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夢魘
此時偌大個正房,這麼多人,竟然一絲聲音也無,連呼吸聲都聽不到,所有的人似乎都屏住呼吸一般,只有李公公的聲音在回蕩,彷彿幽靈一般,擊入顧菡明的內心,使她徹底崩潰了。這時候,她方才發現,自己說的話是多麼的可笑,沒有任何真憑實據,所有的話都好似她一個人的自導自演,她終是惹禍上身了,更可怕的是,整件事情原本是與她無關的。
於是她抬起頭,懷著全部的恨意,怨毒地看了寧硯泠和文思予一眼。然後,她起身,發出尖厲的笑聲,只笑到整張臉都變形扭曲,她緩緩地看了一圈房內的人,似要把他們都印刻在自己的眼瞳中一般,而後狠戾道:「今天我落到這步田地,乃是受人處心積慮地陷害。我詛咒你們這些害人精,生生世世,碧落黃泉,受盡折磨,不得善終!」一旁的小太監立刻道:「不得放肆!」就要上來拉她,沒成想顧菡明動作極快,用盡氣力,一頭撞向旁邊的紅漆木柱。頃刻間便倒地人事不知了。
一旁的小太監忙上去探鼻息,道:「回李公公,她還有一絲氣,要不要宣太醫?」李公公道:「太醫醫得了病,醫不了命,這就是她的命。你們倆抬她下去,發還母家罷。」話音剛落,早有小太監上來,一個抬頭,一個抱腿,就這麼連拖帶拽地弄下去了。
寧硯泠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捂著嘴,眼睛用力睜大地都有些疼痛了。她簡直不敢相信事情在這麼一會兒子里急轉直下,顧菡明倒在地上的身體,和那天她在鞦韆架上的身影漸漸重疊,寧硯泠不相信這樣一個人竟然就這麼去了,前一刻她還極有氣力地咒罵她們,后一刻她就到在地上,她的臉色被水磨石地板襯得有些青灰,散亂的額發堆在額角上,她的嘴微微張著,除此之外她的表情很平靜,就像睡著了一樣,連血也沒有流一滴。
顧菡明睜大了眼睛,眼瞳中映出寧硯泠的影子,寧硯泠看到自己在顧菡明那失神的瞳孔里的影子,是那樣蒼白,那樣恐懼,她想要叫,卻彷彿被扼住喉嚨一般叫不出聲,顧菡明的眼睛充滿了爆裂的血絲,眼球突出,幾乎要撐破眼眶,緩緩流下兩行血淚,她張開嘴,露出滿口白森森的牙齒,舌尖細長分叉,宛如毒蛇的信子,她腳不著地地飄到寧硯泠的面前,那舌頭,冰涼粘膩,舔過寧硯泠的臉龐,她的聲音,彷彿來自地府:「我詛咒你,生生世世,碧落黃泉,受盡折磨,不得善終。」抬眼望去,正房裡端坐著李公公,身旁站著一溜的小太監和管事嬤嬤,她們聲音冰冷,不帶一絲感情道:「好,我們都做個見證。」所有的目光一起朝寧硯泠射過來,「生生世世,碧落黃泉,受盡折磨,不得善終。」寧硯泠的呼吸越來越急促,恐懼感幾乎撐破胸臆,她閉上眼睛不去看那些人,可是聲音傳入她的耳朵,刺痛她的四肢百骸,她不得不睜開眼睛,用力睜開眼睛,看見的卻是上方水粉色綉著蝶穿百花的精緻帳頂,自己身上穿的上貢的錦緞寢衣已經被汗浸透了,房間里生著銀絲炭火盆,她卻從心裡感到一陣陣發冷。
這是第幾次了?從那天開始,噩夢就時時縈繞著她。那天親眼見著顧菡明觸柱,寧硯泠受不了這劇變,竟當場暈倒在正房,後來……後來自己醒來,已經躺在自己房間的床上了,見她醒了,小太監劉一保馬上跑到門外去通報,後來李公公進來了,他早換上了一副笑眯眯的臉,一把特別慈祥的尖細聲音,道:「好孩子,你可醒了,真是個好孩子。」寧硯泠不明所以,但見趙嬤嬤和劉一保都跟進來,劉一保雖然只得十來歲,但是尤為機靈,這時候朝寧硯泠使了個眼色,寧硯泠會意,謝過李公公惦記,李公公不敢自專,只說太後娘娘已經知道此事,自己是奉太后的旨意特來探望寧硯泠,又說了一些褒獎之語,並太後娘娘知道寧硯泠委屈了,且忍耐幾日,定不會虧待她的諸如此類云云。
後來寧硯泠便搬來秀女所東廂房天字六號間,這是一人獨居的廂房,天字間一共十間,是秀女所頂好的房間,傢具考究不必說,綉品都出自內務府綉娘掌領之手,平日里的吃穿用度都比著後宮女官們的標準,寧硯泠獨自居住在這裡,便不必和其他人擠在一起了,文思予和張沁芳也不知去向,除了小太監劉一保日常來送些東西,連之前的管事趙嬤嬤也到不了這裡。
