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窮途末路等閑過
如墜煙雲,輕紗罩眼,悟空已經逐漸適應了視線不復清明。被關起來的這段時間裡,他更是發現了周遭環境朦朧綽約的美,猶如醉眼觀世事,別有一番韻味。譬如他能分辨出視線里那一片冰棱折射的光芒,燦白如星,而明珠發出的光芒,柔和綺麗,玄鐵鎖鏈則逶迤蜿蜒,冰涼淬骨,吸噬所有光芒,看上去是一條幽冷深邃的黑蛇盤繞在四周,半空中逸散的靈氣裊如細線,宛轉迂迴,亦是在眼前縈繞不去。
他大多數時間都在睡覺,沒有一絲階下囚的慌張不安,心中只余如海的平靜。有時能聽見輕微腳步聲響,大概是天牢看守換崗,他想。抬起頭,偶爾能見到眼前光海里有成團的微光緩慢移動,辨不清身形,大概是牢房侍衛。
不知不覺已過去幾個時辰,他打了個哈欠,緩緩仰起頭,一襲白衣從影約光暈里徐徐而來,身後璀璨光芒映照一室繁華,她步伐從容裊娜,而後靜立遠方,似是在觀察著他。柔光絮絮,恍然如夢。他本來眯起的眼眸霍然睜大,依舊模糊的視野里,他看不清那逼人的美,心中卻升起熟悉的感覺,令他惶惑不安。
他被禁錮,一副全身都動彈不得的模樣,哪怕做出最輕微的動作,伴隨而來的都是席捲周身的蝕骨的痛,但他不在意。
極力睜大眼睛,還是看不清,禁錮他的鎖鏈卻開始顫抖起來,幅度越來越大。眼眸里星光萬千,盡在此刻迸散,寂滅成無底深淵,他終是流露出了一絲恐懼。
「渺渺,是你么?」
他放聲嘶吼,嗓音卻因長久被封閉五感而無比嘶啞。像是暗夜時在黃泉之畔肆意綻放的紅蓮,姿態張揚,沐著業火無邊,終是此時無聲的寂寞。紅衣妖媚如火,白衣姣好若水,她站在他視野之外,始終看不清的位置,是不願意看到他這副模樣嗎?恐懼越來越濃,彷彿要將他拖入無底深淵,囚禁,刑罰,生死危機,他通通不怕,到這一刻,他卻有些害怕,他怕她看見自己此時此刻的狼狽模樣。
那身影一晃,裙角翩然,不帶任何流連,便消失在綺柱重閣后。心中忐忑不安並未持續太久,隨之而來的是紛亂的腳步聲響,以及巨大的嘈雜之音,渾厚而又冰冷,如鐘鳴震顫,是神衛傳令音過耳,「即刻將孫悟空押赴斬妖台!」
百丈高台空闊無極,中央石柱應龍纏繞,玄鐵獠牙勾住琵琶骨,他的身姿依舊挺拔如松竹,霜雪相侵不折腰。他佇立在空蕩高台上,鎖鏈迴環,捆縛全身,又向四角延伸而去。天宇盡頭一片灰濛,雲層披上一層陰慘的綠衣,晦暗莫名,有風起於八方,不似春風和煦不似寒風凜冽,發出陣陣呼號之音,風裡暗藏了情緒,悲喜愛恨交加。歲月如潮奔湧向前,該有多少人命喪於此,臨死前的不甘與咆哮,死後不滅的執念與牽挂,遊離在這飄渺長風裡,如沉向碎屑,經年猶在,這一刻,他通通都能夠感受得到。
他的表情悲喜莫辨,目光卻是延伸向前的,縱然不能看清遠方事物,他還是望向凌霄殿的方向,他知道此時此刻,不知多少人在那裡好整以暇地看著自己,砧上之肉,階下之囚,那些人享受著掌控萬物生死的滋味。
上方虛虛懸出一把巨斧,流星之勢落了下來,在頭頂帶出一片閃亮雪光,落在他頭上,發出一聲震顫四極的巨大聲響,眼中有碎光蹦散,那是巨斧碎成大小不一的無數塊礫。他搖了搖腦袋,滿面輕鬆地撇了撇嘴,正要說些什麼,半空中紛雜光影閃現,是無數把劍,密密麻麻,遙相呼應,齊齊向他刺了下來。
劍光過後,依舊未損毫髮。不過周身有了酥麻的感覺,如同蟻噬,沒有造成實質傷害。只是那震耳聲響,在腦海里縈繞盤桓,令他很不舒服。
這是把他當做尋常的妖了么?劍砍斧剁的,他笑笑,可惜如撓痒痒一般,沒什麼用。上方穹頂低垂,灰濛的雲層翻滾起來,電光閃爍,狂暴肆虐,一個又一個身影沐著暗綠雲濤出現。背生雙翅,面目猙獰,左手持錐右手持錘,三十六位雷公依次現身,身後閃電熾熱交織,匯成密集雷網,聲勢浩大,殺機畢現,似能震懾寰宇。
他切了一聲,一臉不屑,「你們就不能有點新意嗎?只會用雷劈人?」
雷部委派而來的三十六雷將面面相覷,那個被捆在斬妖台上的猴子此刻為何毫無懼色,還能如此的談笑風生?而他說的話好生沒道理,雷公不降雷,難不成拿著鎚子直接上去砸人嗎?
