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局裡局外不分明
?憂來思君不敢忘,斬妖台上末路窮途,心中所想卻是不如不見。而昆崙山里那一縷神魂奔波輾轉,跨過渺遠歸墟與奇高天柱的距離,為在那惶惶天威下保他平安無虞。這紅塵無涯,你是否泥足深陷甘之如飴?碌碌沉浮里,你又不知費盡心力的周折是否會換來柳暗花明,身在局中,誰還不是滿腔執著身不由己,身在局外,誰又能做到一身洒脫冷眼旁觀。
「大事不好了。」獼猴王陰著臉,步伐散亂而匆忙。
晨光下遠山澄澈,清泉數眼由半山腰潺潺流淌而下,匯成淺池一汪。晨霧霏霏,水面上罩了一層輕紗,朦朧了古道花草,水邊圍成一圈的六個身影,也變得迷濛不真切起來,交頭接耳,喁喁低語,商議片刻后便齊齊消失,身後晨霧散去,池水泠然無波。
終於在平日甚少踏足一處尋到了菩提,山角扶桑花影濃密,他側坐在石壁上,翹著二郎腿,清風揚起額角一縷發,眼中情緒莫名,令人捉摸不透。
「今日不是休憩之日么?難不成你們幾個是主動來找為師磨鍊拳腳的?為師還沒見過主動找上來挨打的,該不是被打傻了啊。」他斜覷一眼,無形之中流露出的氣勢著實凌人。
禺狨王硬著頭皮走上去,討好似的諂媚一笑,大獻殷勤,開始為他捶腿,手上動作不停,嘴也沒閑著,因著時間緊迫,說話也直接了當,不再兜彎子,「師父,天庭把悟空捆在斬妖台上,刀砍斧剁雷劈火燒,他雖沒死,可這樣的做法,是不是欠妥了些?」他抬眼小心翼翼地觀察菩提的神情,見那清朗的俊臉上沒有任何波瀾,方才繼續說道,「師父您常常教導我們,與人爭雄,輸人不輸勢。天庭這樣的做法,實在是有些不給面子,俗話說教不嚴師之過,雖然悟空他被您趕出了方寸山,但畢竟曾經是您的徒弟,他犯了錯,天庭連問都不問方寸山就抓了他,試問那斬妖台上,刀砍的又是誰?雷劈的又是誰?」
獼猴王適時附和道,「他們砍的不是悟空,而是師父您的面子啊!」
眾人一齊點頭,「對對對!」
扶桑花枝椏敧伸,風中起伏似海浪,有幾朵落在了他的衣袍上,玄紅交織,濃烈而莊重。一朵扶桑被他拈在指尖,那動作里不是佛意盎然的慈悲,而是捨我其誰的氣勢,「你說得對,天庭這樣做,為師確實覺得很沒面子。所以,你們想要怎麼做?」
禺狨王趁熱打鐵,繼續說道:「那我們幾個自然是上天一趟,替師父爭回面子!」
菩提掃過他們躍躍欲試的目光,一反常態地沒有反駁,反而贊同道:「那為師便同你們一起去天庭!」他手臂揚起,緩緩攤開手掌,扶桑花紛飛而起,紅消香斷,手中已是空空如也,卻未收回,獼猴王抖機靈,嗖的一聲拿出那根扁拐,遞在了菩提的手心。
菩提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讚許與責備並存,很自然地握住扁拐揮了揮,「先隨為師去花果山。」
千萬里飛縱而逝,須臾間便是山巔長風浩浩,水簾瀑布如千尺白練傾瀉而下,禺狨王盯著菩提,神色略顯迷惘,他不明白,為何在他們三言兩語下,師父這樣輕易便來了花果山,還是說,他老人家只不過順勢而為?究竟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呢?越想越不對,又總是猜不透。這些天來,他們絞盡腦汁地想走出方寸山,都被菩提攔著,今日就這樣輕易地出來了么?
