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知道戰龍要帶夫人他們回江南的宅邸后,寧悅便暗地裡向他辭行。他們母子兩人好不容易重聚,自己本不想久留以免打擾其天倫之樂,既然不同路,索性就此別過,這樣一來,大當家便不必為了送自己去見笑顏而不得不離家一段時日。能在娘親身側盡孝是何等幸事,她自知今生無此福分,惟願他不像自己這般留有遺憾。可戰龍卻不答應。
「前路茫茫,你不懂武功要如何自保?」戰龍擋在她身前問道。
回想起先前數次死裡逃生的經歷,寧悅仍舊心有餘悸。那時若不是有大當家護著,恐怕自己早已命喪九泉。更何況,如今自己身懷萬金,難保不會引來歹人覬覦,繼而謀財害命。原以為自己被寧府所困,活得凄涼,殊不知世道險惡,絲毫不遜色於深宅大院中的勾心鬥角、陰謀算計。然而,即便寧府中人如何不待見她,終究還是留有幾分情面,不至會傷她性命,府外的人卻不然。試想假如她的娘親死後寧鎮海任憑大夫人把年幼的她趕出寧府,興許她便活不到今天了。直至此時此刻,她才幡然醒悟,她迫不及待逃離的寧府從來不是關押她的牢籠,相反,正因為有它的存在,她才不至流落街頭、孤苦無依。只是,她並不後悔自己的決定,畢竟,唯有離開寧府,她才能徹底放下對寧鎮海的恨意,不負娘親所望好好地活著,縱然日後再沒有安瑞祺相伴……
戰龍見她神色黯然,一言不發,估量是離京在即,她心有不舍,於是便放緩語氣道:「不想去看看我的綢緞莊嗎?」
聞言,寧悅既驚又喜,連忙抬起頭來,脫口而出道:「想……」
戰龍帶著笑意躍上了馬車,不等她細想,便伸手把她抱到自己身旁。「坐穩。」說完,戰龍揚鞭驅馬前行,老管家駕著另一輛馬車緊隨其後。
戰龍似乎有意擇小路而行,因此沿途所見大多是人跡罕至的村落山林。雖說山路小徑迂迴蜿蜒、崎嶇不平,且馬車行駛得飛快,但坐在車輿里的人卻絲毫不覺有顛簸不適之感,尤其是領頭的那輛華貴的馬車,平穩自是不說,只消把其布簾落下,便可安享瀰漫著淡雅幽香的寧靜。造車人之用心、細心,由此可見一斑。
一路順遂。數日後,待四人抵達江南大宅時已是傍晚,天色昏暗,可守門家僕還是一眼認出了自家主人的馬車。扶夫人下車后,戰龍遣退了上前恭迎的家僕們,親自給三人引路。寧悅邊走邊四顧尋覓著大宅里熟悉的景色,心安之餘又有幾分雀躍。聽戰龍說,夫人和老管家是第一次來這裡,然而相較之下,夫人似乎比她更熟悉宅子里的布局。迴廊通向何處,客廳庭院所在方位,夫人竟能說得分毫不差,著實讓人不解。直至寧悅不經意間看見了夫人雙眼含淚,臉上滿是激動與喜悅,她方才明白過來,一時感觸至深,不禁低頭垂淚。這宅邸大概是大當家特地為夫人建造的吧……用過晚膳后,夫人不顧旁人規勸,非要把大宅走個遍才肯回房歇息。無奈之下,戰龍只好命人給寧悅和老管家張羅住處,自己則跟在夫人身旁聽候差遣。
寧悅原以為會再見到沈一刀等青峰山寨一眾的弟兄,不料事與願違。一問方知他們已有許久沒有來過了。寧悅聽出了家僕們話中端倪,再三懇求,其中一人才支支吾吾地說出實情。原來,數月前,二當家曾明示,各地分鋪從今以後歸沈一刀掌管,與總庄再無瓜葛。此言一出,引得眾人議論紛紛,皆道是莊主和沈一刀起了爭執,故而一怒之下與之割袍斷義,就此分道揚鑣。所幸,這事並未引起太多的騷亂與不安,是因精明幹練的二當家選擇留守總庄,所謂良禽擇木而棲,單憑這一點便能肯定,總庄根基穩固,絕非那十間分鋪所能撼動的。寧悅聽后心裡甚是難過。她雖與沈一刀相識時日不長,但卻深知他待戰龍親如子侄。倘若因一時意氣而傷了兩人之間的和氣,斷了這難得的情分,未免可惜。在寧府為奴為婢的日子裡,她學會了察言觀色、謹言慎行。她習慣於小心翼翼地卑微地活著,從不敢多說半句,生怕禍從口出,招來怨懟。她不是不知自己的多管閑事勢必會惹得戰龍不快,可她仍然決定出言相勸。最壞不過被他掃地出門,只要他們能言歸於好,有什麼不值得的?