管不得許多了,上令下行,任物要緊。雷公將軍互相對視一眼,舉起了手中雷錘,動作整齊劃一,結成天罡雷神大陣。無邊雷霆交織,轟擊而至,微如髮絲的電流流竄不休,瞬間便貫穿他身魂每一寸,積少成多,痛楚也隨之而至,終於對他造成了一些實質性的傷害。
雷霆交織的最中央,是極其熾眼的一團白光,熱浪撲面,溫度奇高,再也看不清悟空的身影,不知他是生是死,是否完好無損。三十六位神將手中錘與錐不停地撞擊,雷雲席捲,電光匯聚下,幾乎叫人難以睜眼。尋常修行之人若受之,怕是早已化為塵埃劫灰。
足有一個時辰,滾滾雷濤終於短暫休止,光芒散去時,終於能夠看清他。被鎖住修為,一場雷火焚身,他一身戰甲黯淡蒙塵,面目漆黑如碳,模樣不免狼狽。然而四周劫雲翻滾塵埃聚集,灰燼隨風飄遙,遍布斬妖台四周,他的一雙眼眸光電四漾,直直望向領頭的雷公將軍,「你手裡這個鎚子,似乎有些眼熟啊。老兄,自打老孫離開天庭,你們是不是日復一日倍覺無趣啊。」
雷公將軍面容一滯,咂了咂舌,尖嘴微動,不知如何接話,卻不由自主地握住了手中的鎚子。鎚頭紫電環繞,錘柄餘溫未散。猶記當初御馬監賭局喧囂,興緻高漲下,他輸得身無餘財,最後無奈,竟將這雷公錘壓上賭桌,四周嘩然,鬨笑聲震耳欲聾,眾人紛紛側目,「你這破鎚子有啥用?值幾個錢?」
他被各路仙家狠狠嘲笑了一整天。此時囧事被一語道破,他倍覺尷尬,心中不由得嘆息一聲,果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這孫悟空在天罡雷陣中足足待了一個時辰,卻更加精神熠熠,還開始調侃起他了,果真非同凡響。若不是受命而來,他也不想做這無用之功。
凌霄殿上,力士回秉適才斬妖台上的情形,太白金星說道:「陛下,南斗星已帶領火部眾神在凌霄殿外候旨,您看.....」
軒轅明道:「不必了,想來如今的他,尋常的刀砍斧剁,雷劈火燒已不能傷。」
一句感慨后軒轅明便緘默不言,不再下達任何命令,太白吞聲躊躇,有些迷惘。他最擅長猜測軒轅明的想法,他們君臣之間,永遠有著無形默契,此刻他卻不大明白玉帝葫蘆里賣的什麼葯。玉帝還是亘古不變的一副模樣,雙臂為枕,身體后傾,靠在座位上,看著凌霄殿外的方向,太白金星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不禁豁然開朗。
灰濛濛的天宇連成一線,距離雖遠,對於神來說,也可以清楚地看到斬妖台上的情形,雷部神將靜立,偶有雷電閃過,照亮台上挺拔的身姿。那一片灰雲劇烈翻湧,向兩旁散去,露出中央一線湛藍天穹,宛如剔透水劍,清光明冽。雲完全散去時,遠天澄澈如洗,一道紫光從極遠方升起,扶搖而來,直至斬妖台前,光華大作,映出一片輝煌。三十六位雷將齊齊單膝而跪,「恭迎天尊!」
墨麒麟身披瑞靄,通體絢爛如黑玉,鬃毛密亂,微風吹拂下起伏錯落如黑海浪波,雙目炯然,凜凜睥睨,蔑視萬物神態高傲。身形威猛高大,踏霧凌霄,一往無前勢不可擋。