牛魔王六人四散而去,忙著召集自己的下屬。菩提出行縱然不乘輦,沒有金龍彩鳳前呼後擁的偌大排場,卻也是紫氣東來香滿路,他站在山巔,天邊暈染一片霞光,山間忙碌的妖紛紛駐足,望向頭頂瑞靄千條。
身後一陣窸窣,青藤分向兩旁,鶴髮蹣跚的身影從一片陰翳中緩緩走出。老妖顫巍巍地跪下,因過於激動,皺紋橫生的臉上煥發出極度熱切的神情,他低著頭,全身劇烈地顫抖著,雙肩一聳一聳,深深吸氣平復心緒,抬起頭時竟是老淚縱橫,囁嚅半晌,才說出話來,「教主......」
菩提擺手,示意他噤聲,不要太過激動,卻看到有更多的妖向山頂聚集而來,只好轉身邁進了水簾洞。
許久沒有聽到這個稱呼,歲月恆久流年變遷,久遠到有些淡泊,這聲稱謂似一道清風徐來,記憶如河水波不興,靜默到沒有一絲波動。他盯著那老妖瞧了半晌,還是有些不確信的問道,「你是千秋?」北海鼉龜,壽比千秋,想當初這個名字還是他取的。
蒼老的臉頓時笑容燦爛起來,收拾起喜悅與悲傷,忙不迭地點頭,「教主還記得我。」
那時尚是滿臉稚氣的年輕人,因他賜名而雀躍不已,如今已是垂垂老矣。壽比千秋,終歸猶有竟時,想來這萬年必定過得辛苦流離。
菩提問道,「現在何處修行?」
他自嘲一笑,答一句「天大地大,四海漂泊。」便恭敬站在一邊不再說話。
菩提卻說道,「四海漂泊,縱然過得不好,終歸還是自在之身,機緣到了,總會有容身之所。」
牛魔王幾人走進水簾洞,雄赳氣昂義憤填膺,「天庭欺人太甚!師父,我們準備好了,您一聲令下,我等即刻殺上天庭。」
山間雖已正在休整,狼藉之態猶存,可以想見戰火燎原的慘烈,所以他們很憤怒。
禺狨王還在盯著菩提看,獼猴王的目光里也染上了疑惑,他們倆從來都想的多一些,不像其他人那樣無腦。他們也明白,像菩提這樣的人,一舉一動都可動搖乾坤,怎能說上天庭就上天庭?
菩提看了他們倆一眼,電光火石的對視,二人還沒想明白師父的意思,就聽到菩提聲音朗朗,「隨為師上天!」
四方山勢蜿蜒如游龍,他的聲音回蕩在在天地間,像是一種昭示,一石入海激起千重浪。山間不明真相的妖振奮鼓舞,只當花果山來了厲害角色,要帶他們去天上,討個說法,順便救回自家大王。
透過一重水簾,仰望湛湛長天,下方四散的水汽升騰而上,光華七彩,虹橋彎彎。牛魔王已經整裝待發了,菩提卻沒動,深遠的眸光停留在天邊。
那一道光穿越重重天幕,星矢一樣墜進了水簾洞,山巔的紫氣更加濃郁,藹藹氤氳,逐漸厚重,彷彿就要凝成實質。
那光暈太過濃烈,眾人以袖遮眼,垂下衣袖時便看到了騎著青牛的道祖立在半空。
獼猴王悄悄湊到了禺狨王身旁,目光流連在騎著牛的道祖身上,微微低著頭,湊在禺狨王耳邊悄悄說道:「老弟,我從前一直以為,像師父他們這般人物,出行之時必定前呼後擁排場極大,頭頂青鸞白鶴飛舞環繞,左右有仙童力士相隨,揚花的揚花,焚香的焚香,嘖嘖嘖,總之,浩浩蕩蕩威風八面。」他禮數全無地指了指道祖,似乎頗為費解,「你說說,他怎麼隨隨便便騎著牛就下來了。」
此語引來了禺狨王一陣鄙視,斜眼如刀地望著他,「所以此時此刻你關心的只是排場問題嗎?」
獼猴王悄悄說道,「我只是好奇而已。」
太過強烈的好奇心,對任何事物都存有好奇,任其發展下去怕是不妙。禺狨王無奈道,「不然你下次變個仙童溜進上清天,把那九龍沉香輦偷下來,坐上一坐,親身體會一下所謂的排場?」
獼猴王忙擺手說不,「我想明白了,該排場時自然要排場,他們有時要一個舉動天下皆知,出行時自然極盡張揚鋪排。有時卻要神鬼不曉,自然就低調許多了,便如此時。」