那一夜,寧悅睡得十分安穩,一覺醒來已是辰時。梳洗過後,她便匆匆趕往偏廳打算向夫人請安,不想到達時那裡除了戰龍以外空無一人。把頭髮束起、換上一身湛藍錦紋長袍的戰龍顯得格外溫文爾雅,在陽光的照耀下,他的眼眸泛著淡金色的光亮,襯得他輪廓分明的側臉越發清爽俊逸,著實有攝人心魂之力,讓人看了便移不開目光。只見他正倚坐在飯桌旁,一手支著下巴,心不在焉地看著擺滿一桌的食物,似乎在等待著什麼。聽到寧悅的腳步聲,他當即站起身來,淺淺一笑。
「來。」戰龍朝寧悅招手,等她走近,他把她輕輕拉到自己身旁,悠悠地問道:「看看還有什麼想吃的,我讓人去做。」
面對眼前十餘道精緻的糕點和一鍋熬得綿軟的八寶粥,寧悅驚得說不出話來。如此豐盛,莫說是寧府,恐怕連宮裡的早膳也及不上吧……試問自己還能有什麼不滿?想到這裡,寧悅連連搖頭。
見寧悅略顯拘束,戰龍微微俯身,溫和地說道:「說來汗顏,這許久了我竟還不知你的喜好,所以只好命人按京城的風味準備。回頭我給你拿幾份菜譜參詳,喜歡吃什麼菜儘管式吩咐廚子張羅便是。」
聞言,寧悅但覺受寵若驚,急忙向戰龍行禮道謝:「謝大當家款待。」
見狀,戰龍臉色一沉,垂眸道:「你既非我的客人,何來款待一說?」寧悅聽出他的言外之意,不知如何應答,唯有低頭不語。過了半響,戰龍才開口道:「不必等了,娘還在休息,我們先用膳吧。」說完,兩人又是一陣沉默。戰龍終究不忍讓寧悅食不下咽,於是便斂去眼中陰翳,平靜地問道:「今日我打算到莊裡巡視,你可想同行?」
寧悅聽后愁容盡消,頓時眉開眼笑道:「當然想去,有勞大當家帶路。」
從前,寧悅的娘親一得空便會給她講述綢緞莊里的見聞,其中雖不乏辛酸勞苦,可絲毫沒有影響寧悅對它的神往與喜愛。久而久之,她所聽到的關於綢緞莊的一切被深刻在她的心裡,致使她一度誤以為自己曾經在那裡生活過。然而,當她跟隨戰龍踏入總庄時,她方驟然明白到,自己所熟知的那點皮毛充其量不過是管中窺豹罷了。總庄佔地約十畝,內有織布坊、染布坊、刺繡坊三大作坊。據二掌柜所說,附近的幾條村落里,家家戶戶皆養蠶,產出的蠶絲只供給總庄使用,而村裡的幾十畝地也歸總庄所有,用以種植製作染料的植物。如此一來,他們不僅省下了對外採購物資的花銷,還保證了始終如一、獨此一家的上乘品質。即便產量不多,卻無損其名聲遠揚、客似雲來,難怪其盈利比起十家分鋪總和有過之而無不及。莊裡的林林總總使寧悅看得眼花繚亂、目不暇接,有幾次她竟因看得出神不慎撞在戰龍背上,疼得直流淚。於是,戰龍故意放慢腳步,與她並肩而行,暗地裡護著她,以免她再受傷。在寧悅心中,無論織布坊所織出的布料如何柔軟輕薄、光滑細膩,染布坊所染成的布料色澤如何鮮艷奪目,終究還是比不上刺繡坊里精妙絕倫的綉圖。木架上由淺至深排列的綉線,顏色之多,多不勝數,彷彿大千世界的色彩皆匯聚於此。其中有許多顏色是寧悅從未見過的,著實讓她愛不釋手。尤其是那深深淺淺的數十捆金線和銀線,更是難得一見。作為三大作坊之首,刺繡坊的氣派自是不容小覷。數十名綉娘分管繪圖、配色、刺繡三道工序,學徒則在一旁幫忙穿針引線,鋪布設架。