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故人

一場偏私人性質的拜訪，如果像工作期間那樣穿全套職業裝未免太正式了，但若像最近在家這般休閑似乎又不合時宜，而且會大大弱化自己的氣場。霍菁瀾糾結良久，在一件極簡款式的深藍色連衣裙外套了剪裁精緻的白色西裝，化了不明顯的淡妝，開車去楊超的公司。

出發前，霍菁瀾特地查過了超越資本的背景資料，去年底才成立的投資合夥企業，股東是楊超和吳越兩個人。看來募資工作尚未正式結束，還沒有像英利斯資本那樣，建立起以LP為股東的基金管理公司。

一家成立不久的小型投資機構，當然不可能如英利斯資本那樣在繁華CBD租下兩層樓作為辦公室。楊超名片上顯示，超越資本的公司地址是在一個叫做「創客星工場」的地方，霍菁瀾導航過去，發現已經到了五環邊緣。停好車，走近那處建築，她心裡更滿是納悶。

那是一處舊廠房被精心改造而成的建築，出人意料又恰到好處地結合了粗獷與精緻，古老的經典建築意象與後現代的工業風。黑洞石、青磚、紅磚，配合透明幕牆、黑白鋼結構與銀色拱頂，構造出夢幻般的氛圍。說這是藝術工作室還差不多，楊超這傢伙，怎麼會把公司放在這種地方呢？

還好在一處不起眼的角落發現了「創客星工場」的銘牌，讓霍菁瀾確定自己沒有走錯地方。進去以後，她發現這裡是共享辦公空間式的格局，辦公、休閑、餐飲、娛樂區域完全沒有邊界，一切敞開，無從定義和局限。一些穿格子襯衣或連帽衫的年輕人，在電腦前聚精會神工作或三兩個在一起小聲討論著什麼，也不知道他們屬於什麼公司。

至於「超越資本」，更完全沒有任何標識，霍菁瀾無奈之下，打通了楊超的電話。

「楊超，你辦公室在哪兒，我已經在大廳，完全找不到方向了。」

「瀾姐，你稍等，我讓人下來接你。嗯，是你認識的，一個故人。」看來，楊超已經習慣了這種情形。故人？會是誰呢？

「瀾姐。」清亮中帶一點嬌柔軟糯的聲音，辨識度非常高，果然是故人。

程紫燁看著自己十年前的上司霍菁瀾，心中百感交集。

這十年，她戀愛、結婚、生子，乃至到了今天，眼看婚姻即將破滅，她彷佛回到輪迴的起點，又站在這個女人面前。

數年未見，這個女人卻還是老樣子，一個人就如同千軍萬馬，從容不迫，淡定自若，永不會被任何事物所征服，無論是恐懼、衰老，抑或孤獨。

程紫燁想，作為女人，這才是自己值得活出的模樣，而過去十年如一場浩劫！在郎財女貌的漂亮外衣下，她頂著無數人羨慕的眼光，卻過著行屍走肉般的生活。與其說她是張志華的太太，不如說是他一件值得稱道的收藏品，一個任他妝點打扮的傀儡，一座供人瞻仰的牌坊，卻唯獨不是她自己。

因此，當張志華的性侵醜聞上了「微頭條」的熱搜，傳得人盡皆知沸沸揚揚，她的心卻是異常的平靜，幾乎沒有一絲漣漪，甚至，反而感到某種解脫的暢快。皇帝的新衣終於抵不過真相的力量，她也無須再優柔寡斷了，無論她曾經有多麼溫吞懦弱，這次，她絕不再妥協和委屈自己！

看著霍菁瀾，程紫燁彷佛看到了自己人生的另一種可能性。聽說，她已離婚多年，卻活得如此強大而精彩。想起多年以前，程紫燁還是她下屬的時候，偶爾聽她說起自己的觀點，女人，一定要有自己的事業，先謀生，再謀愛。自己卻落了世俗的窠臼，陷入那般俗套狗血的劇情。還好，現在悔悟也不算遲，一切還來得及。

霍菁瀾也在默默打量程紫燁。雖然有幾分憔悴的陰影，她依然還是那麼美。

美，大約有兩種類型。一種美而自知，艷光四射鋒芒畢露，卻易失之油膩造作，舉手投足皆是「我這麼美，快來看我」般的自賞，久而令人生厭。另一種美而不自知，更具別樣迷人風情，然而卻脆弱易逝，因生而不自知的美，因他人的眼光和態度很快就變得自知了，但若沒有與之匹配的內在心性，轉瞬便流於媚俗，黯淡失色了。只有極少數人，能沉澱出雋永的風致。

程紫燁曾經擁有不自知的天然美，而且她單純內向，有種不食人間煙火般的超然物外，也許，過去張志華正是看中這一點，才把她珍而藏之。

霍菁瀾想起最近看到那些紛紛擾擾，再看看如今程紫燁的目光中流出的脆弱與堅定，她忍不住默默感嘆，逆風摧折，也許某些時候也不一定算壞事。轉瞬即逝的美，如花開花謝一般太尋常，唯有強大且歷經風雨也依然如故的美，才能經久不衰而驚心動魄。

「你這算是，重出江湖了嗎？」霍菁瀾對程紫燁笑道，走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