悟空望著那龐大的墨麒麟,好奇地打量著麒麟的全身,身形流暢健碩,真是世間罕見,起碼他從來沒見過,不禁嘖嘖稱奇,又忍不住多打量了幾眼。最後他看向麒麟細麟密布的猙獰面龐,麒麟與他大眼對小眼,目光交接,卻是同樣的傲氣。看夠了,他笑笑,又收斂起了輕鬆的神色,望向墨麒麟之上坐著的人———九天應元雷聲普化天尊。
雷尊亦是一身玄衣,濃黑如夜,面容冷峻,周身逼人的威嚴讓他想起了師父。雷尊揮了揮手,半空里的雷將們一個一個隱去身形,有序告退。適才被他調侃的雷將首領臨走之時瞟了他一眼,帶了無限的同情嘆惋,彷彿這一去杳杳無望,再難相見,那目光里蘊含了信息,分明是告訴他這次死定了,且自求多福罷。
「孫悟空,你可知罪!」
一道閃電適時打在身旁,清光晃眼,雷尊一聲渾厚的詰問炸響在耳際,將他的神思從恍惚中拉了回來。
他抬起頭,仰視雷尊,縱被重重捆縛,神色姿態依舊鎮定從容,「何罪之有?」
「擾亂天庭秩序是罪,私自勾銷死籍是罪,再加上搶走定海神針,攪亂蟠桃盛會,哪個不是罪?若你有悔過之心,今日或可免一死。」雷尊劍眉斜飛,清淡眼眸,寒如潭冷月,深不見底,沒有流露任何情緒。他的威嚴,萬載積蓄而來,上至九霄,下達幽冥,監觀諸天,掌控萬物生滅枯榮,所過處自然生靈惶惶畏懼不安。
光憑威勢卻無法震懾悟空,畢竟他見過更可怕的,他抖了抖滿身的塵埃,帶動鎖鏈一陣嘩啦啦的響動,清清嗓子,開始發揮自己能言善辯歪理隨手捏來的優點,「你說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明知我超出三界外,秦廣王無緣無故派鬼使來鉤我的魂,我只好自己銷去名字,沒砸了地府已經很給面子了。定海神針明明是龍王送我的,怎麼說是搶的?蟠桃盛會不是還在照常籌備么?只不過延期而已,怎能算我搗亂?至於擾亂天庭秩序,更是子虛烏有,我且問你,人間依然風調雨順,此刻天塌了嗎?」
他言語之間頭頭是道,極是擅長避重就輕,憑本事勾掉自己名字天經地義,勾掉花果山群妖的名字的事卻提也不提,龍王確實送他定海神針不假,不過是在半威脅半恐嚇下,他若不尋得一件趁手武器,整個龍宮都要跟著遭殃。籌辦蟠桃盛會的典刑官,在瑤池被他打得灰飛煙滅,他連提都沒提......雷尊也不計較,袖子里抽出九節雷祖鞭,揚起來時便有億萬雷霆縈繞其上。
九節鞭橫划,蒼勁利落,長空里綻出一片碎光,第一道雷落了下來。漫天殺氣濃重,紫電如利刃,割在他身上,他的笑容剎時凝固,眼中露出一絲惶駭。沒有留給他反應時間,九節鞭斜划,雷霆暴虐,又一道雷落在他身上,靈台一陣刺痛,似在眼前綻開萬點銀芒,刺得他睜不開眼。
沒有法力維繫,第三鞭落下時,他身上的戰甲頃刻間裂紋遍布,細如絲線的電流順著微小縫隙零散而入,流進他的身體里。他驀然噴出一大口血,落在遍布灰燼的高台之上,別樣妖異,他的嘴緊緊抿著,臉色更加蒼白,眼神更加明亮,想來必是痛極,卻還是那樣一副傲骨天成不服輸的姿態。雷尊的聲音適時響起,在空闊天穹里低回激蕩,悠遠綿長,「認錯悔過就這樣難么?」
九節鞭揮動頻率驟然加快,橫劈斜划如筆落蒼穹潑墨寫意,流暢自然如月照松間泉流石上,每一個動作似有無形默契。大道三千一鞭寫就,千萬道狂雷如雨落下,眼前是天地顫動的場景,明烈雷火映九天,震人心魄里卻透出一絲寧靜,雷火里蘊含萬物生滅輪迴的法理,春日花發夏葳蕤,秋日寥寥冬雪落,生來赴一場浮華,在喧囂至極時歸於靜默,走向死亡。
