更天,寧硯泠還沒有睡著,她想起趙嬤嬤的叮囑,這裡人多眼雜手雜,短了少了東西之語,突然有些後悔,這些經年的老嬤嬤果然是極有經驗的。她早該將趙嬤嬤的話放在心上,或者說她本來就不該拿出那條絲帕,她心裡告訴自己,就當作是一個教訓,當作自己在這宮裡學到的第一課,自己要學會保護重要的東西,那些以後比絲帕重要十倍、百倍的東西。但是心裡還是很痛惜,痛惜那條應該是永遠失去了的絲帕。
到天蒙蒙亮的時候,寧硯泠還是沒有睡著,她聽見文思予輕輕地起身,又低低地喚她:「妹妹醒了么?我們一道去給小妹妹送行。」寧硯泠輕聲道:「姐姐,我醒了,這就起身。」
此時,是早春天色,春寒料峭,文思予和寧硯泠一道,洗漱打扮后匆匆來到顧菡明和張沁芳共居的隔間,兩人也起來了,顧菡明的面上似還有淚痕,但精神比昨晚好了不少,她勉強笑道:「我今日先回去了,待聽姐姐們的好消息。」說罷,拿眼往各人臉上一瞧,瞧至寧硯泠時,不禁呼道:「泠姐姐怎麼臉色這麼差?」還沒等寧硯泠回答,文思予便一攬她的肩,道:「泠妹妹的絲帕丟了,你們見過的那條。」
「鄭巧娘的活計?」顧菡明驚呼,「怎麼就弄丟了?」她連連感嘆。寧硯泠本就一夜沒睡,現下看她咋呼呼的,不禁腹中一陣翻騰,難受得緊。文思予道:「不知是哪個沒臉的蹄子干下的好事兒!真真是眼皮子淺,爪子又欠!」說罷,拿眼瞧了一圈。顧菡明天真道:「予姐姐何出此言?莫非泠姐姐的帕子是失了盜的?」她說著看向張沁芳,文思予也看向張沁芳,張沁芳一言不發,抬腳就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