眾人各司其職、各盡所長,每月除了能完成上百套用於出售的衣裙褂袍外,還能制出十幅珍品刺繡供達官貴人競價搶購。陌生與熟悉交織的情景,讓寧悅心神恍惚,如墜夢裡。她既想把眼前各式各樣的新奇事物看個仔細,又怕一旦停下腳步,便會突然夢醒,與餘下的一切失之交臂。後來,當她看見五名綉娘正圍著一幅約十尺長的綉圖議論不休,她便再也顧不上其他,悄悄搬來一張木凳,在綉架的不遠處坐了下來,一動不動地盯著綉圖,神情很是專註。戰龍不忍擾了她的興緻,便與二掌柜繼續巡視總庄。等兩人折返,已是午時,而寧悅卻依舊聚精會神地坐在那裡看著那幾名綉娘刺繡,渾然不覺疲倦。
見狀,戰龍緩步上前,在她身旁蹲下低語道:「娘在家裡等著我們,今日且先回去,明日我陪你再來可好?」
察覺到身旁的綉娘和學徒們偷偷看向自己,捂嘴輕笑,寧悅當即明白到她們必是對戰龍的話有所誤解,不禁羞紅了臉。想來大當家是存心捉弄我的,在他面前,恐怕我是百口莫辯了。況且,夫人還在等著我們回去用膳,實在不好再作耽擱……橫豎明天還會來,解釋也不急於這一時……想到這裡,寧悅無奈地看了一眼嘴角含笑的戰龍,把氣吞回肚子里去,然後便默默地站起身來,隨他回府。
戰龍外出時,府上和總庄的大小事務皆由二掌柜打理,如今他既已回府,賬本印鑒等物自是應交還給他來掌管。得知戰龍分身乏術,夫人便喚了寧悅來陪自己品茶閑聊。兩人相談甚歡,不知不覺已到日落時分。晚膳后,夫人以睏倦為由回房歇息,臨走前不忘叮囑戰龍要好生招待寧悅。戰龍思索了片刻,決定帶寧悅到庭院的湖邊散心。寧悅正為沒有機會向戰龍提起沈一刀的事而發愁,不想竟無端得此良機,於是便一口答應下來。
冬末春至,天寒日減。清風襲來,吹散了彎月的倒影,撩撥起陣陣漣漪。皎潔的月光碎成點點金光,在湖面上浮動,如夢似幻,給靜謐的夜色平添一份意趣。良辰美景,花前月下,直叫人心醉,可寧悅卻始終低著頭,抿著嘴,無心欣賞。
「可是有話要說?」戰龍在橋上停下了腳步,漫不經心地問道。
「大當家英明……」寧悅愣了愣,回道:「幾句肺腑之言,倘若有冒犯之處,還請大當家莫怪……」
見寧悅板著臉,似是下了莫大的決心,戰龍不禁笑出聲來。雖不知她想要說些什麼,但若要論不中聽,恐怕沒有什麼話能比在山寨時她曾對他說的話更不中聽了。從前他沒有怪她,如今自然也不會。「請說。」
「大當家對沈前輩可是有何誤解?」不等戰龍回答,寧悅握緊雙拳,繼續說道:「所幸大當家心胸寬廣,即便沈前輩當真有不是之處,你也定不會與他置氣的,是嗎?」
聽了寧悅的話,戰龍笑意更深:「然則我在你心裡,是如此寬宏大量之人?」
不想自己的那點心思竟被戰龍一眼看穿,寧悅羞得無地自容,可此時騎虎難下,她只能順勢而為。「當然……」寧悅細聲回道。
「難得你這般賞識,若我還冥頑不靈,未免不識抬舉。」說完,戰龍轉身看向寧悅,眼神猶如湖水般柔和澄澈。「謝謝你把我放在心上……」
只一瞬,月色變得異常凄冷,朦朧中,寧悅把戰龍錯看成了另一人。她回以一笑,但覺悲從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