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欺騙就是欺騙
琴弦已接好,杯雪的回憶恢復如初。
她的眼神不再像之前那麼迷茫,卻平添了一抹凄美。當過往一幕幕再次回到腦海之中,停雲的百般退讓,狴犴的不解風情,往事例例在目,心中五味雜陳。
杯雪心知狴犴就在門外,雖然事已至此,自己與他絕無可能,但整顆心卻仍是像被一條無形的絲線牽引著,總是忍不住想瞧上他一眼,哪怕只是遠遠地看看也好。
「冤孽啊。」
束海察覺,不由輕嘆了一聲:「若他心裡有你,我便將琴贈他倒也無妨。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難道你就非得盼著將那一對兒拆得或死或傷你才高興?」
「杯雪不敢。」
杯雪聞言竟是垂淚道:「我已將姐姐害得如此,公子也險些丟了性命,實不敢再有所指望!只是,只是方才我聽到他的聲音,便忍不住想再看看他……」
「唉,見了怎樣?不見又能怎樣?」束海勸道:「你若真盼著他們好,就別再見了罷。」
雪河此時獃獃地望著覃柏發愣,聽到束海在教訓那琴妖,卻忍不住又想到自己:在一起怎樣,不在一起又能怎樣?他想要的是兩個人一心一意長相廝守,而自己不過是披了張人皮來人間玩耍的過客罷了。
說到底,當初到凡間玩耍,不過是眼饞爹爹和阿娘長相廝守,花烈捨棄了天神尊貴的身份而與凡間的戀人長相廝守,師父與師娘雖是陰陽兩隔、卻也能長相廝守——因此她不免好奇,那究竟是何種滋味?可讓人甘願捨棄一切?
舅舅說,情便是劫,是不死也要扒層皮的生死考驗;佛說,情是業障,忘不了、分不開、放不下,斷舍離,乃人間至苦。
她不能理解。起初她的想法很簡單,不過是想在人間遊玩一遭,找個漂亮的小哥哥談一回過家家式的戀愛,即不想觸犯天條,也不受任何人的管束,就是純粹地相好一場。長到一生一世,短在一朝一夕、一念之間,嘗過了也便罷了。
可哪裡想到,人總是貪心的,一旦嘗到了甜頭,又豈能再咽得下苦?
於是她改了主意,她想與他長長久久在一起,就像師父和師娘,哪怕死了也要在一起;就像花烈和雲嵐,哪怕一世未了、又要三生三世的糾纏;就像爹爹和阿娘,哪怕是天帝要將他們拆散,阿娘不惜重披戰甲縱火燒了南天門也要悍衛她的愛情。
然而雪河三歲時便能將那十二卷天條背誦得滾瓜爛熟,其中每一條字字句句都銘記於心:不行、不可以,絕對不行。
這種糾結又矛盾的感覺,簡直要把人逼瘋了。
「只看一眼就好,哪怕不見面。」
杯雪哭得梨花帶雨,幾乎是在哀求。
「哎呀,你這個人。」
束海此時也深感頭疼:「看了就會想,想了又要再見,再見之後還要想——到哪裡是個了結啊?」
杯雪只是哭,哽咽地說不出話來。
束海見她這樣亦是於心不忍,皺眉道:「不如你就當他死了吧!長痛不如短痛,既然知道不會有結果,還是早些放手的好!」
一句話觸動心結,雪河突然吼了一聲,將兩人都嚇了一跳:
「吵死啦!」
雪河氣鼓鼓地站起身,一把拎起束海的后脖領子,一邊扯過杯雪,統統丟出門外,砰地一聲把門關上。
世界終於清靜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她關門時力氣太大,覃柏竟是醒了。
雪河無奈地嘆了口氣:「對不起,吵到你了。」
覃柏搖搖頭,勉強支撐著坐起身來,雪河見狀忙上前去扶,卻被他笑著捉住了手:「我就知道,你心裡還是有我的。」
「我還能怎麼辦?難道要眼看著他們把你丟到沙海里自生自滅嗎?」
「你若不肯要我,那我自己去便是!也不用勞煩他們把我丟出去。」
「少尋死覓活地嚇唬人。」
雪河冷著臉,無情地將手抽走:「你死你的,自會有人給你披麻戴孝、舉幡摔盆,又與我什麼相干?」
「好沒意思的話。」
外面一陣嘈雜聲,覃柏聽到不禁皺眉問道:「這是準備好了要動身嗎?」
「你安心養著吧,六哥會替你去。」
「這怎麼成?」
覃柏聽了心裡一急,竟是翻身準備下床。
雪河見狀也有急了,攔道:「這又何苦來?先前還覺得我大哥坑了你,如今見老六要替你,怎麼又熱心起來?」
「不是熱心。」
覃柏說道:「我既答應了贔屓,該做的事自然要做。這件事我也反覆想過,我有責任,是理當出份力的,不能什麼事都丟給你哥哥們來打理。」
雪河聞言不由一愣,幾乎不敢相信這話竟是由那膽小怕事的覃柏口中說出來。震驚之餘,竟是有些欣慰:
