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再見
長嶼市是位於中國南部的一座濱海城市,這裡地處中國和東南亞的交界地帶,是雙方海上往來的必經之路。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和歷史沿革,使得這座小城的邊境貿易十分發達。
車子緩緩駛進位於半山的季家大宅,這是一幢佔地極廣的私人別墅,擁有周圍的一大片樹林和一座湖泊,周圍戒備森嚴,門口的路上更是設置了哨卡,這裡是季豪傑的住所,也是季安安和其他三個孩子從小生活的地方,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裡就是家。季安安在大廳和義父簡單的告別之後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大概有半年的時間沒有回來這裡了吧,一切還是老樣子。阿德他們沒有跟著一起回來,這麼晚了,季安安決定還是等明天早上再去打個招呼。
夜很深了,初冬的山上更是格外寂靜,季安安躺在床上,卻怎麼也睡不著。她把外套脫下搭在椅子上,「噹啷」一聲,從口袋裡掉出一樣東西。季安安定睛一看,原來是季豪傑給她的那幾個黑色籌碼,出來時她順手就裝在衣服口袋了。
想起賭場那個紅衣女人嫉妒的臉龐,季安安不禁失笑。看來自己的演技還是不錯的,那樣八面玲瓏的女人也沒有識破她。她又想起來林輝最後看向她眼神,驚訝、錯愕,還有一點······受傷?
第二天一早,季安安特意吩咐廚房多準備了一些早餐。起來的時候她就得知,阿德和其他兩人都在季宅。季豪傑沒有和他們一起吃早餐,跟阿德說了幾句就直接坐車走了,剩下四個年輕人暢所欲言。
很久沒見,阿德和小夏都狠狠的擁抱了她,連孟里也一反平里日的不冷不熱,主動跟季安安扯東扯西,一頓早飯吃的十分愉悅。季安安已經很久沒有體會到這種快樂,四人一起長大,情同兄妹,可自從她去讀了大學,人生的軌跡就已經和他們三個越來越遠,可以說到一起的話題也越來越少,更多時候,都是他們三個一使眼色,便不約而同的轉換了話題,或者就收拾了東西直奔出門,回來時一身狼狽。這讓季安安有了被隔離在外的感覺,而這次回來,短暫的相處讓季安安絲毫沒有感受到這種隔閡。加上季豪傑應該也已經跟他們交代過了關於這次會讓安安一起出任務的事情,因此其他三人都在跟安安傳授各種經驗,生怕她應付不來。
***
幾天後,林家主宅。
季豪傑如約帶著安安去了林如海的宴會,阿德作為保鏢一同前往。宴會在一個莊園里舉行,安安穿著一身玫瑰粉色的曳地長禮服,顯得格外的甜美。她挽著季豪傑的手臂走在前面,阿德則跟在安保人員中緊隨其後。季豪傑借著清嗓子用手遮住嘴巴,幾不可聞的輕聲在耳麥里說道:「這裡,門廳……」
「側面倉庫,阿德。」
……
身旁的安安絲毫沒有察覺。這就是季豪傑的過人之處,他永遠只讓你知道他想讓你知道、他能讓你知道的東西。安安以前沒有出過任務,更沒有應付這種狀況的經驗,如果她知道他們幾人在進行如此緊張的布局,也許就沒法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了。為了事情的順利進行,瞞著她是最好的辦法。
宴會是海幫大佬林如海為獨子林輝回國接手幫派而舉行的。
林如海是安安生父陳何在的老大哥,他心思縝密,行事謹慎,是個聰明絕頂又心狠手辣的人。在他的帶領下,當年的海幫如日中天,坐擁長嶼市的半邊天。林如海勢力之大,盤根錯節,連警察局長都要忌憚他三分,一時間風頭無兩。唯一的遺憾是,林如海夫人的身體不好,生下孩子后就一直在國外療養。林夫人不願意唯一的兒子跟著林如海過這種刀頭舔血的日子,因此把孩子帶在身邊,撫養長大。據說這林輝十分聰慧,16歲就考上了斯坦福大學法學系,之後又讀了碩士,年紀輕輕就十分的有頭腦,做事比他爹還要精明老道。