雷火已帶了寂滅之意,如同一場盛宴臨近尾聲,華燈盡滅人盡散,繁華千萬皆成灰,細碎的風拂過高台,揚起灰燼漩渦,蒼涼而又陰沉,悟空全身遍布深可及骨的傷口,赤金的血蜿蜒滴落,帶著濃重的味道在腳下匯聚成河。微光閃耀里,他的眼眸依舊星亮,微微低頭,男兒流血不流淚,可這血流得也太多了點......沒有法力的維繫,雷火下身軀難免殘損,手臂上骨節裸露,森然的白映在眼裡,看起來著實觸目驚心。
雷尊平靜地看著他,那神情是閱盡了生死的波瀾不驚,「寧死不屈么?」
天盡頭殘星高懸,孤月皎皎,懸落下來的雷火變得赤紅,彷彿要燃盡他的三魂七魄。雷火與電光交織,他的臉在光怪陸離里看不分明,意識一點一點被淹沒,就快要陷入混沌,他猛地搖了搖頭,血色氤氳入眼,染紅一雙視線,席捲靈魂的痛里,說出的話清晰可聞,「天地生我孫悟空,生滅輪迴誰能說得清?我今日死便死,若死不了,嘿嘿.....」他知道自己只要認輸,說一聲我做錯了,雷尊就會停手,但他不會說,永遠都不會。他舔盡嘴角的血,那幽幽目光令人脊背發寒。
雷尊淡淡一笑,「還真是個硬骨頭。」無盡的雷火再一次落了下來。
他的眼神開始變得黯淡,只要低頭認錯服輸,神佛便可網開一面,無論多大的罪孽都可寬恕,他們的做法大概一貫如此,天下生靈,災劫加身,無止無盡,都是一手操控,要麼認命服從,要麼永世不得翻身。心底逐漸浮起冷笑,想讓他就此服輸做一個溫順的僕從么?簡直是做夢。他看得出九曜二十八宿並不快樂,更看得出天庭里許多神過得並不逍遙,卻又看不懂他們安於現狀的隱忍,他自己終究無法做到那樣。師父說他心似明鏡,明鏡如水不染塵埃,照見世間黑白分明,對於陰暗齟齬的部分,自然無法做到視而不見。
生與死的界限彷彿觸手可及,在無盡的雷火里一路沉淪,終將歸於寂滅,這便是修行路上的劫難,躲也躲不過,熬的過熬不過全在自身。眼眸逐漸闔上的過程里,心中翻湧起極其紛亂複雜的情緒,那些牽挂,那些不甘,悲與喜,愛與恨,殘忍與慈悲,所有的情緒在心中化作一場漫天雪舞,亂絮一樣飄揚席捲,淹沒色彩斑斕的往事幕幕,識海里只剩下最純粹的白色。一身神力全被鎮壓,他感覺到了浸滿神魂的寒冷,思念不見了,與其讓她看到自己這副樣子,那還不如不見。
陰陽交合那一瞬,蘊含巨大生機的微小爆發,那一股力量既是雷霆之力,萬物生髮起始處,一元始動三生萬物,也是這雷霆之力。三千世界分化伊始,天下生靈降生一瞬,都因這雷霆之力,誰掌控這力量,誰就掌控了生滅輪迴。悟空漆黑的臉上看不出任何錶情,他知道也許再過數息,自己很可能逃不過灰飛煙滅的結局。做妖的都想逃過天劫,以求無休無止地活下去,他從前想也許自己也不例外,走出花果山的初衷不就如此么?只是奇怪,此刻除了覺得有些冷,竟沒有半分恐懼。
依舊模糊的視線里,他看到了雷尊轉身離開,墨麒麟劃破一線蒼穹,踏過遠方雲霧滔滔,在天際留下一道蜿蜒的玄色軌跡,這是失去意識前腦海產生的幻覺?他思維太過遲鈍,一時間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