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晚宴（六）

葉珠緯慌亂之中隨著人潮出了領館，遠遠地還能聽見裡頭傳來的槍聲，每一聲都像一把大鎚，一下借著一下，將她的心神震個地動山搖。或許下一聲響起時，喻無臣就會倒在地上。不知怎的，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不敢回頭去看，耳朵里嗡嗡作響，聽不見周遭一切吵雜的吶喊。臉上何時多了絲絲涼意，她抬手去抹，掌心一片晶瑩。

「少夫人！」李少尉的聲音在人群中響起，她沒有反應，魔怔了似的往前走著，腦海里全是喻無臣將她丟出領館的樣子，還有他今天扶著她腰時傳來的暖意，還有他附在耳邊對她講話時的氣息。

「少夫人，您沒事兒吧？」李少尉撥開重重疊疊的人群，追上失魂落魄的葉珠緯。「李少尉！」葉珠緯被他一拉，醒過身來，連忙指著領館叫道：「喻無臣還在領館裡面，你快點去救他！」最後那句「求你」被她的哽咽埋在了嗓子里，只冒出幾個空洞的音節。

「少夫人，少帥吩咐了，一定要將您安全帶回去。」李少尉幾乎是在扯著她，她卻像顆釘子，牢牢地釘在原地，任由兩旁逃命的人衝撞，不願意離開，口中一直求他進去幫忙。「少夫人，少帥敢進去，自然有把握的。」李少尉使出吃奶的勁兒才拖動她往後退了幾步，街道兩旁的俱樂部里也鑽出了不少人，大街上頓時人滿為患。

「刀劍無眼，他算得清別人有槍，但他算不清別人的子彈會往哪兒飛啊！」周圍竄出來的人將氣氛變得更加緊急，葉珠緯的心情也隨之往下越沉越深。「少夫人，對不住了！」李少尉見她不肯挪動半分，心一橫，將她整個人扛在肩上，抬腳就往車子的方向小跑。

一聲爆炸的轟鳴自領館里盪出來。

連李少尉都止住了腳步，轉過去目瞪口呆地望著領館。葉珠緯與他的臉正好朝著相反的方向，他一轉身，她就看不見領館了。她在他肩上掙扎著跳下了地面，與李少尉一起木訥地盯著領館。

喻無臣……你算到別人有炸彈了嗎？還是說這枚炸彈就是你放的？葉珠緯的腦袋裡各種想法橫衝直撞。

她良久才從震驚中反應過來，箭步欲想往領館衝去。李少尉也回過神來了，再次擰著她的胳膊，像牽一頭蠻橫的牛犢子，硬生生把她拖走了。喻無臣似乎預見了什麼，未雨綢繆地叫李少尉將習習接到了領館附近。葉珠緯總算在習習的安撫下找回了幾分理智。她抓住李少尉的胳膊逼問道：「附近還安排了什麼人？有沒有營救計劃？」

李少尉為難地縮回了手臂，他對此次計劃基本一無所知，只收到要及時帶夫人離開的命令。但他望著葉珠緯一副死不罷休的樣子，哪裡敢說自己不知道，只好咽了口唾沫，吞吞吐吐地搪塞過去。

聽他支支吾吾地說不明白，葉珠緯將臉上的淚痕胡亂地擦了擦，倒越來越冷靜了。喻無臣雖然算是個熱血青年，但絕不會是那種一頭熱就亂撞的類型。他既然算清楚了各方的反應，也把後續的步驟一一安排妥當，說明他收集的情報很詳實，也應該想出了不少應對節外生枝的對策。她心中一團亂麻，想盡各種方法平靜自己的焦躁，告訴自己喻無臣肯定是算計好了的。她之前聽見喻無臣的計劃時，還曾想這個人真是個狠人。分了手的女朋友，他也要藉機做跳板設局。未曾想他對別人狠，對他自己更狠。

一隊租界警察在車旁經過，目的地看著像是領館。葉珠緯咬著下唇，雖然仍不知喻無臣的情況，但至少她知道，喻無臣的生還幾率絕對不低。

回家的道路漫長得彷彿沒有盡頭。她一直強迫自己不要回頭去看，不要操心些有的沒的。爆炸既然已經發生了，傷害早已成定局，無論喻無臣的情況如何，她現在肯定沒途徑得知，也沒辦法救治。這時候最重要的是冷靜冷靜再冷靜。指不定有其他人像喻無臣一樣，眼線遍布全城，此時此刻說不準就在暗處盯著她。

她撫著自己的胸口，把鼻中酸楚的哭意憋了回去。深呼吸以後她睜開雙眼，聲音里已經找回了少許平靜，對李少尉說道：「帶我去個能發電報的地方。」

這種大事，不論喻無臣事先有沒有跟遠在潭州城的父親說過，她必須通報一聲，他們軍中自有方法查明。還有一份電報，要發給身體原主的父親。萬一喻無臣有個三長兩短，在生意場沉浮多年的葉父必定能為她出主意。

發完電報，自然是漫長煎熬的等待。

她在家中如熱鍋上的螞蟻，坐著覺得沙發太軟，站著覺得地板太硬。習習在一旁默不作聲，只常常抬起頭來打量她的臉色。怎麼還沒有人來報信兒？怎麼沒人打電話來？她暴力地扯了扯頭髮，從沙發上坐起來。難道司令部的人都跑去現場了嗎？為何沒有勻出一個人來說一句，哪怕一句也好啊。

自行車碾壓路面的軲轆聲隱約地傳過來，葉珠緯也不管自己有沒有聽錯，騰地一聲站起來就往門口跑去。一個穿著軍服的小兵騎到大門口，把自行車急匆匆往地上一撂，高舉著手中的信迎向她。

「少夫人，少帥讓我給您帶信來。」

說出這幾個字的短短一瞬，葉珠緯感覺好像有人把她胸口的淤泥都抽空了，那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宛如千斤頂一般，讓她四肢脫離，不由地腿一軟，差點兒栽在地上。

人沒事！

哎喲喂啊！

她暗自笑話自己，明明是好消息，她這一跌反倒像死了人似的。習習追出來扶起她，小兵把信遞過去。葉珠緯也不管什麼儀態了，把信封唰地撕開，平整的信紙被她撕開了一條大縫。她把兩部分拼在一塊讀起來。

「無礙。軍中有務，十一點回。」

真是言簡意賅，合著她這急得團團轉，到頭來看好像小題大做似的。寥寥數字下方，還寫著一句。

「另附，宵夜想吃肥腸，辣的。」

肥腸……辣的……

葉珠緯對著那張殘廢的信紙，想到喻無臣翩翩公子般的人，坐在煙熏火燎的桌邊，呲溜一聲吃下肥腸，嘴角掛上幾滴油星。

嗯……怎麼畫面的衝擊感這麼強……

她忽然樂了起來。這人真是別緻，死裡逃生一回，報平安的信裡面，對宵夜的要求居然比說正事兒的字還多。葉珠緯內心腹誹一遍，總算徹底放鬆下來，謝過小兵，無可奈何地招呼習習去給喻無臣準備菜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