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分別禮
沈雲裳坐在房間里,並沒有休息,而是坐在桌子前,看著門口,一手悠哉的敲打著桌面,在等待著什麼。
當聽到門外傳來腳步聲時,沈雲裳心道:來了!
幾聲輕緩的敲門聲之後,寶姨的聲音傳進來,喚道:「小姐,小姐?」
沈雲裳起身去開門,見寶姨站在門外,懷裡果然抱著一個箱子,沈雲裳不待寶姨說話,便一把接過箱子,而後說道:「箱子我收下了,寶姨回吧。」說著便抬手關門。
寶姨推住門,連忙說道:「小姐好歹也請我進去坐一坐。」說完,不等沈雲裳請,便自己進來了。
沈雲裳無奈關上門,回身問道:「難道是長姐還有其他吩咐?」
寶姨道:「與大小姐無關。」說完,寶姨便坐下來,同時也示意沈雲裳坐下。
寶姨笑道:「我雖是這香暖樓的掌柜,名義上我們是主僕,但按輩分,你也是要喊我一聲寶姨,今日我們不談其他,只談私事。」
沈雲裳不情願的問道:「私事?你的?還是我的?」
寶姨打開箱子說道:「當然是你的!」
果然不出所料,又是一箱子的畫像。
寶姨催促道:「小姐現在便看看吧。」
沈雲裳道:「我既然到了風城,又不會馬上走,何須如此著急?待我辦完了事,再慢慢看。」
寶姨道:「小姐這一套,哄哄那些老頭子還行,可騙不了我。辦完了事你便悄聲走人,你們這修仙問道的人,在天上飛來飛去,我哪裡追得上你?」
寶姨說著,便將畫像拿出來,一張一張拿給沈雲裳看。
沈雲裳哀怨的看著寶姨,又看了看畫像,左一個不喜歡,右一個不喜歡。從頭看到尾,橫豎就是不喜歡。
終於熬到最後一張畫像時,沈雲裳掃了一眼,剛要說出口的『不喜歡』便頓時咽了回去,抬頭疑惑看了看寶姨,脫口而出道:「他又不是風城的公子!」
寶姨見勢問道:「哪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這個人,小姐可喜歡?」
沈雲裳不語,接過畫像又看了看,嘟囔一句:「他最討厭。」說完,便將那畫像折起來捏在手裡。
男人不懂女人的口是心非,可寶姨卻是個女人,而且是個比沈雲裳經歷過更多風雨見識過更多情愛的女人。
聽到這滿含羞澀又略帶幽怨的『討厭』二字,便是看透了沈雲裳所有的心思,頓時心下明了。
小女兒家的討厭無非是:不希望自己喜歡你,但是又偏偏喜歡你,再不然便是我喜歡你,你怎麼不喜歡我之類的,確實令人討厭。
寶姨收起其餘的畫像裝回箱子里,抱起箱子起身說道:「行了,那個讓人討厭的小子,小姐便自己留著吧。這些小姐不喜歡的,寶姨我通通帶走。」說完便起身離去。
待寶姨走後,沈雲裳又拿出那張畫像。畫上之人一身清冷,一臉俊秀,細眉長目,微微含笑的看著沈雲裳。
沈雲裳正獨自看的入神,忽然一陣輕緩的敲門聲響起,聲音不大,只因沈雲裳神思遊離,是以還是被嚇了一跳。
沈雲裳起身去開門,見月無殤站在門外,穿戴整齊,沈雲裳問道:「你要出去?」
月無殤道:「天色黑了,該送阿珍回家了。」
沈雲裳恍然道:「哦,對,那我們出發吧。」
二人說罷,便出了香暖閣,跟在阿珍身後,向城西鳳鳴巷走去。
街上行人稀少,小巷兩旁的房屋中亮著燭光,透過窗紙應在泥石路上,發出暗紅的暖光。看著讓人倍覺溫和。但寒夜清冷,一陣夜風襲來,沈雲裳還是不禁打了個哆嗦,月無殤便走到她身前,為她將斗篷的帽子戴上,而後又緊了緊她的衣領。
月無殤的手觸碰到沈雲裳的下頜時,沈雲裳感覺到他的雙手亦是冰冷。北地寒風不比江南的文風細雨,肢體裸露在外,被寒風吹上片刻,便冰冷發紅。
沈雲裳拿過月無殤的手,握在手裡搓了搓,又碰到嘴邊輕輕呵了呵。待他指尖回了些溫度,便將他的手放回他的斗篷下,說道:「我們走吧。」
月無殤笑著應了一聲,而後繼續走。
不多時,阿珍走到一座老屋時,停下腳步,對二人說道:「公子,雲裳姑娘,我到家了,謝謝你們送我回來。」
房屋中燭火依舊亮著,窗子上映著兩個相對而坐的人,隔著門依稀能聽到屋內人的說話聲,說話的人應當時阿珍的母親,言辭中仍舊在牽挂擔心阿珍。
月無殤道:「嗯,進去吧。」
阿珍笑道:「嗯。」說完,忽而收起笑容,認真道:「謝謝公子救我,為我報仇,又送我回家。今日見過家人,我便決定往生去了。」
鬼魅道:「阿珍若是捨不得我們不願往生,那不如隨我們去葬魂崖,逍遙自在。」
阿珍望著月無殤說道:「不必了。牽挂的人心中若是沒有自己,那即便是日夜陪在身邊也是無用的。」說完,又問向月無殤道:「公子,臨別可否送阿珍一個分別禮?」
月無殤聞言卻看了看沈雲裳。
沈雲裳客套道:「分別禮而已,相識一場,應當送一個。」
月無殤聞言才問向阿珍道:「你想要什麼?」
阿珍沒有說話,而是一陣輕煙消散,之後又聚集到沈雲裳身上,只見沈雲裳周身綠光閃爍,而後轉身拉過月無殤的衣領,起身一吻。
鬼魅、鬼戾見勢都是倒吸一口冷氣。
鬼魅一面目不轉睛的看著二人,一面壓著嗓子道:「阿珍姑娘好大的膽子,公子一道血氣過去她就魂飛魄散了。」
鬼戾將臉轉向一旁,肅然道:「不過她很聰明。」
月無殤亦是吃驚不已。阿珍竟然占著沈雲裳的身子親過來!
