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夜裡肥腸（一）

為了給那位出生入死的大哥準備飯菜，家裡不管廚事的傭人也被叫來幫忙。廚房掌勺的湯伯對喻無臣的口味再清楚不過，所謂肥腸就是肥腸干鍋。

吃這些東西，肯定不能在家裡那張長條的西式餐桌上吃。翠姐吩咐人把一張中式圓桌搬了出來，那桌子中間鑿了個洞，大概是用來放煤爐的地方。桌子放的地方也不能放在常用的餐廳，而是擺到另一個偏廳去，免得味道留在屋裡散不掉。

葉珠緯瞧著翠姐和湯伯忙上忙下，感嘆有錢人家吃個飯都要弄出這麼大排場。不過轉頭想想，喻無臣這回驚險萬分，排場大些也無礙。

「少夫人，這還是今年頭一回。」湯伯普及道，「少爺雖然喜歡吃，但平日一般都不叫做的。」

湯伯大約是終於得到了施展的機會，即使忙得團團轉，臉上也是笑開了花的模樣。

夜晚菜市場早收攤兒了，為了這一頓飯，湯伯特意找了個手上有現豬的屠戶，買了立刻宰殺，只為了最肥美的那一段豬腸和新鮮的豬頭肉。

幫廚站在水池邊，仔仔細細地洗著腸子，光用水是不行的，還得搬出麵粉和醋，每一小段刷個三四遍，把油膜撕掉，方才能切下來備用。葉珠緯在一旁杵著，她這具身體的鼻子特別靈敏，生豬腸的氣味過於沖鼻，她一個沒忍住，差點兒吐了出來。

「哎，少夫人，您怎麼在這兒站著。」翠姐將她拉出去，自己抱著一壇瓦罐入了里。瓦罐里裝著她親手腌制的酸菜，一揭蓋便能聞到一股帶勁兒的酸香。她拿來一雙長筷子往裡一夾，酸菜滴滴答答地滴著汁水，她觀了觀色澤，嗅了嗅，露出滿意的笑容。

灶台邊堆滿了蔬菜，蓮藕、紅薯、青辣椒、紅辣椒各種各樣，五顏六色喧鬧得很。湯伯從柜子里拖出個木桶，裡面的可不是普通麵糊。為了製作這種的漿，需把泡過的糯米和粘米磨成米漿，往裡放少許鹽和芝麻，裝進木桶里發酵。如此繁複的工序，是為了保證炸出來的面衣光滑且薄，且帶著不尋常的滋味。

葉珠緯被翠姐從廚房裡趕了出去，只好繼續窩在沙發上。她無聊地晃蕩著雙腿，半掩的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起了秋雨。夜空下朦朧地飄出團團淡白，細雨絲絲連成虛幻的幕布，將遠近千萬戶人家全都籠入懷中。

她將窗戶的開口再推得大些，雨水被風吹著斜斜落入屋中，打濕了她腳前的地板。葉珠緯往窗邊靠了靠，頓時覺得清涼舒適。她伸出手，雨落在手心痒痒的，像是小動物的毛髮在輕輕蹭著。

葉珠緯長舒一口氣，盤桓在她心頭的壓抑也隨著雨絲消散。她可再也不想經歷這種事情了，被人蒙在鼓裡，平白地等著一個不知時好時壞的消息。來到五江以後，她前前後後也經歷過不少大事，卻沒有一次如此次這般讓她陣腳大亂。

動輒打槍扔炸彈，叫人膽戰心驚，他每日策劃的都是這樣的事情？喻無臣那張平靜如水的臉浮現在腦海中，她若有所思地咬了咬下唇。這人真沉得住氣啊。

習習扯了扯她的胳膊，遞給她一條裙子。葉珠緯摸了摸身上髒兮兮的禮服，這才想起來自己竟連衣服也忘了換。哎，都怪喻無臣……她望向被她弄得髒兮兮的沙發，沒道理地埋怨起他來。

廚房裡的香味順著大開的窗戶進了屋，她猛一吸氣，肚子馬上不聽使喚地咕嚕叫起來。真香啊！方才還腥臭難耐的大腸，經過高溫的錘鍊，此刻搖身一變，叫人饞得滿地打滾。

葉珠緯只能強忍著將衣服換下，接著又開始在門口來回地踱步。宴會上吃的甜點像憑空被人從胃裡變沒了一樣，她覺得腸胃裡空落落的，跟擂戰鼓似的響。她定了定神，盯著地上的花磚上看，企圖用腳尖將圖案一個個描出來。可越看，那些圓溜溜的圖案怎麼愈發像湯圓、像肉丸子、像麻團、像披薩、像餡餅。

千等萬等，等得她覺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把地磚吃掉，喻無臣的車子總算款款開入了大門。

翠姐舉著傘跑過去，車門一開，喻無臣穿著長靴的腿伸了出來。他朝翠姐一笑，好像比平時要更燦爛些，又一手將淋雨的牛副官攬入傘下。

葉珠緯等在門前，看著他們慢悠悠地走過來。或許是餓昏了頭，也可能是驚嚇後腦子斷線，她忽然對著那個高大的身影大喊了一聲。

「喻無臣！！！」

大概是飢餓削弱了她對聲音的控制，那一句呼喚聽起來竟千迴百轉，叫人聽出了幾分嗔怪和喜悅。葉珠緯自己便愣住了，她發誓，那一句完全只是為了催他走快一點，真的不摻雜其他感情。真的！真的！真的！

喻無臣顯然也沒想到會聽見這一句，在不由怔了怔，隨後居然綻出一絲調皮的笑，朝著她大喊道：「葉珠緯！！！」

看來這位仁兄心情不錯，竟玩心大發，不顧翠姐和牛副官，三步並兩步，從傘下徑直竄進屋裡。

葉珠緯還沒反應過來，那個人便像一堵牆一般移到了面前，披風上尚帶著雨夜的清冷。她抬起頭去瞧他，喻無臣的那雙眼睛在燈光下奕奕有神，滿身意氣風發。

「你你你……」

葉珠緯被他一看，不知為何變得結結巴巴的，剎那間想不起自己要說什麼。翠姐進屋把雨傘收起來，幫他把披風掛到門旁的掛鉤上。葉珠緯還是傻愣愣地瞪著他，他也無聲地回望著她，等著她把下一句憋出來。

「我我我……」

葉珠緯換了個主語，可被他那麼瞧著，還是接不上句子。喻無臣的顴骨越升越高，咧開的嘴角也越扯越開，最終放聲大笑起來。葉珠緯從沒見他這樣笑過，玄關那處小小的空間中回蕩著他的笑聲，最後還是翠姐替她結束了話題。

「少爺，少夫人恐怕是餓了。」

喻無臣笑得合不攏嘴，伸出手，在她頭上拍了拍，像安撫一隻小狗似的。葉珠緯惱羞成怒地把他的手推開，轉身跑到了偏廳。葉星啊葉星，她暗自支吾道，磕巴個什麼勁兒啊。她轉念一想，覺得那準是餓出來的。她一捏拳頭。回頭剜了一眼還在笑的喻無臣，隨後心安地噗通一聲坐在椅子上。