林如海就這一個兒子,又如此爭氣,自然十分歡喜,他一直計劃著說服兒子來接他的班,可林輝並不十分情願,林夫人也不放人,林如海鞭長莫及,無奈就這麼一拖再拖。直到去年,已過花甲的林如海突然大病一場,看遍了西醫中醫也沒查出個名堂來,而後林夫人因為丈夫的病情在開車拜訪一位醫生的路上出了意外離世。林輝在國外料理完母親的後事,又匆匆趕回國內照看父親,父子二人才有了二十幾年來最長時間的相處。這就是這段時間,林如海跟兒子陳述利弊,又大打苦情牌,林輝也看到了父親和幫派的狀況,於是便答應父親,回國接手海幫。
今晚的宴會上,林如海將正式介紹兒子出道,全面接管海幫,從此他便無事一身輕,安安穩穩的做他的「太上皇」。
林如海縱橫黑白兩道多年,如今海幫雖然不如從前,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面上的人情關係畢竟還在,更何況像季豪傑這樣跟海幫有淵源的人也不少。今時不同往日,打打殺殺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即使是黑社會也在尋求轉型,大家都是為了一個「錢」字,講究一個互惠互利,因此誰也不會主動去拂了他這個面子。更重要的是,大家也都想看看這林輝究竟是怎麼一個角色,是不是真能帶領海幫東山再起,也好安排自己的下一步計劃。於是各路人馬暗自揣著小算盤,陸陸續續走進了林家的大宅。
看的出來林如海對這個兒子十分上心。因為不止各幫各派的頭臉人物,安安居然看到了一張經常在本地電視報紙上出現的、正氣凜然的面孔——前警察局長丁開宇。雖然安安甚少過問道上的事,但安安多少也知道丁開宇的能耐,林如海難道連他也收買了嗎?似乎是看出了安安的疑惑,季豪傑輕聲說:「記住,世上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安安心下瞭然,決定靜觀其變。
跟著季豪傑一路應酬,安安一直保持著乖巧溫順的笑容,十分配合的跟各色人等打招呼、握手或者擁抱,同時也暗暗記下季豪傑跟她說的各路人情關係。她知道,今晚,季豪傑才是真正帶她走出了復仇的第一步,她必須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來。
在門廊周旋了一會,季豪傑帶著安安走進了大廳。林家的宅子十分氣派,宴會廳的門口居然還弄了電子檢測,專門有人進行安檢。阿德他們不能一同進入,便去了旁邊的偏廳休息。
遠遠的,就看到安檢門的後面一個高個子,站在林如海的輪椅側後方,林如海招呼著每一個進去的人,也向身後的年輕男子介紹著。他真的很高,蓬鬆的深棕色頭髮遊離於人群之上,實在令人很難忽視,等著安檢的時候,安安就看見這個棕色的頭頂一會兒向前,一會兒向後的移動著。
「哎呀!大哥!好久不見!」一進門,季豪傑就忙不迭的躬身過去,禮數周到得很。
「呵呵,咳咳咳!!呵呵,好久不見!」林如海顯然還沒有完全康復,說話顯得有些吃力。即使這樣,他還是拼了老命要將兒子扶上位,可見對於海幫的未來,他是鐵了心要放手一搏。
安安疊手立在一旁,輕輕的喚了一聲:「林伯伯。」
「喲!這是安安吧?長這麼大了呀!哈哈哈哈!」林如海一見到安安,就趕緊拉過自己的寶貝兒子,「這是林輝,你們還沒見過吧?他最近才回國,之前都跟他媽媽在國外……」說起林夫人,林如海不禁有點黯然,這時林輝適時的伸出手來,對安安展開一個大大的微笑:「季小姐,你好!又見面了。」不同於其他黑道中人所鍾情的黑色西裝,林輝今天穿了一件深藍色的毛衫,考究的面料看上去十分柔軟,搭配他微微有些亂的劉海和那劉海下一雙透著真誠的眼睛,顯得親和力十足,完全沒有黑道中人的那種凌厲和硬冷,在一眾保鏢的簇擁下顯得格外突兀。這個年輕的男人,面部線條剛毅,很像他父親的輪廓,尤其一雙細長犀利的眼睛。不同的是,這雙眼裡流露出的,是截然不同於他父親的溫暖和忠誠。是的,忠誠。就像一隻超大的拉布拉多犬,安靜的歪頭坐著,看著你手裡的披薩。微長的、略卷的髮絲垂下幾縷耷在眼角,更讓人覺得想替他輕輕捋到耳後。安安伸出的手,被他溫暖頎長的大掌握住,重重的頓了一下。這一頓令安安回了魂,臉上不禁有些發燙,她連忙收起笑容,把手縮了回來。這樣的人真的適合做海幫的老大么?安安心裡有些嘀咕,他看起來就像自己的大神學長一樣,應該是在圖書館和實驗室里過著兩點一線的生活,畢業后找到一個志同道合的妻子,一起住在有著白色欄杆的大房子里,養著兩個調皮的小男孩和一條大狗。