禺狨王不在糾結於這個話題,「我覺得師父有麻煩了。」
獼猴王還想問有什麼麻煩,那邊道祖已經開口。
「不待在方寸山中,來此何為?」
空靈和緩的聲音飄在水簾洞里,餘響悠悠,他常年浸在丹氣靈蘊里的一張臉沒有任何錶情,看不出情緒,所以顯得嚴肅。心裡早已無波無瀾,連憤怒都顯得無力了。今日本該是閑適安寧萬界無事的一天,蒲團上靜坐兩個時辰,指導二童子爐前煉上兩壺丹,或者去昆崙山里下上幾盤棋,這一天便這樣過去了。
然而打坐之時忽然心血來潮,掐指一算,又是方寸山裡的師弟不安分了,打算惹點事,他只能趕來阻止。可憐他一把老骨頭這樣天上地下的奔波不休,這叛逆的師弟幾萬年就沒安分過,因緣際會,又收了個根骨奇佳的徒弟,卻是如他一樣的桀驁囂張,終究是天生磷玉尚欠磨礪,這天之驕子的師侄還拐了他最喜愛的徒弟渺渺......他只是盯著菩提,平和的目光下藏著怨念,心裡想著還是將他囚禁起來才能叫人放心。
菩提大概能看懂他的心力交瘁,更明白也許下一瞬間他就會奪過扁拐教訓自己,他緩緩說道,「我只是來求個答案,怎麼和說好的不一樣?你們又在騙我吧。」
「世事萬變,不離其蹤。」
獼猴王又湊到禺狨王耳邊,「你聽懂了么?」
「沒有。」
言語如此莫名,不露一絲天機,他們不知道悟空接下來會怎樣。一個愣神之間,他們便眼睜睜地,看見了道祖揮一揮袖袍,紫氣涵煙,罩住了菩提。那兩道身影消逝在長空里,未留隻言片語,山巔濃郁的紫氣緩緩四散開來,六人面面相覷。
......
天罰之下向來心無惻隱,雷尊不知是何原因停手,將行未行之時向凌霄殿的方向瞟了一眼,才轉身跨上墨麒麟踏雲而去。
肅穆靜默的凌霄殿上,太白站在最前方,距離軒轅明只有幾步台階的距離,他聽到了玉帝一聲輕嘆。
「哎?我這個叔叔啊。」
「陛下,菩薩她去了應元府......」太白欲言又止。
「昔年叔叔歷劫時,一縷精魄入塵世,封了神力與記憶,尚能在帝王之側力挽狂瀾肅清寰宇。他是天底下最公正無私的人,連朕做錯了事都會被他罰,所以他不會因旁人的三言兩語就手下留情。」他笑了笑,朗聲說道,「如此刑罰尚不能奈何他,看來今日這孫悟空不該死啊。」
此語一出,殿上一半神仙頓時激憤起來,「妖猴不死,天威何在?」
空闊的殿宇變得吵吵嚷嚷,一陣紫霧激旋映入眼帘,道祖現身,步履間帶了些微風塵之色,竟是自人間而來。
他略帶疲憊地拂袖,輕描淡寫的三言兩語便平息了群情激奮,「那孫悟空食了無數蟠桃金丹,早已渾然一體,不如將他交給老夫,投進八卦爐中以文武火煅燒,煉出金丹,四十九日後,必教他化為灰燼。」
眾人一時無話。
若非驚天動地的大劫,如何能令道祖奔波。而今日他親至凌霄殿,卻是為那孫悟空而來。畢竟歷經恆久歲月,每個人極善掩藏自己的情緒,眾神垂眸屏息間,聽到玉帝下令將孫悟空押進兜率宮,有人躊躇不甘有人冷眼旁觀,神色各異卻都是一臉欲言又止,終究是再無異議。
六色火苗閃動的微芒照見他浴血滿身,傷口無法復原,每一刻都是千把刀割過後的凌遲之痛。恍然間記起出海漂泊的歲月,小小竹筏抵不過海上波浪滔天,風浪中落水,密布的暗礁劃得他滿身是傷,傷口被腥鹹的海水浸泡,鼓脹浮白傷上加傷。數日高燒不止又顯些被歹人擒獲,他躲在密林里,瑟瑟發抖時,四周夜風寒涼,夜空繁星璀璨,他覺得自己生死渺茫。
大概平生最落魄狼狽的時刻莫過於此,彼時所想至今未變,他可以待在花果山裡,逍遙自在,一世無憂。生老病死的一生太過短暫,他不滿足,一度以為有了超脫生死力量,便可永遠無憂,然而此刻淪為階下囚,竟感受到了許久未有的一絲倉惶無助。為什麼會這樣呢?他把原因歸結為自己還不夠強。