「可你現在傷得這麼重,還是先別操這份心了。」
「額。」
他似乎是猶豫了一下,略一遲疑才說道:「……其實,也沒什麼啦。」
「病人的主要任務就是先養好病。況且你的職責是治理國家,並不是開疆拓土。」雪河不容分說將他按回床上,伸手在他額上試了試,仍是滾燙的。
他的眼神透出一絲為難,但仍然說道:「我沒事,真的。」
「你會沒事的。」
「不是,我是說,你師父給我吃了一顆藥丸,然後,我才……」
他的眼神有些閃躲,雪河猛然就坐直了身子,一臉戒備地看著他。
覃柏心裡一陣忐忑,但還是踟躕道:「他、他還說,如果想讓你儘快回到我身邊,就得用這個法子……哎呀!」
雪河未等他說完,便從髮釵里抽出那根金針,刺入他手上的合谷穴。覃柏一皺眉,便見手上被刺之處浮現一絲黑線,隨即消失。
果然是被下了蠱。
「王八蛋!」
雪河罵了一句,隨即起身離去。覃柏甚至不及拉住她多解釋幾句,便聽「彭」地一聲,她摔門而去,猶如一記耳光甩到臉上。
覃柏嘆了口氣,一臉絕望地趴在床邊,滿是哀怨地望向門口。
接著,門外便傳來雞飛狗跳的動靜。
——心裡,稍微有那麼一絲絲愧疚。
不一會兒,見駿猊推開條門縫探進腦袋來,看了他一眼:「穿幫啦?」
點頭。
「這丫頭,夠神的啊!這麼快就發現啦?嘖嘖嘖。」
「……不,是我主動告訴她的。」
駿猊立刻一副看到二傻子的表情。
「丫真是好樣的!」
這時,束海一瘸一拐地從外面進來,模樣顯得十分狼狽:「真的,下次你就是死到我跟前,我也不能幫你了,啐!」
他氣呼呼地放了句狠話,也不知是故意說給雪河還是覃柏聽。
覃柏趕忙從床上爬起來,滿是愧疚地說道:「對不起,師尊。」
「別叫我師尊,我才不會收你這種傻缺徒弟。」
束海氣呼呼地從桌上把琴盒拿到手裡,看樣子是準備要走。
「師尊,不,仙尊。」
覃柏心知雪河那暴脾氣估計誰也饒不過,陪笑道:「我是覺得,雪河心明眼亮,這事兒遲早要穿幫,不如我早些告訴她,興許她還不至於發火。」
「哈。」
束海面無表情地笑了一笑,冷冷道:「還真是親兩口子啊!坑起師父來眼都不帶眨的。」
駿猊站在門口捂著嘴強忍住笑。
束海將琴背在身上,跛著腳走到門口,還順便狠狠踢了駿猊一腳:「我走了!以後你們倆這點兒破事,誰也別來麻煩我!」
駿猊誒呦一聲,彎腰捂腿,委屈道:「……這關我什麼事啊?」
一語未落,門外忽地起了一陣風聲,想必是施展騰雲之術走了。
緊接著,駿猊連同門外的眾兄弟笑成一片。
雖然沒看到雪河到底做了什麼,但是憑自己以往挨打的經驗,她絕對是什麼順手就抄起什麼來打,完全不留面子的。
眾人直笑了老半天,小七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屋裡的覃柏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現在怎麼辦啊?」
覃柏望不見雪河,苦著臉問道。
「什麼怎麼辦?」
駿猊笑得一張俊臉漲得通紅,用手擦擦眼淚說道:「你自己捅的簍子,現在來問我?」
「雪河呢?」
「還說她呢!欺師滅祖啊!哈哈哈……末了,連人皮囊都不要了,就直接回天庭去了。」
果然,她肯定更加生氣了。
覃柏垂頭喪氣地坐在床邊,也沒了主意。
「我覺得,他做得對。」
這時,卻見椒圖板著臉、雙臂抱在胸前對眾人說道:「自己說出來總比將來被人拆穿的好。別找借口,欺騙就是欺騙。」
「這應該算是善意的謊言吧!」
小六卻搖頭說道:「這兩個人吵架,總得找個理由合好吧!你看她眼見覃柏受了傷那著急的樣子,抓起針線就縫啊!還一直寸步不離的照顧他!……要是那二貨不自己說出來,這會兒說不定就已經合好了呢!」
「謊言就是謊言,並無善惡之分。」
覃柏突然開口說道:「若真是要區分善惡,也要看謊言最終受益的是誰。這件事,很明顯受益的是我,那麼這對於她來說,就是欺騙。」
此言一出,眾人的笑容漸漸止住。
「嗯,我也覺得,他說得對。」
駿猊點頭道:「雖然老怪出發點是好的,但是這手段確實有些上不得檯面。」
「你真是令讓人刮目相看。」
蒲牢有些讚賞地點點頭,對覃柏說:「可是接下來,以雪河的脾氣,估計會很長時間都不想理你了。」
覃柏又嘆了口氣:「我們還是先操心眼前借兵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