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一念慈悲，四生沾恩（2）
?「活了太過長久，對自己何時寂滅總是有所感應的，站在洞口時我就知道，踏進來便是有去無回。我看了平生最後一次日光，聞過最後一次花香，這塵世間百媚千紅浮華過眼，我活過千萬年，早已司空見慣。草木一秋，人生一世，生死總相隨，大仇得報再無牽挂，慷慨赴死也未嘗不可。」
他緩緩走向玉台中央，坐在了蓮花中心，眉眼平和從容，談笑風生的模樣。原來他打算獻祭自身，激活聚魂陣，綠意盎然而起，地泉波光粼粼，陣眼可以是神器，也可以是生靈，他是木靈，體內積蓄千萬年的生息，沒有誰比他更適合了。
獻祭是一個過程，也許不無痛苦，榕樹妖泰然自若，突然問道，「這些年你娶親了沒有？」
陳韜說沒有，「前輩為何這樣問？」
「你是不是覺得奇怪，對於生死之事，我如何這樣淡定？」
陳韜確實感到不解。
榕樹妖笑笑，「你若成親，便會知道情之所鍾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我們相依相繞，本該是無憂無慮的生活。我們也許弱小，但並不代表會任人欺凌，她為了保住我，心甘情願地被天神帶走。只怪我當時還不夠強，醒來時她已不在，我沒能力直上九天，竟還日復一日企盼著她會回來。那希望太過微小，終於覆滅。我還記得那一天，日出朗朗，像是我與她出谷遊玩的尋常日子，纏在我身上的青藤終於寸寸枯萎，那一刻我就知道......她灰飛煙滅了。」
他深深吸氣，久遠的記憶從未淡卻，每說一句都會帶來銘心的痛，「大概那些天神看上了她的妖丹，哪怕她修為盡失，我守著她的本體，也終會有重聚的一天。可是萬萬沒想到......後來我暗中去查，她死的時候......很痛苦。生死相依是什麼樣子呢？就是一個人不在了，另一個人便活不下去。瑤池之上大聖助我復仇，我今日便為這花果山漫山生靈爭那一線生機，也算還了他的情吧。」
躍動的火光暈染他蒼老的面容，陳韜看得見他眼中的至死不渝。瑩瑩綠光千萬道，起於四方，照亮這幽暗的地脈深處，如夏夜繁星垂掛天幕。
陳韜不知情有所鍾是什麼樣的感覺，初到花果山時，因他模樣年輕俊俏，倒是有一乾女向對他示好。妖族向來行事豪放不拘小節，那女妖熱烈奔放，日夜環繞著他，流連宛轉歌舞纏綿。可惜他的注意力都在整個花果山上，他走遍綿延山脈，研究山形地勢，研究陣法方位，到了如痴如狂的地步，眼中只看得到漫山煙嵐，對身邊的一切都熟視無睹，看來自己永遠也不會明白榕樹妖的感覺了。
榕樹妖釋然一笑，得償所願地閉上了雙眼。靈泉地火交接而起，萬千華光葳蕤滿目，陳韜飛速向外，要抓住這一線生機，令他做出的犧牲不至於付諸東流。
四方風動，地崩山摧，他極目遠望，那些玄光鏡中看不清的人影，此刻清楚地映在他眼中，似魔非魔，似神非神。孫悟空以為聚集在山中的妖王只要離開便可辟禍，但花果山還在這裡，他也許不知道，某些神佛最擅長秋後算賬。
他目睹大地荒蕪瀚海蔓延，每一刻都有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殘損魂魄在半空中飄浮，如蝶舞蹁躚，一時三刻便會化為塵埃徹底飛散。牛魔大力天震顫，蛟魔覆海浪滔天，好一場傾世之戰，那從四面八方奔涌而來的銀袍天將，彷彿永無止盡，拼殺不死不休。陳韜其實很想劍指蒼穹大聲詰問，這上天為何不肯罷手，這山川草木何其無辜？先是圍殺，后是數次清剿，抓了孫悟空還不夠，一定要滿山覆滅嗎？
趕盡殺絕，真的是趕盡殺絕，壓下心中湧起的無窮怒意，他明白自己留在這裡比身臨殺場更有用，總要做些該做的事。轉魄劍出鞘，四面法壇拔地而起，引魂幡在狂風中招展飄揚，幡旄上的金鈴脆響聲聲，任任四方山脈傾頹，此處安然不動。劍橫於前，存思助念，此刻天時地利人和，他要引渡魂魄，天威之下，為這山中生靈，許一個來生。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敕救等眾，急急超生，脫離苦海，轉世成人。」
冗長的往生咒語念完，聚魂陣起，魂魄應召而來，彼岸花映紅半邊天，如烈日火照，層疊綻放，向著四方蔓延而去。從前只覺得此花妖異不祥，此刻卻覺得那花看起來無比的安寧慈悲，一簇又一簇，金黃花蕊綻出點點光芒，殘魂棲居其上，步向前路漫漫，往生超脫。
可是太多了，每一刻都有死亡與寂滅，都有無數殘魂碎魄，被聚魂陣吸聚而來，他已無心關注戰局。轉魄劍越加沉重，師父授他此劍時可想過會有今天？那個老狐狸啊......
他聽師父講過那些殺陣如何壯烈，動輒成千上萬誅仙伏魔。可他本來是凡間一個平凡少年，生而為人，心念慈悲，只覺得殺伐太重難免殃及無辜。種桃道士聞言，將轉魄劍扔給了他，「若覺得無辜，你便將之超度了吧。」
凡人修仙，結丹築基拼盡全力，往往也只能活個幾百年，成功飛升者終究千中無一。種桃道士不講緣分不掐算，隨隨便便拎出個凡間少年就收了徒，陳韜的遭遇可謂奇絕。
他以一己之力主持聚魂陣，三個日夜的血光映天，一夜都似千年長久，他從未停下踏罡步斗，送走魂魄千千萬。
超度亡魂本有善果，可這花果山中的聚魂陣，能夠聚引早已殘損的魂魄，那些碎魄寄寓在花海中，假以時日就會被蘊養補全。起死回生不奇怪，召回殘魂才逆天，他主持聚魂陣，終究背負不起這因果。
一念慈悲，四生沾恩。
他對嫵媚多姿的女妖沒興趣，更喜歡花果山中藏著的奇門陣法。他無心於殺場浴血，遠方廝殺三日夜，他便送走殺場亡魂無數。
人心本就是慈悲與殘忍並存，善蓋過了惡，悲憫太過，便成了世間至善之人。陳韜的所作所為，不全是因這心中一念慈悲，他更多的則是想看一看聚魂陣起時的景象，哪怕要為此付出慘重代價。
終究學有所用，嘆一聲無悔無愧。逐漸模糊的視野里，繚繞著絢麗的彼岸花，有生之年得見聚魂陣，這一場逆轉輪迴由他來主持，無窮壯闊的景象讓他覺得不枉此生。長空有影，劫雲散盡，他看到了花影重重里的妖嬈身姿，漫步而來，驚鴻翩翩恍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