眼前的人是沈雲裳,又不是沈雲裳,月無殤想要抱緊又顧慮阿珍,想要推開又捨不得沈雲裳。忽然發覺自己此刻親也不是,不親也不是,於是便只獃獃的愣在那裡,不知所措。忽而腦中閃過沈雲裳每每生氣的樣子,心下后怕,月無殤便一手扶上沈雲裳的腰身,將她推開了。
而此時,阿珍的魂魄也一陣輕煙散離了沈雲裳的身體。
阿珍站在門前,看著月無殤淺淺一笑,心道:借你喜歡的人親你,你便不會怪我了吧?而後,一陣煙飄進了屋裡。須臾,房中便傳出來一家人痛哭的聲音。
沈雲裳不知發生了何事,只覺得方才自己腦中一瞬間多了許多記憶畫面,彷佛將阿珍的那些經歷親身經歷了一遍一般。
那個上元節的燈會、那個熙攘擁擠的街道、那個在阿珍被撞倒時,從身後扶起阿珍的男人、那些突如其來的黑衣人、那些同阿珍一樣無助哭泣的女子、那些讓阿珍膽戰心驚的恐懼日夜、那個戴著鬼面具手拿鑲金檀木扇的紅衣人,還有王翦揮刀砍向阿珍時那雙狠利的眼神,這些東西,像洪水一般湧進沈雲裳的腦子裡,可是下一個瞬間又全都消失不見了。
沈雲裳像丟了什麼東西一般,心中一陣空蕩,有些疑惑的站在那裡,皺著眉頭冥思苦想。
月無殤見她如此,以為她是被魂魄附體後身體難受,忙扶住她,喚了一聲:「雲裳?」
沈雲裳豎起右手食指擋在月無殤唇邊,阻止道:「別說話。」
二人就面對著面,安靜的站在老屋前,一言不發。
天空不知何時飄起了雪花。一片一片如柳絮般輕輕緩緩的飄灑下來,如棉絮般纖纖柔柔的落在二人的頭上、身上。
待沈雲裳睜開眼睛時,地上雪花已經鋪過了鞋面。沈雲裳驚嘆一聲:「下雪了!」
月無殤擔心道:「方才是怎麼了?」
沈雲裳神秘一笑,開心道:「哦,阿珍送了我一件大禮,事關重大,回去再告訴你。」抬頭見月無殤頭上落了一層白雪,便踮起腳為他輕輕拂去。
沈雲裳笑問道:「下雪了,你怎麼也不知道將帽子帶上呢?葬魂崖上沒有冬天,無殤便沒經歷過下雪天嗎?」
月無殤看著沈雲裳,說道:「恩。」
沈雲裳玩笑道:「那你可要多看一看,這樣大的雪,就算是在余州城,也是很少見的。在你那葬魂崖上,應該是絕對沒有機會見到的。」
月無殤聞言,聯想到這眼前的人便如同眼前的雪一樣,每一次相見都有可能成為最後一面。兩人遙遠又不確定的未來讓月無殤心中不由得暗自神傷起來,兩眼直直的看著沈雲裳低聲道:「如此,一生只見一次的落雪天,便該留下一生只得一次的回憶。」
沈雲裳看著他不解道:「恩?」
月無殤摟過沈雲裳,在沈雲裳的額頭上輕輕一吻。
沈雲裳有些錯愕,回想著他那句『一生只得一次的回憶』微微心動。
五年前,自己與他錯過了一次,五年後不期而遇,這算不算是上天眷顧自己的痴情而恩賜的失而復得?
沈雲裳不知道這樣的失而復得會不會再有第二次、第三次,他對自己的感情縱然再深刻,怕是也經不起自己如此任性的傷害和揮霍吧。
沈雲裳心底那一團躁動的情意、原本已經打算放棄的情意,此刻就像風中將息未熄的殘餘星火一般,忽然頑強的復燃,強烈的渴望被抓緊。
失去他,自己真的不會後悔嗎?這樣的念頭輕微一浮現,便讓沈雲裳感到陣陣害怕。
沈雲裳仰起臉看向月無殤,月無殤的吻便由額頭滑落在鼻尖,月無殤也低下頭,四目相對,深情款款。
月無殤看到沈雲裳眼中的自己,內心亦清楚的感覺到,此刻的沈雲裳與自己的心意是相通的。這樣的心意相通給了月無殤極大的勇氣。月無殤抱緊了沈雲裳,吻上那魂牽夢縈已久的柔軟櫻唇。
纏綿熱切的吻讓兩人忘卻了雪夜的寒冷,綿綿情意如山間源源不絕的溫泉水一般充盈著兩人的身體。月無殤身上的幽幽桃花香,縈繞在沈雲裳周圍,那香氣彷佛已經隨著夜雪的氣息滲透進皮膚,融化在血肉中,在沈雲裳的心裡開出一朵朵清冷嬌艷的花。
沈雲裳忽然問道:「這是送我的分別之禮嗎?」
月無殤當即否定道:「當然不是!」
沈雲裳輕聲『哦』了一聲,而後又問道:「你剛剛送了阿珍什麼分別禮,我怎麼沒看到?」
月無殤聞言,看著沈雲裳,愕然呆立無語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