閃動不休的光刺激他微微睜開了眼,斑斕的色彩猝不及防撞進眼瞳里,他清醒一瞬,意識依舊飄渺,只來得及看一眼,眼帘便又重重闔上。腦海里映出的畫面是八卦爐火焰熊熊,他不知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只記得上一次來這裡時,那爐內無火,他坐在爐角上,吃光了目所能及的仙丹,脆響聲聲,一室余香。
「鎖鏈去掉。」坐在爐前的道祖整了整袍袖,一手拿起混元拂塵。
金角銀角大驚失色,一動未動,「師父,為什麼?!」
他們心中本來滿是快意,這孫悟空是禍亂根源,他聚集妖眾顛覆天宮他們不在意,他潛入兜率宮偷吃仙丹他們也不在意,可他是渺渺的劫,與其將來糾纏不清萬劫不復,還不如將這一切扼殺在搖籃里。那一日渺渺帶著一方棋,固執倔強的立在門外,終於等到師父鬆口,不同於尋常時的打發時間,那像是真正的較量。他們遠遠站著,能感受到四方氣流磅礴,靈力肆虐。她落下第四子時便吐出一口血,溫潤剔透的黑白棋子,沾上了綺艷的紅,變得驚心動魄起來。自古女子多是婉媚柔情,能夠堪破情障的寥寥無幾,她媚骨天成風華絕代,不該就此跌進萬丈紅塵。
銀角將這一切都歸結在孫悟空身上,總之千錯萬錯都是他孫悟空的錯,他們不無殘忍地想著,如果他被煉成了金丹,所有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所以他們今日是抱著將孫悟空挫骨揚灰的心思來的,善意與惡意從來都不是毫無根由,一念生時經年難消,今日怨念始結,他朝路上坎坷。
心不甘情不願之下,動作就顯得粗暴蠻橫,鎖鏈鈴鐺作響,悟空還未醒來,自然感受不到痛苦。
金角銀角狠狠地把他推進了丹爐里,每人手中都多了一把芭蕉扇,萬分賣力地搖動起來,八卦爐前萬八千年,還從未見他們如此賣力。
沒了玄鐵鎖鏈的束縛,靈力重新流轉全身經絡,爐內空間極廣,九宮八卦自成世界。烈焰熊熊,熱浪騰騰,燎動衣袍獵獵招展,如同置身萬里長風。
他在火焰里睜開雙眼,入目皆是滾滾赤紅,赤紅的天,赤紅的地,四方流火如星矢,時時墜落似密雨,不過片刻他便挺直了身形,昂揚四望。又騰身而起,在爐中四面八方地橫衝直撞了起來,不願被這火焰樊籠困住。
他掙扎了許久還是找不到出口,漸漸感受到了那火焰的溫度,無孔不入,不似凡火,明明衣冠完好毫髮不損,卻有噬魂之痛。
他在這無盡的火海里沉淪掙扎,某一刻隱約聽到了爐子外的聲響。
金角銀角累得滿頭大汗,手上動作片刻不停。
「用力扇!」
「燒死他,哼!」
金角脫力,向後一仰栽倒在地上,被汗浸濕的衣衫緊緊貼在肚腩上,似一座小山,看起來分外滑稽。
「二位童子受累了,丹元大會臨近,我奉娘娘之命,來取些仙丹。」
玄女托著琉璃盞款款走近,蹲下來是環佩叮咚,她笑著對金角說道,「童子辛苦了,喝一盞酒解渴吧。」
銀角帶著一眾小仙女去庫房裡取仙丹,金角累壞了,接過酒便大口喝了起來。玄女好奇地湊到爐旁,眯著眼看,「那孫悟空就在裡面吧,不知是否還活著。」
金角含糊著說道,「此刻不死也沒半條命,四十九天後化作灰燼,哼!」
玄女不清楚他怨從何來,訝然望向他,金角累壞了,躺在地上呼呼大睡起來。
八卦爐忽然震動起來,裡面傳出的聲音駭得她花容失色,「你孫爺爺我還活著,是不是令你很失望啊,哈哈哈哈哈哈。」
尖利的笑聲嚇得她直後退,待到小仙女們取了仙丹,便逃也似的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