季豪傑自然沒有錯過這個細節,一切比他想象的還要順利。
***
不管在什麼圈子,場面上的應酬都十分的無聊,尤其海幫這種死撐門面的、曾經的「大哥大」。安安跟著季豪傑打了一圈招呼,便抽空找了個安靜的角落,拿了杯冰水緩緩啜飲著,心裡暗自盤算著剛才季豪傑給她透露的各路關係。
「嗨!」一聲招呼打斷了安安的思路。她轉頭,卻只看到了一個深藍色V領針織衫下露出的一截脖子。
安安把視線調高了15度,才看到了林輝有點靦腆的笑臉。
「嗨!」安安的人生經歷十分坎坷,以至於小小年紀的她卻有了一種看透世事的淡然,加上她從小到大整個的精力都放在如何幫父母洗脫冤屈上,導致她對於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應有的正常社交經驗了解的十分有限,一時竟不知如何回應,只得吶吶的回了一句「嗨」就沒了進一步的舉動。
林輝看起來也很無措,甚至還顯出了有點害羞的神色來,他伸手抓了抓後腦的頭髮,好像鼓足勇氣似的發出邀請:
「要不要一起出來透透氣?這邊的露台靠湖,很舒服的。」
「不用了,我在這裡就好。」這個節骨眼上,安安不敢擅自離開,她怕錯過任何一個細節。
「哦!」林輝撓頭的手緩緩的放下來,他沒有其他地方可去,也不可能去跟那一堆鶯鶯燕燕套近乎,為了不讓自己顯得像個傻瓜,他才找到了站在角落的季安安。起碼她是這個宴會上唯一一個自己可以「平級」打交道的人了不是嗎?更何況除了安安這個宴會上他一個認識的人都沒有。
「你要嘗嘗這個香檳嗎?」這時一位侍者正好路過,林輝順手拿了兩杯香檳,遞給安安,可安安手裡正拿著一杯水,而且,她今晚並不打算碰酒精。
「不用了。」她示意了一下自己的水杯。
林輝於是放下一杯酒,打發侍者離開。
「你在看什麼?」林輝並不死心,試圖繼續跟安安交談。
「沒什麼。」安安隨口道:「我今天也是頭一回參加這種宴會,義父讓我多觀察。」安安微笑著回答。最真實的謊言就是80%的真話加上20%的假話,安安幾乎是沒有撒謊,也就讓林輝卸下了防備:「Metoo。到目前為止,我也還沒有找到自己的位置。」
季安安聞言轉過頭上下打量了一下林輝,說:「今晚你是主角,不是嗎?」
林輝笑了。又是那種有點害羞的、大型寵物一樣的微笑,不過這次,笑容里多了幾分苦澀:
「你知道嗎?我本來可以有份不錯的工作的。今天,是面試的日子。」林輝抿了一口香檳,手肘撐在欄杆上,把頭深深的低下去,「我本來可以成為一名律師的。」說完,好像下定決心似的,「呼~」林輝又抬起頭看向夜空,「可是現在我在這裡,即將成為一個幫派的頭目。」
安安愣住了,這算是在向她傾吐心聲嗎?
「說實話,我並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林輝回頭看著安安,似乎在向她尋求答案。
安安的腦子裡警鈴大作!這是在套我的話嗎?難道他發現什麼了?「如果你不願意,可以一直待在國外呀,畢竟林伯伯這麼多年也沒勸動你。」安安最後選擇了人盡皆知的事實作為回應。她不敢透露更多一點兒的信息,怕季豪傑的計劃已經敗露,而林輝在攻擊整個結構中最薄弱的環節。
「各位來賓!······」安安還想說點什麼,卻聽到司儀在台上開始講話,林輝對她抱歉的笑笑,放下酒杯匆匆趕了過去。
簡短的開場白之後,林輝推著林如海的輪椅出來了,林如海顯然氣力不支,只是簡單的介紹了幾句就把話筒遞給了林輝,林輝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話,最後表示會遵循父親的意思,把海幫發揚光大,怎麼聽都像年終總結的發言,讓下面的聽眾也開竊竊私語。很顯然,大家對這個看起來像個毛頭小夥子的新任老大並不全然的信賴。
之後安安並沒有很多機會再接近林輝,他的藍色毛衫周旋在一堆黑色西裝中間,顯得有些獨木難支。
安安突然就覺得這個大男孩兒有些可憐。相對而言,自己實在是幸運的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