寧硯泠在這裡待了幾日,自是好吃好穿的伺候著,但是那天的情形已經深深地刻進了她的心裡,是她午夜夢回時最可怕的夢魘,她記不得自己夢到了多少次那日在正房裡的情形,多少次她夢見顧菡明披頭散髮,彷彿厲鬼一般惡狠狠地詛咒她,她心裡知道入宮這條路不好走,但是沒有想到還沒來得及離開秀女所,就掉進了一個精心編織的大坑。顧菡明觸柱,生死不知。文思予和張沁芳也不知所蹤,那日之後再沒有見過她們。自己莫名其妙地搬到天字房,還受到了太後娘娘的特意關懷。前一刻她感覺自己跌進一個處心積慮的陷阱,后一刻她又被營救逃出生天,但她恍若進了一個更大的幻境,也看不清前路究竟是悲是喜。這時,叩門聲打斷了她的思路,將她拉回了現實。她忙起身披上大毛衣服,蓋住身上被汗濕透的寢衣,這猛然一動倒給她兩頰染了些紅暈。
是劉一保來了,他一個人帶著食盒來給她送飯。劉一保笑眯眯道:「寧小姐,小奴來給您送飯了。您瞧著比昨日精神點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將紅木鑲金邊的食盒放在桌上,在鏤空雕花凳上鋪上福字圖樣的雙面綉墩,從食盒裡取出菜肴,一一擺好,寧硯泠瞧去,都是一些精緻軟爛的飲食,想來是為她這幾日病著,特意備的一些好克化的吃食。寧硯泠便在綉墩上坐下,劉一保就立在一旁服侍她用膳。待她用完膳后,劉一保手腳麻利地將桌上收拾了,又打開食盒的最後一格,取出了一隻黃地粉彩勾蓮帶蓋碗,小心地放在桌上,一打開蓋便藥香四溢。劉一保道:「這是太醫院首座林供奉開的寧神葯,小姐請趁熱服用。」寧硯泠道:「放著罷,我現在喝不下。」劉一保面露難色道:「李公公特意囑託小奴務必看著小姐服藥,小姐不用藥,小奴也沒法交差,還請小姐多疼顧小奴。」寧硯泠奇道:「怎麼又有李公公在裡面?你到底是這秀女所的人,還是李公公的人?」劉一保拱手道:「選秀之事一向都由太後娘娘主持,李公公又是太後娘娘跟前近侍,所以這秀女所所有的嬤嬤和公公,也都聽候李公公差遣。」寧硯泠聽罷,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拿過葯碗和湯匙,便一匙一匙舀著喝完了。劉一保收拾起所有的東西後方才告退了。
下午,寧硯泠覺得精神好些了,便趁著天氣稍暖和,和管事嬤嬤要水沐浴。之後,她只鬆鬆地在挽了個髮髻,任由後面的頭髮披散著,又搬了張軟椅,坐在門廊上晒乾頭髮。早春二月,枝頭紅杏春意鬧,不時有彩尾花雀飛來枝頭鳴叫,寧硯泠看著它們在枝頭跳來跳去,襯著碧藍的天,春風拂過,彷彿能吹去一切不開心的事。於是,她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她感到身上一陣寒意,打了個顫復又醒來,只見劉一保垂手站在一旁,道:「小姐醒了,下次不可在外頭睡了,當心著涼。」說罷便扶她進屋,寧硯泠還是覺得鼻塞頭重,方才養起的精神又短了好多。及至到了房裡,炭盆把整間房間都烤的暖暖的,暖氣蒸上來,她的鼻子一陣痒痒,結結實實打了兩個噴嚏。
劉一保道:「不好,別真著涼了,小奴回了李公公,招陳供奉來看一看。」寧硯泠忙止住了,道:「不是什麼大事,別驚動了,我待會兒喝點熱茶疏散疏散就好了。」又道:「劉公公,你連日也辛苦了,只是這會子怎麼又到我這裡來了?」劉一保只得十來歲,臉上一團孩子氣,但是身量高挑,背微微馱著,皮膚白膩,笑起來眼睛彎彎的,露出兩顆可愛的虎牙,道:「小姐快別這麼說,小奴能伺候小姐也是小奴的福份。」寧硯泠搖頭道:「我這連日病著,真的累著公公了。」劉一保一壁擺手,道:「小奴只想小姐快些好起來。」寧硯泠嘆道:「不敢瞞公公,我這病得來也是奇怪,想來是心病,不知是否有葯可醫?」劉一保聽了這話,想了想道:「小奴於藥理上是不通的,但是小姐的情形那日太醫院首座林供奉是親來瞧過的,想來小姐只要寬心,仔細調養,就能養好的。」說罷,只是笑著看著寧硯泠。寧硯泠見他這樣,把心一橫道:「我這心病得來也真是奇的很,真的不知道怎麼就這樣了。」看著劉一保,緩緩道:「劉公公要是真心想幫我,還請用心藥來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